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湖，藍在光中閃耀

◎ 旻" 旻

正午的陽光沉靜下來，落在發梢上

天空一塵不染，沒有多余的葉子

可以墜落，讓湖面泛起漣漪

水在低處吟唱，波光粼粼

遠處的羊蹄甲，闖入陌生人的視線

它粉紅的祈禱如同贊美，一直向上

此刻，我唯愿時光可以停頓

在我們，或在那一尾魚

身上。它優雅，唯美

置于玻璃餐桌上，堪稱絕色

而藍在光中閃耀

這是一首以你為名的獻詩。我在高處巨大的玻璃墻前眺望，天空瀉下的藍在水的波光中微微晃動，仿佛飛魚的鱗片。內心有淡淡的歡喜涌出，沒有哪一個季節來得像秋天的正午般引人入勝。尤其是那一天正午，萬物萌動，生機勃發，仿佛拐出了時間之軸，給人致幻之美。遠處有山色空蒙，青黛含翠，也有鱗次櫛比，車水馬龍。你面孔光滑如絲如鏡，和風中微波起伏，靜謐、柔和、暖。你用清晰明朗的眼睛注視我，注視周圍業已完成和尚未結束的事物，仿佛你已具備獨特的稟賦與認知。

我們看到彼此眼里飽滿的溫柔，那是愛最謙遜的形式。不斷涌現的宮粉羊蹄甲，濃淡有致，云蒸霞蔚，用一種天然的引力把我緊緊抓住，她們毫不在意我識破她們古老的把戲，一意孤行地用莊重又驕傲的色彩炫耀南方秋天無人能及的嫵媚。

在你尚未被命名之時——是的，你如此之新，新到我也趕上了你睜開惺忪眼睛初醒命名;新到除了名字，你還一無所有——沒有詩意的啟蒙，沒有流轉歲月的傳奇，沒有廣為傳誦的歌謠。在見過你真面目之前，關于你的傳聞已紛然而至。當時就曾想，無論碧波萬頃還是小家碧玉，我都愿意荔湖就是你未來的名字。幾番周折，如今荔湖之名歸你所有，我卻因時間的粗疏生出一絲措手不及的陌生，又有失而復得的歡喜。人類情感的復雜你自是無法理解，遑論掛綠湖或荔湖，都是人類的事。你是水，一如這個城市的品格，內斂安靜。

想來我身體中必是潛藏著對水天然的向往。面對泱泱水域，面對光落在水面泛起淡淡的憂傷或歡喜，總讓我想起年少時在金庸小說中讀到的“凌波微步”——一個黑發如瀑、裙袂飄逸的姑娘在水面上信步閑庭，那姑娘自然是另一個我。對水有了執念，情郁于中，自然求散發于路上。就有了五月西湖畔，喝龍井，聽柳浪聞鶯，看蘇堤春曉;七月蒼山下洱海邊捧書呆坐，祈求溫亮的洱海之水洗走不能免去的俗人心垢;八月則在海拔1374米的喀納斯湖和眾人一起樂顛顛地環湖尋水怪，傳說藏匿湖中的著名水怪不出所料不肯賞臉，但高處一湖斑斕色彩，已夠我沉醉多年;因為大愛，還兩次夜宿天山上傳說中王母娘娘的瑤池畔，為的是第二天好早早起來穿一身紅衣白裙花高筒靴，到門前池邊曬太陽看池上云山環繞，博格達峰與天光輝映;接下來一路狂奔，竟還趕得及在日落前抵達被稱為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淚的賽里木湖。那個穿羽絨，懷抱大石，被眾人推著輪椅繞湖畔敖包轉圈的姑娘，一定感動過諸神，她在湖水前暗暗許下無人知曉的心愿，神靈也必定是聽到的……

在電腦前敲下這些文字時，窗外最后一抹藕荷的霞光已經隱入天際，四野暮色合攏。想到此時晚風沉醉，笙歌散盡游人去，清白的水色被夜漸漸掩去，甚是好，若能靠近你，同守一湖微光，重回內心的遼闊則是完美。

人類大多對熟視無睹的事物學會無動于衷，例如稼穡農事，拽耙扶犁，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例如殘霞夕照，花塢蘋汀，落日抵達村莊，雞鴨牛羊在暮色里踏上歸圈之途……作為最古老的水，雖初來乍到，但你無須另外一種注意力去構建對嶄新世界的認知?？吹贸瞿闩Ω惺芏吆痛禾K的嬗替，以使自己耳聰目明。盡管嶺南的四季嬗變從來不按章法出牌，春秋反復無常冬夏剛烈浮躁，你統統笑納，統統照單全收。你沒嘗過“菰蒲無邊水茫?！钡淖涛?，滄桑寂寞歲月孤獨對你而言尚有時間可待。每雙路過的眼睛，情侶的、孩子的、老人的、拍攝者的、騎行者的……無一不使你像對矢車菊的睫毛一樣充滿好奇和趣味;旁邊拔地而起的高樓，從樓房里透出的光，窗戶傳來高低起伏的喧嘩;遠遠近近來訪的仙八色鶇、夜鷺、池鷺、牛背鷺、白喉紅臀鵯、黑鳶、蒼鷺、白鷺以及紅嘴相思鳥等，都讓你歡喜沉迷;你愛飛鳥浮于羽翼上的幽光，愛它們掠過湖面時粗細長短不一的鳴叫，那些從一個音節至四個音節各不相同奇異特殊的音效，讓你聯想到銀絲線連起天空和水面;此時在風中花枝招展的格?；ê筒杌?，那輕狂搖曳的色彩，何止是簡單粗暴的亂花漸欲迷人眼。對萬事萬物，你保持著天然開闊大度包容的品質，不嫌棄低處的喧囂，對繁華與煙火沒審美疲勞，也未對過度的贊美產生警惕，至于我的自作多情，你更從不心存偏見。

