
條凳
遠(yuǎn)遠(yuǎn)看來,梅溪鄉(xiāng)下的“中門李”老屋場,好比攤在歲月里的一幅畫——不單時間成為生命的底色,就連溪水、瓦屋、樹木和人等等也一脈相連。等走近了,你才發(fā)現(xiàn)樹木多得數(shù)不過來,用濃墨重彩的筆觸,抒寫著人間的色彩。
樹木一多,便出木匠。恰巧,我爹是這行當(dāng)里最牛的一個。平日里逮根木頭,斧子一掄,便有了方向。
我出生的那天早上,他正在堂屋里打條凳。倏忽間,斧頭的咚咚聲,刨子的呱唧聲,融為歡樂的混響。這混響,像是特意為我降臨人間而設(shè)置的生命背景。那時,我從母腹里拱出頭來,耳朵一張,聽見斧子在響,時間在踢踢踏踏邁著腳步。同時,還夾雜了幾聲狗吠。然而最打眼的是,爹將家伙們一丟,一路屁顛屁顛地跑來,隨后瞇著眼兒在笑……就算時隔多年,那張笑成石榴花般的臉,仍在我記憶里搖曳。
顯然,這是我一生中不可忽視的細(xì)節(jié)。
稍后,我在陽光里瘋長,并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周邊的事物。比如爹為何瞇著眼去看木頭,木頭卻順著他的視線躺到木馬上,過會兒又變成像模像樣的條凳?還有很多疑惑加在一起,恍如一個云山霧罩的迷局。
起初,爹看我的眼神挺熱烈,似乎在告訴我,等我長大后也會成為一個木匠。六歲那年的一個早上,我剛爬起床,他便沖我直喊:“來,來,來……”把一連串的“來”字喊得熱乎乎的,仿佛看見不少熱氣氤氳繚繞。等我一腳跨進(jìn)堂屋,他立馬將斧頭往我手里一塞,說:“砍幾下木頭看看。”而我只要見了鋒利的東西就頭皮發(fā)緊、全身發(fā)麻,更何況是把刃口白得發(fā)亮的斧頭呢。哐當(dāng)。笨重的家伙垂直落下,差點(diǎn)砸破他的腳趾。“沒用的東西!”罵聲震得空氣七零八落。等他再開口時,我風(fēng)一般地逃走了。
的確,我對木活提不起精神,就算把我比作是扶不起的阿斗也沒辦法。一到暑假,我便在村子里瞎逛。不是這里瞄瞄,那里瞅瞅,把自己搞得像一團(tuán)東游西蕩的氣體;就是挖條蚯蚓系在一根竹竿上掛著的細(xì)線上,去溪邊釣蝦米。溪水很清,似乎能看見水的魂魄。蝦米也多,或自由游弋,或待在石頭上一動不動,大約各自成“相”吧。可我每釣幾只,又莫名其妙放進(jìn)水里,一眨眼,跑得無影無蹤。這模樣,與我先前的“逃跑”有的一比。那天上午,正當(dāng)我把小東西放回水里時,身后突然響起一串咒罵:“傻子啊,傻子啊……”罵聲呈直線砸來,像要將我徹底搗毀。回頭一瞄,竟是爹。此刻,他板起一張長馬臉,鼓得狀如籮筐的眼睛里翻涌著不計其數(shù)的嘆息,仿佛對我的所作所為完全失望。翌日清早,我正準(zhǔn)備出門,不料與他的目光撞個正著,險些擦出一團(tuán)火花。這期間,我看出了他的不屑,他也猜到我的不滿,干脆補(bǔ)上一句:“木頭比該死的人強(qiáng)啊。”很顯然,他是說我遠(yuǎn)不如山上的樹木。只不過,這回我非但沒有跑,反而蹲下身子,把鼻孔拱到打好的條凳上聞聞,果真散發(fā)著一股我身上從未有過的青澀氣息和草木精華的味道。也或許,在有意提醒我,人與樹木壓根不能相提并論——世間萬物,各有各的活法。想想,還真是這個理。你想,一粒種子從生根發(fā)芽到長成樹木,然后搖身一變,成為氣象渾穆的條凳,其間發(fā)生了多少量變與質(zhì)變?
