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個十五歲的吉他少女,她濃密的黑發扎成的馬尾像一面春風中的戰旗,比枝頭抽出的第一根柳條還颯爽。已經是第二首曲子了,她該累了吧?然而她細長的手指頭卻絲毫看不出疲憊。每當她流暢地掃出一串串聽話的音符,最里面那排的少年總是及時地吹響口哨。她的臉上額頭上已經有了看得見的小汗珠,背帶牛仔褲也幾度險些從粉色花瓣領的襯衫肩頭滑落。好在有驚無險。幸虧早上出門前我在她的后腰上加了兩枚別針。
像這世間任何一個母親注視自己亭亭玉立的女兒一樣,我的心情也有些復雜。這是一種只有母親才能體會的情感。那個從前被你抱在懷里視你為全世界的嬰兒,轉眼就成了躍躍欲試要去征服全世界的少女。你閉上眼睛都能看到,在未來,她會像枝頭的果實一樣日漸飽滿,飽滿到足以吸引一些垂涎的目光,比如那群吹口哨的少年,也許他們中的一些現在就已經蠢蠢欲動了。
有些奇怪。我竟然用了一種女人的心理來揣度女兒的成長。不禁失笑。這笑不能說苦,至少不算甜。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指腹間感受到了皺紋的哲理。這樣陽光明媚的春日,我羞于承認,我的眼睛總是濕漉漉的。
二
兩個人的飯桌,氣氛壓抑得讓人想死。在確定女兒不在家吃飯后,我幾乎是惡狠狠地強迫自己在廚房待了半小時,端出來潦草的一菜一湯,還有一碟憤怒的花生米。
“火車票已經買好了。”
“你就克服一下,去走個過場。”
“算我求你了,上周的事你就忘了吧。”
沉默是我的態度,也是我的回答。悲哀的是,很多時候這回答代表肯定,盡管我非常想拒絕。
上周,去了一個鄰縣的村莊,我被拉去見一個神婆(原諒一個無神論者的用詞)。先是在一間煙霧繚繞的屋子里聽了半天的唱經。我承認,一張溝壑縱橫的老臉上的虔誠一度讓我生出了信仰。但當她收下遞過去的紅包,很熟稔地摸了摸厚薄之后,我前一刻的信仰就崩了。一沓黃符紙在一個土缽里燒了灰,兌成了一缽黃中帶黑的水,要我喝下去。
再想起那一幕我的胃仍翻滾不止。為了讓我婆婆心里好受些,我當時不得不狠狠心一口悶了下去。然后我就吐了,回來一直到現在還吃不下飯。
“真是夠了,我發誓這是最后一次。”放下了手里的湯勺,我看著眼前這個中年發福的男人。他是我的丈夫,當年追求我的時候前后一共換了三個媒人來說合。因為怕寫給我的情書字太難看,還一鼓作氣臨了三個月的硬筆字帖。可即便如此,也還是寫得春蚓秋蛇,就像他的人一樣不筆挺。現在,這個男人在餐桌的另一頭看著我,目光懇切,還略帶哀傷。
我再一次心軟。跟著他上了火車,就像當年被他傻乎乎的情書感動一樣。一個女人,但凡能放心地對一個男人盲從,有誰會不愿意呢?女人的獨立,都是被男人的不靠譜逼出來的吧。至于什么是不靠譜,比如耳根子軟的媽寶男,求著老婆喝神婆符水的那種,簡直不能更是了。
火車咔嚓咔嚓。多么動人的聲音。想起從前那些年輕的日子,所有愛情往事的背景里,似乎都有著咔嚓咔嚓的回響。它代表自由、私奔、遠方,那些讓人幸福到戰栗的字眼。現在,遠方變成了茍且,平靜的生活被一只突然降臨的黑天鵝擾亂。我嘆了口氣,臨窗的風景渲染了薄霧,霧里的世界灰蒙蒙。
身邊人有接不完的電話,各種工作安排落實,這是一個中年男人的體面。和他相反,我的手機是安靜的,帶著生人勿近的表情。
“要吃個蘋果嗎?”
“喝瓶酸奶吧?”
“有沒有不舒服?”
…………
六人一間的硬臥車廂,還是遇到了這樣的中年夫婦。女的約有五個月身孕,臉上的黃褐斑欣欣向榮,氣色憔悴而神情驕傲,典型的高齡孕婦特征。男的一臉滄桑,不停地說著沒有靈魂的關心。
一只剝好了的橘子及時地遞了過來,才發現耳邊的電話消停了。一只橘子是代表歉疚或補償嗎?
