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陜北吳堡縣,不管是政府機關,還是普通百姓,招待外地來的客人,一般離不開空心餅子。生活在北京、上海、西安等大城市的吳堡人,隔三岔五就叫老家的人捎幾個空心餅子,解解饞。
吳堡老街上,有個“地方特色小吃廊”,是個小吃市場,大部分攤位是經營空心餅子的,一邊打,一邊賣。吳堡人把制作餅子,叫作打餅子。打餅子是一門手藝活,不是誰都能打得了的,這個市場上打餅子的師傅,不管男女,都是有二三十年功夫的老把式。
吳堡空心餅子有“三絕”:一空二香三酥脆。空的秘訣在于餅坯子里面包了一撮干面粉,烤制過程中,餅子受熱,就會形成中空,甚至會變成一個圓鼓鼓的虛胖子。為了防止餅子太脹,師傅會拿一根鋼針或鐵絲隨便在餅子側面扎兩下,放點氣,這樣,餅子既能空心,又能有個正形。師傅說,做人不能太膨脹,餅子也一樣。香的秘訣在于餅坯子里面包的干面粉中,摻了一點小茴香和食用鹽。小茴香自帶香氣,食用鹽則是用來提味的,師傅說,打餅子跟炒菜一樣,有油沒鹽,吃不著香甜。當然,腦瓜子活絡的師傅還會來點創新,在餅子上撒些芝麻,雖然多了一道工序,增加了一點成本,但餅子憑空多了幾分芝麻香,那是香上加香,自然更加搶手。酥脆的秘訣一在搭堿上,二在烘烤上。吳堡空心餅子屬于發面餅子,面團發到幾分,搭多少堿,要恰到好處。堿小了,餅子會發酸,堿大了,餅子又會散發出一股蛹腥味。這還在其次,最關鍵的是,堿搭不好,餅子就不酥,硬邦邦的,像塊石頭餅。至于烤爐,就更有講究,必須用土爐,電烤箱不接地氣,缺乏煙火味,根本烤不出那個成色。爐膛正中是一個出火口,出火口周圍是一個圓形的膠泥平臺,謂之“跑馬圈”,“跑馬圈”上面坐一個直徑二尺多的鐵鏊子,剛好蓋住烤爐。打空心餅子必須燒蘭炭,火頭硬,溫度高,又無煙。餅坯先在鏊子上烙一會兒,變色以后,就可以放在土爐“跑馬圈”上來烘烤。一群餅子,整整齊齊排列在“跑馬圈”上,翻過來,掉過去,一會兒滾到左邊,一會兒滾到右邊,儼然一群士兵在搞行進隊列表演,稍息、立正、向左、向右,靜有規,動有序,打餅子師傅則像一個胸有成竹的大將軍,把士兵操練得差不多了,空心餅子也就可以出爐了。剛出爐的空心餅子是最好吃的空心餅子,焦黃焦黃的,冒著熱氣,咬一口,外面酥脆,里面綿香,真能香塌腦子。
每天早晨,我從寓所出發去單位上班,都要經過那幾個空心餅子攤。離得老遠,就能聽見節奏感很強的“打餅子交響樂”——先是“嘚啦”“嘚啦”兩聲,緊接著,“啪”的一聲。打餅子師傅,每人都有兩個梨木小搟杖,一個是常規的,一個是加工成花棱棱的特制小搟杖。師傅先用常規小搟杖在案板上“嘚啦”“嘚啦”空擊兩下,再搟餅坯,隨后,“啪”的一聲,把搟好的餅坯摜到案板上,再用“花棱棱”輕輕地在餅坯子上溜一溜,橫溜一下,豎溜一下,餅就有了花紋,有了質感,像個藝術品。我問師傅,為什么要用小搟杖空擊兩下案板,師傅說,就為耍個式子,弄出點聲音來,吸引顧客,就像體育比賽中的花式滑冰、花式游泳一樣,不耍個式子,就吸引不住人。
吳堡空心餅子有兩個小名,一個“閃塌嘴”,一個“兩后悔”。那餅看起來鼓鼓囊囊的,是個龐然大物,實際是個空殼子,里面裝了一肚子空氣,食客不知底細,使勁一咬,往往上牙磕著下牙,就夸張地叫喚,把嘴巴閃塌了!再說了,那餅看起來又厚又大,是個好東西,不吃后悔,等到吃了,發現里面是空的,還要后悔。
隨著大家生活水平的逐步提高,空心餅子有了一種豪華吃法,那就是吳堡人掛在嘴上的空心餅子夾豬頭肉或豬肘子肉,類似關中的肉夾饃。這種豪華吃法當然比普通吃法更來勁,餅子不干,肉不膩,還耐飽,吃一頓管三天。
我曾用空心餅子招待過很多外地來吳堡的客人。有客人開玩笑說,吳堡人是不是沒良心,為什么全國各地的餅子都是實心的,只有吳堡的餅子是空心的。我告訴客人,吳堡空心餅子代表謙虛,是虛懷若谷的意思,驕傲自大的人與空心餅子無緣,誰有幸吃了空心餅子,誰就離虛懷若谷近了一步。話音未落,餐桌上的空心餅子就被大家搶光了。客人便一邊吃餅子,一邊敲打我,說宣傳部部長當久了,果然當出職業病了!
我雖然不是吳堡本地人,但吳堡空心餅子很早以前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記。上初中的時候,我經常利用課余時間,騎著自行車到離學校十公里以外的吳堡縣城去販餅子,買十個,老板給送一個,回去把那十個餅子給同學們賣掉,就可以賺得吃一個。我總覺得,初中畢業后能考上小中專,吳堡空心餅子功不可沒。到吳堡工作以來,節假日偶爾在單位值班,遇到飯時,我會買兩個空心餅子,一塊一塊掰碎,一邊掰,一邊吃,不慌不忙消滅掉兩個餅子,再泡一壺紅茶,用茶湯勾一下縫隙 ,也算一頓富有情調的簡餐。想想看,紅茶餅子,是一種多么好的創意,又是一種多么難得的美食體驗啊!
而對漂泊在外的吳堡人來說,一個空心餅子,加上一碗小米稀飯、一碟水蘿卜小菜,就是老家的味道,就是小時候的味道。我知道,他們中的很多人,不好山珍海味,就好這一口!
(選自2020年8月22日《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