印象里,條凳中規(guī)中矩,特別是刷上油漆,標(biāo)上“東西南北”的序號后,不知不覺與人世間的倫理秩序遽然對接,更別說往八仙桌旁一放,渾身凸顯著一股無法抵擋的森嚴(yán)之氣。我不知這是一棵樹木從一開始就想要的結(jié)果,還是上天的安排?然而我的直覺明確顯示:每條木凳的活動范圍極小,連毫不起眼的椅子也比不上。平日里,我經(jīng)常跟椅子走在一起。要不,一同坐在地坪上,望著白云悠悠的情形或者夜空里星星眨著眼睛的神態(tài)發(fā)呆;要不,它被我用手拖著,甘當(dāng)一個快樂的玩伴,發(fā)出的響聲同我的呼吸融為一體。可每次被爹撞見,不是板著臉,就是眼珠子一鼓,怒氣沖沖甩出兩個字:“番子!”番子,啥意思?長大后一翻書才知是胡人的別稱,有搗亂的成分。一天傍晚,我突然心血來潮,將一張條凳放倒在地當(dāng)船劃,弄得呱啦作響,連滿堂屋的空氣也晃蕩起來。當(dāng)時,我玩得正歡,哪知后腦勺上重重挨了爹一釘弓。更要命的是,連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小黑狗也被他踢得哇哇大叫。
狗委屈得不行,不知條凳看見沒有?
條凳平時不用,空著。空著,亦不失莊重的擺設(shè)。
我總在想,這些物件站在固定的空氣里不語不動,未必不感到寂寞?豈料,“寂寞”這個詞反倒一頭鉆進(jìn)我的毛孔,隨即水波似的涌向全身,像要把我吞沒。倒是年關(guān)的早晨,爹深吸一口氣,將擱置很久的木凳連同八仙桌依次搬到溪邊,擺成氣勢不凡的一排。這一刻,我清楚看見溪水被一只大木桶輪番舀起,又輪番潑下。一眨眼,木凳上閃出無數(shù)水的線條,接著開出大片的水花,像是上演一場跌宕多姿的劇目。一晃,又變成傾瀉而下的瀑布,將積壓了一年的時光顆粒漸次稀釋,隨后順著溪水在流,流成虛虛晃晃的一線。這時,爹矮下身子,攥緊抹布兒,就著一張張條凳不停地抹,不停地洗,一如抹洗自個兒的身子。可奇怪的是,他的嘴角邊還掛著一縷不可捉摸的笑。那笑搖頭晃腦、搔首弄姿,一忽兒急劇放大,將條凳乃至整個溪水全然覆蓋。
我老覺得,天地間的陽光是最講道義的。幾乎想也沒想,便把移到地坪上的木器照得通亮,散發(fā)出的光芒耀眼而純粹。然而沒等那些光芒整好隊形,便被凳面彈起,弄得恍恍惚惚,只好順著時間慢慢落下,可一不小心又被彈起,再次落下……如此這般,儼如跳著奇妙的舞蹈。我在密集的光芒里傻傻站著,冷不防,幾只小麻雀“撲啦啦”地掠過來,大約消受不了木凳上光芒的誘惑吧。可沒等它們靠近,就被爹的一聲吼叫震得東倒西歪,還罵它們是祭菩薩的。我朝四周望了一會兒,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菩薩,卻一眼瞧見爹坐在墻角的椅子上,叼著一支煙,慢悠悠地吸。吸一下,吐一口白煙,將自我感覺良好的情緒推向極致。不久,娘從堂屋走出來,將家伙們一一搬進(jìn)去,擺得凳模凳樣。