我討厭在火車上吃東西。
三
消毒水的味道彌漫整個長廊。這是醫院的氣息,潔凈又冰涼,總是讓我的腿發軟。這毛病是從外婆離開那年落下的。同樣是充滿了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外婆在一個夜間悄悄離去。具體時間不確定,只知道下半夜該吃的止疼藥還沒吃,保溫杯里余溫尚在,旁邊數好的藥片那么多余。外婆有著常年的婦科病史,子宮曾幾次處于被切除邊緣,最后因為肺癌的發現而排除了手術的必要。好吧。抬頭看著問診室門牌上“婦科”“生殖”這樣的字樣,我想,既然死亡不可避免,至少外婆是保留了一個女人的完整離開這個世界的。
裹緊了身上的披肩,還是覺得冷,像十五年前那個生產的夜里一樣的冷。那時候我是勇敢的,現在我是一只忐忑的蟲子,在消毒水的威逼下渾身冷汗。環顧左右,除了育齡的小年輕,不少是和我一樣的中年二胎障礙人士。此外還有一些老太太,以尷尬的年齡出現在尷尬的地方,尷尬地坐立不安。我注意到排在我后面的一對母女,來自鄰市的某個縣城,隱約聽懂的方言交談里有“癌”“手術”等恐怖信息。老母親一直在冒冷汗,黃豆大顆的汗不斷從額頭滾下。顯然這次不是問診,八成是要手術。女兒四十左右,看著像個老師。她一直試圖寬慰老母親,但藏在百褶長裙里的顫抖出賣了她的鎮定。她的腳在抖,抖得比我還厲害,以至于連排長凳上相鄰的我感受到了來自座位的共振。
…………
“18號,18號進來。”
好吧。現在輪到我的子宮被別人關心了。我扶墻立起,捏了捏抽搐的小腿肚,掙扎著走了進去。
“月經情況怎么樣?周期多長?每次幾天?”
“行房的頻率?”
“有無流產史?有過幾次?”
…………
對面的女醫生慈眉善目,像一尊光滑的瓷器菩薩。菩薩眼中的憐憫讓我生出無處可逃的錯覺。是的,這一定是錯覺。
抽血,取樣,涂片,彩超。
這些我都配合。
最后我被領到問診室的里間。一道簾子掀開后,露出一個手術臺。白地發黃的床單上有一個明顯凹陷的印記,顯然是不久前有人躺在上面留下的。我想起排在我前面的17號,那是個面色蠟黃的婦人。抵觸感油然而起。
一個手腳利索的護士拿了一沓草紙進來,鋪在了床單上,然后示意我躺上去。“怎么穿這么緊的裙子,脫了。”她說,語氣鋒利如刀刃。
我穿的確實是一條很有些緊的職業短裙,在醫院的大門之外代表得體,現在成了不合時宜。
猶疑像只氣球被越吹越大,等到女菩薩戴上了一次性醫用手套之后,我身體里的血呼地就全沖到了腦子里,我掀開那道簾子就往外跑。
…………
第二天。我仍然穿著我的職業短裙,坐在候診區看他忙前忙后拿回來的各種化驗結果。我心里惴惴難安。一切正常。我比外婆幸運,我的子宮安好,沒有肌瘤,沒有內膜異位,沒有炎癥。不幸的是我和外婆一樣也缺一個兒子。是的,如果這也算是一種不幸的話。沒辦法,在很多人看來這確實是一種不幸。
四
世上少見長久仇恨的母女,卻常有終生為敵的婆媳。然而世事就是這么奇妙,偏偏就有些東西能夠做到神奇地化敵為友,比如說一個孩子。再準確些,一個想象中的大胖小子。
我在最好的年齡生下了我的孩子。是個女兒,七斤二兩。醫生說:“寶寶很健康,你看,她長得多好。”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頭天夜里我很是遭了些罪,松弛下來覺得有些冷。醫生說我失血過多,需要輸血,我坦然接受。陌生的血液在我的體內融合,熱氣終于又回到了我的身體。
婆婆進來產房看我,帶著滿臉的喜氣洋洋,還端著一碗雞湯。48歲起就從單位內退從此把余生都虛擲在了麻將桌上的婆婆,對她往日的所有示好,我都一貫敬謝不敏,實在是話不投機。但一碗冒著熱氣的雞湯成功地讓我承了情,畢竟沒有任何一個母親會拒絕別人對她孩子的贊美。婆婆生了三個兒子,獨缺女兒,她說這個孫女的出生圓了她的女兒夢。這話我很愛聽。