這幾年來，出出入入每每經過你，都是匆匆一瞥，從未一窺全貌。也曾叨念過要好好去看看你，一直沒付諸行動。大概性格使然，對你這樣一個眾星捧月的新生命，雖心有向往，但總有另一個聲音游說自己莫急莫急，來日方長呢，且靜待時機。真有點像明明隔壁姑娘已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我還叨念無緣相見或借口多多懶得見。

從沒想到對你的另眼相看，竟源于一場猝不及防的告別。那是一個牙色的秋天早上，“湖水保持一貫的碧綠/你轉過身去，緩緩步入林間/像離我而去的閃電/孤獨的瞬間被陡然拉長/隱入八月最后一片葉子/我留在水域，小徑幽深/這是我的迷宮花園/落葉金黃，青草仍然芬芳/我記得你年輕時的笑/燦若星辰，溫暖如大海的藍/如今秋天已經降臨/你若在，多好”。從《故事》開始，茶白的霧氣，竹青的水色，你以湖的形態真正進入我。詩歌源于愛，可見此前的吝嗇，全因愛的匱乏。世上的故事平淡無奇有，蕩氣回腸有，無不是你唱罷來我登場，唯此后筆下對湖的念想，毫無懸念均指向你。

你是湖，是水。天下的江河湖泊，天下的水，何其司空見慣。水又極其神秘莫測，肉眼所見皆浮于水面，就算深入水體，真相依然遙不可及。古人說水乃萬物之源，除了潤澤萬物，還蘊含神奇的生殖力。女人一直被鼓勵多臨水，與水接觸以獲取強大的生殖繁衍能力。在自然條件惡劣的生存環境下，人類需要多子多孫。關于水的古老論述中，最得我心的，莫過于老子的那一句“上善若水”——柔弱和力量。

你懂的，柔弱我已長久附著于身，力量則是活著的剛需。生命之河兩岸，有繁花有鳥鳴，也長滿恐懼、焦慮之樹。追著光蹚過歲月河流的人，都清楚活著對誰來說都是力氣活，身心無不如此。

人對死亡的恐懼遠不如對疼痛和失去的恐懼。我也曾問過自己，此生將如何安頓自身，如何成全自己？當我選擇了寫，就注定了人生不一樣。逃離基因記憶按部就班的劇本，意味著必須在疼痛中把自己揉碎，用文字再捏一個自己。自小深諳疼痛其中況味，作為旁觀者，明白和理解遠遠不夠，不夠心如止水、波瀾不驚。在陪伴父親走向他肉身最后時辰的一年零八個月里，兵荒馬亂夜夜在夢中來訪;至于擠在醫院神色焦慮的等候大軍中的時辰，疼痛更是無處不在，上個月在CT室外遇到昏迷在病床的陌生中年男子，他的面目已模糊，唯不省人事的身上那個逐漸消癟、焦灼萬分的黑色氧氣包在記憶里不肯離去。

目睹眾生疼痛相的唯一好處是當它降臨自身時，不再輕易掉進驚慌失措的坑。懂得除了咬緊牙關熬，別無他法，過后更不必喋喋不休。最好的做法是把疼痛記憶如疊舊衣一樣折好打包，置于五斗柜中，讓其不見天日。當日在ICU遇見死神，之所以能與他徹夜長談還不忘販賣自認迷人的笑靨，無他，在至暗的日夜悟到疼痛是生命的脈絡，不能分擔也不必吶喊，更不可逃避——畢竟逃也無處可逃。至于每日里細碎的疼痛，隱忍的荒涼，拼盡一生力氣與之抗爭的命運，則成了生活的正常狀態。

被無端擱于生命之河上的人，需要明白透徹地活著，需要接納自己并與命運和解而非妥協，這是一個漫長的自我確認的過程。選擇寫，是企圖顛覆固有的劇本，重新塑造一個自己。這個新我，是要竭盡全力以最接近自己認可的方式活著、說話、做事、觀世界和尋找自我。

人類總想得到更多，以抵達所謂的無憾。你包羅萬象、開闊、豐富，孕育著無數生命，卻總在剔除內在的欲望，減到只剩下水。我愿意自己是水，是你。也許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理解你的平靜，是內心充盈著晶瑩的歡喜，是理解了疼痛生死不過是亙古循環。如一個正常狀態下的人，他不激越，不狂喜，不戴面具，也不穿戲服。像在你面前，復雜就是簡單，一切既是最初的又是最終的。

在某個月白色的夜，我想起命運，想起不受束縛的身體和靈魂，想起萬物在秋天相親相愛，并寫下了這一首《饋贈》，“夜里，我回到我們的湖/在其中取出藍，采擷最微小的漣漪/秋天你曾在此目送我離開/湖中有蜜，有星星的碎片/水面有我親吻的痕跡/清晰得像神的名字/冬天湖收容我不可說出的恐懼/沉默的閃電劃破生命的掌紋/如同沉入深淵的饋贈，黑暗里飛翔”。

（選自作者散文集《荔湖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