吃了水和陽光的木凳兀自精神煥發(fā),順?biāo)浦郯殃柟獾念w粒和水的氣息送給堂屋。直到這時,堂屋才豁然明白年關(guān)的氣味一點(diǎn)也不水。此時,一只只木凳支起所有的耳朵聽。一忽兒,聽見女人打理飯菜的叮當(dāng)聲、柴火燃燒的畢剝聲;一忽兒,又聽見火塘里鼎鍋煮臘肉的咕嘟聲以及老爺子“吧嗒吧嗒”的抽煙聲……這些,讓條凳們一片歡喜,分明感到年關(guān)的腳步在向它們走來。
一會兒,我的視線里推出一個特寫鏡頭——堂屋里擺上一大一小兩張飯桌。大的是八仙桌,放在上堂屋的家神位前,與條凳共同制造肅穆的氣氛。小的呢,是矮桌,擱在下堂屋,圍著一圈木椅。這個時候,桌椅板凳把人的身份界定得涇渭分明——成年漢子坐條凳和八仙桌;小男人和女人一律坐矮桌小椅。
開飯時,我娘、奶奶和幾個嬸嬸在廚房與堂屋之間牽線似的跑:擺碗筷,端魚肉,倒酒,盛飯,等等。爹干啥?放鞭炮!他蹲在地下用燒燃的香條兒點(diǎn)鞭炮。轟!轟!轟!騰起的煙霧兒縱橫飄蕩,似在宣告即將跨進(jìn)新的年份,進(jìn)入嶄新的軌道。我突然發(fā)覺世上的年關(guān)不只是個關(guān)口,更像是時光的分界點(diǎn)—— 一個大幕即將關(guān)閉,另一個大幕馬上開啟,仿佛把人世間分成無數(shù)個迥然有別的區(qū)域,而人不過是時光里的表演者,將喜怒哀樂、愛恨情仇通通融入其間,構(gòu)成紛繁復(fù)雜的生命體系。面對蜂擁而來又蜂擁而去的時光,我不知自己是個怎樣的扮演者,卻分明看見滿頭花白的叔公也在跑,箭一般沖向下堂屋,關(guān)大門。砰的一聲,把一切無關(guān)家族的空氣擋在門外,進(jìn)不來了。
叔公——這家族中的頭號人物,自然坐在靠家神位的東方。東方為大,這千古不變的鐵律,誰也不敢輕易改變,只能按照輩分高低一一就位。
祖母、娘、姑姑、嬸嬸和我自然坐小桌矮椅。這個時間刻度上,爹經(jīng)常說的“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得以充分落實。一時間,整個瓦屋里的人全正襟危坐,不茍言笑。瞟一眼祖母,兔子吃草似的一口一口地嚼,嚼得那么安靜,心平氣和,似乎把八十多年的光陰嚼成一種不可捉摸的味道。可要緊的是,她時不時地望我?guī)籽郏瑩?dān)心我弄出什么動靜,否則,會招眾人的白眼。那只與我形影不離的小黑狗,蹲在一邊,饞得直流口水,卻不敢造次,生怕我祖母大吼一聲讓它招架不住。祖母,這老得一團(tuán)模糊的女主人,一腳踏進(jìn)我家后,操勞了一輩子,卻從沒上過“正席”(我們那兒把坐條凳、上八仙桌謂之正席)。她曾不止一次地說:“我老人家一世行得正、坐得穩(wěn)……”仿佛,把腰桿挺得直直的。事后一問,才知她一年四季不是坐矮桌小椅,就是端了碗飯蹲在灶門口吃。時間久了,不單把自己打造得“清清白白”,還一再叮囑姑姑記住這個理。
年午飯,在濃郁的香氣里迅速展開,每個環(huán)節(jié)顯得正大光明。可萬萬沒想到,上堂屋那些刷上油漆、標(biāo)有方位序號的條凳竟熱鬧起來,似乎坐著吃喝的人的身份全是它們的身份。比如,蹲在叔公屁股下的木凳傲然挺立,神色肅然,顯出一副家長的派頭。其他條凳嘰嘰喳喳一番后又安靜了,一如條凳上悶悶吃喝的人的安靜。年午飯——這一年中最開心的午飯,終于在沉悶的空氣里宣告結(jié)束。爹抹了抹嘴巴,打著一溜飽嗝去放鞭開門。女人趕緊收拾碗筷,燒開水……以迎接下一輪的飯食。