奶奶和媽媽也在第一時間趕到。“女人生了孩子,身體就打開了,怕風,怕冷,千萬要好好捂著。”奶奶用的是不得了的口氣。奶奶還說“生兒育女鬼門關,過了一關又一關”。我媽說你有單位有工資生個丫頭婆家也不敢怎么樣的。
我媽的話自然是背著我公婆說的。
她們忙前忙后,狂轟濫炸地給我安排許多的月子事項,都是一關一關過來的人,到了我這里卻什么都變得不確定,生怕委屈了我。
我想起我大著肚子坐在娘家院子里曬太陽的時候,她們在一邊陪著我,一個只盯著肚子,一個手里織著寶寶的小毛衣。
“看這肚子這么大,這么能吃,不會是雙胞胎吧。”奶奶很激動。她的話成功地讓我媽也很激動,放下手頭的活計,表示要去再多買些毛線,把小衣服多準備一份。我媽說最好是龍鳳胎,那就多買幾個顏色。
我用科學否定了她們的猜測。
“那就肯定是個兒子。”奶奶很大聲,似乎音量可以決定性別。
我知道她們對我好,不再作聲。看著這對糾葛了半世的婆媳因為一個新生命的即將到來而變得空前團結一致,深感人生如夢又如幻。
我心里有數。在我媽準備織毛衣時問我要買什么顏色,我就告訴了她買紅色和粉色,結果她買回來有紅色粉色,還有灰色藍色。后來要繡衣領子時又來問我繡什么圖案,我告訴她就繡小燕子和小花朵吧。繡好了一看,小燕子和小花朵有,小汽車和小皮球也有。這對關系融洽的婆媳還根據預產月份日期進行過多次卜算,每回都告訴我會是個大胖兒子。
傳說中的大胖兒子并沒有來。但因為是我的女兒,她們足夠地高看一眼。
月子期間,也有不好的消息傳來。一個同學患了產后抑郁癥,在一個獨自帶娃的夜里喝了農藥。另一個預產期比我還早的同學,丈夫是家中獨子,懷女兒快五個月時被婆家要求引了產,說不是兒子不能要。這樣悲傷的事情讓我難過,難過之余又有慶幸,看著懷里的女兒,感恩命運的厚待。
那天從一陣蒙眬的睡意里醒轉,聽見客廳傳來一陣恭喜得了千金之類的好聽話。正打算出去看看,就聽到一個說:“沒關系,以后政策允許了還可以再生的。”另一個說:“不要愁,你家三個兒子,這個沒生對,另外兩個總會生對嘛。”第三個刻意壓低的聲音來自我婆婆,她說:“女兒雖然也好,可是我兒子總還是要想辦法再生一個的。”
推門的手頓住了。我的眼淚撲拉拉就落了下來。我的女兒剛來到世上,她多么無辜。我的傷口還在流血,我原本以為自己是英雄,卻被告知這個世界對我的失望。我的子宮在哭泣,它沒有得到這個世界完整的尊重。
五
我常常想,如果沒有2015年10月全面放開二孩的政策,我的生活會不會一直平靜地過下去。我沒有能扛起那座山,盡管我的體檢單沒有任何問題,但是我依然沒有像別人一樣完成那個任務。這真是遺憾。
生活的網里依舊人來人往。我開始更使勁地投入工作,試圖在那些四通八達的日子里去找到正確的網眼。如果找不到,就困著吧。反正這個群體很龐大。龐大的中年,既失了年輕時魚死網破的勇氣,又不夠世界愿意對你網開一面的情分。
日子一天天過去。要做的事總是很多。做一個世間好兒女,做一個男人的好妻子,做一個女孩的好母親。還有,像雞湯文里說的,做一個最好的自己。
直到有一天,我的白頭發會像外婆那么多,我的皺紋會像奶奶那么多,我的孤獨也許會像那個獨自曬太陽的老婆婆那么多。可我真的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像我媽那樣兒女雙全的好運氣。
順其自然吧。我擦了擦眼,想起那個比春天還炫目的吉他少女,心里生出一種迷人的悲壯。
(選自2020年第4期《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