然而,時間并沒因年關(guān)的到來而放慢腳步。不出幾年,叔公、祖母相繼在時間里老去,成為誰都阻擋不住的句號,姑姑也嫁到不遠(yuǎn)處的鄧婆橋。還別說,她果然得了祖母的真?zhèn)鳎还廪r(nóng)活做得風(fēng)生水起,而且吃飯時從不上八仙桌,哪怕是望一眼條凳,之后也是自覺走開。時間一久,成為那兒的榜樣,更讓爹臉上有光,成為一個家族的榮耀。可世上的人各不相同,終究有上不了臺面的,咋辦?一句話,送回娘家再教育。那年秋天,我叔叔娶了一房媳婦,模樣兒周正,人也勤快,只是不懂禮俗,言談舉止大大咧咧。那年中秋的月光,把夜色照得分外旖旎。可不知怎么,那新媳婦一屁股坐上條凳,端碗就吃。爹見了,馬上臉瓜子一垮,抓起飯碗往地上一砸,又連珠炮似的罵:“沒家教的,沒家教的……”果然,第二天被遣送回家。沒想到那邊的人思想新,說:“封建透頂,這還玩得下去嗎?……”于是,一房剛過門的媳婦兒飛了。為此,叔叔慪了不少氣,我也陷入深深的惆悵。
惆悵像個青面獠牙的怪物,吞噬著人的肉體和靈魂。好在,村子里的娃兒不吃這一套,把千百年來的傻講究拋到九霄云外。
冬日里的雪花如期開放。幾天之后,從后山到稻田那段高坡就結(jié)上了一層厚厚的冰。踩上去,哧溜一下,滑出老遠(yuǎn)。這時候,我看見不少小屁孩將家里的條凳偷出,一個接一個爬到高處,然后翻過邊兒放倒在地,然后一個挨一個坐著,腿腳趴得像揚(yáng)叉,手臂一張,敞開喉嚨大喊:“沖啊!——”旋即,“呼呼啦啦”接二連三地滑下來,發(fā)出的聲響如火車的呼嘯,更與潔白的雪花融為一體,映成大地上鮮亮的風(fēng)景。此刻,那些離開老人目光的條凳,一律平等了,在高坡上大呻大喚,疑似不可多得的交響,不知不覺,融為一條音色極美的河流。這透明之水流進(jìn)我的心里,將郁結(jié)的惆悵稀釋開來,我的心仿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慰藉。高坡上,娃兒們樂得屁顛屁顛,人頭的黑與大地的白形成鮮明的比照。一眨眼,有人沖進(jìn)稻田,弄得凳仰人翻,笑聲如花開放;也有人倒入兩米來深的墈下,一片狼藉。由此,面對這世代相依的土地,我不禁喃喃自語:有誰發(fā)現(xiàn)浩茫的雪野下隱伏著固若金湯的倫理秩序呢?甚或它的觸須伸向每一個時間與空間,讓人快活不得。料想,只有此時,木凳才忘卻彼此的身份,樂得不知東西了吧。不到一個時辰,凳上的油漆漸次剝落,露出一塊塊木質(zhì)。至此,它們才恍然大悟自個兒不過是山中的樹木,沒什么大不了的。
夜很快來了。高坡上仍彌散著興奮的氣息,仿佛是向人們亮出底牌:這才是生活的本質(zhì)所在。而回到八仙桌旁的條凳們相視一笑,仍回味著妙不可言的場景。過一會兒,它們的耳朵被不少老人的嘆息灌滿,盡是無可奈何的憤懣。第二天一早,我看見爹坐在條凳上悶悶地抽煙,煙圈兒把整個面盤籠罩,酷似一幅歲月里的版畫。
(選自2021年第7期《安徽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