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居者
人到中年之后,突然又成為一個租客,這是一件未曾料到的事情。我年輕的時候,為了擺脫父母的蔭蔽,非??释袀€獨立的暫住空間。事實上,我也做到了。從師范學校畢業分到鄉村教書,我擁有了有生以來第一個獨立的居室,來到省城以后,度過了一段東奔西突的租住歲月,開始擁有自主產權的住房。伴隨著這段不短的歲月,人也步入中年。這是個危險的年齡階段,心態脆弱,彷徨而多慮,身體的狀況也開始走下坡路??释€定不變構成了這個年齡的人內心最大的愿望。但生活并非經過電腦設定的程序,有著按圖索驥的清晰軌跡。
探究一個租客的心態是件頗費思量的事情。拋開我自身不說,先從賢士花園的其他租客說起。我曾經說過,我們小區最顯著的特點就是老人多,他們整體性的面容,構成了賢士花園略顯陳舊、悲情而又頹廢的氣質。他們衣著灰暗,容顏衰老,行動遲緩,面容平靜而略顯悲傷(他們中達觀矍鑠者為少數,對于時代和命運,他們有著與年輕人截然不同的看法)。無他,時代的烙印在他們身上過于深刻,他們性格中的共性(集體性)大于他們的個性。但通常,他們是小區的土著,在此頤養天年直至終老。我暫時放下他們不表。因為我想描述的是另一個群體:租客們。能夠讓我注目的除了這些老人,便是一些年輕的各自美麗的女孩子,她們每天早出晚歸,如同穿花蛺蝶,翩翩來去,少不了要讓我多看幾眼。租住在小區的女孩們,大多是南昌大學一附醫院的實習護士。
醫院的大樓就在賢士花園對面,之間只橫亙著一條街道。大樓高聳冰冷,如同亙古的風景。而實習的女護士們則如同流水落花,一茬又一茬,來去匆匆。探尋這些女孩們的心態,于我是件難上加難的事情。我租住的房子,之前便是幾個護士的暫居之所,隨著實習的結束,她們便收拾行李匆匆離去,除了遺落在房子中未及被房東清掃出去的不引人注意的小物件:掛在臥室門背后的幾個塑料掛鉤,抽屜里的粉色發夾,幾張語焉不詳的紙片,衣柜里遺棄的手套、帽子,便無其他。她們曾經在這個房間里短暫的音容笑貌,說話的語氣、身體的溫度、流淚時的心情,在鏡子前流連顧盼的樣子——都隨著光線的湮滅,消散在暗夜里,被晨光刺破,如同虛無一般。也許,在灰白色的浴缸里還殘留著她們掉落的頭發——它們,混雜在棄置不用的浴缸的塵垢中。
有一天早晨,我走進陳舊的電梯里,里面有個年輕的女孩在打電話。我想我能猜出她的身份。我安靜地站在她的旁邊,只聽見她手中的通信設備里傳遞出的聲音,因為我的在場,她開始流暢的表達變成了間隔的“嗯”“哦”。她用余光掃視了我幾下,我若無其事地看著封閉的前方,我差不多是她的父輩,盡管我不太愿意承認這個現實,我更希望是她的一個朋友,虛擬中的戀人,至少是一位可以與她親熱交談的兄長。
到現在為止,我未曾發現我與她們其中任何一位有過交談。實際上,除了小區的門衛(也是因為要去那里取快遞),我幾乎與整個小區的人沒有任何交往,確實沒有。我發現我在內心里沒有與他們延伸關系的愿望,保持獨立的個性,抑或是越來越明顯的疏離與冷漠,在我復雜難表的心里都有吧。我每天在小區進去,穿過變得熟悉的樓道、熙攘的菜市場、灰暗的人群,總是偶爾會邂逅般地遭遇到南大一附院的實習護士,其中不乏面容姣好、衣著與眾不同的佳麗。此刻,她(她們)已褪去身上的醫院氣味,而是沐浴打扮了一番,畫了眼影,抹了口紅,像是去赴情人的約會一般。她(她們)在黃昏的院落里,在佝僂的老人們和深冬構成的背景前顯得楚楚動人、暗香浮動、多情而嫵媚。
通常,這些女孩們在出了小區大門后會變得活躍而歡快,那副矜持、審慎的表情如同用過的面膜一樣被她們撕去,丟到了路邊的垃圾桶里。她們恢復了這個年齡的女孩應有的歡快。是不是小區壓抑的氛圍給了她們某種暗示,使之仍有某種如我年輕時與父母共居的緊張?不得而知。有時,我在等待紅燈的路口與她們相遇——年輕的女孩子一下子多了不少,她們分別來自附近的各個出租屋里,當然,各色人等都有,都在趕著去上班。這些女孩有的手里拿著早餐,并不避諱路人就當眾大啖起來,絲毫沒有一個淑女應有的風度。我很欣慰地看著她們,對此抱有深深的認同感——因為我也是個在路邊攤買早點并當街就做狼吞狀的人。
這些女孩,我能對她們的了解只限于此。過了馬路,她們便與我分道揚鑣,我走永外正街去上班,她們則直接從站臺后面一附院的側門進去,消失在大樓的各個科室,來到令她們產生敬意的老師和一個個呻吟的患者身邊。對于這個職業,我有些微的了解,因為我的妹妹和堂妹都是護士。若要對她們的職業環境以及工作中的細瑣進行描繪,我發現,幾乎無法動用一個詞。我瞥一眼消失在站臺后面的女孩們,就像與我的妹妹告別一樣,然后走自己的路。
隨著現代性的到來,人的關系圈除了同事、戰友、同學、老鄉等等之外,在現實中很難再開辟出深刻的交往來。在一個陌生社會,尤其在城市的新興社區,鄰里關系這個詞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異。過去講“遠親不如近鄰”,現在已經無法適用了。鄰里之間橫亙著比物理的大門更堅固冰冷的心門。要說異數自然也有,我有兩個要好的哥們兒,從事視覺藝術行當,他們在旅途的大巴或火車上、上班路上、聚會,甚至看電影時,能迅速與身邊的陌生女孩談上話并互相交換手機號碼。必須承認,他們是人群中的少數。
一天,我在電梯里遇到一個黑人。他高大、雄壯的身軀,立馬使窄小的空間凝聚起緊張的空氣。這個黑人小伙兒穿著灰色的運動衫,頭戴棒球帽,戴著耳機(手中拿著蘋果6,并撥弄著手指快速地在屏幕上與人互動),在他黝黑、寬闊的臉上,唇紅齒白,眼睛黑白分明。女兒說,她也遇到過幾次這個黑人——她說,他還友好地與她打招呼。只是女兒形容他高大身軀時的表情顯得有些夸張。如果你看美國職業籃球聯賽轉播的話,一定知道有個外號叫“大鯊魚”的中鋒奧尼爾,這個籃下大殺器與我同齡,身高216厘米,體重147.4公斤,曾經和來自中國的大個子姚明在場上互為敵手。我們小區這個黑人,從外貌和體型上都有些接近于奧尼爾,只是小一號而已。這是我們剛住進賢士花園時的發現,隨著時間推移,我們發現小區里的黑人老外不止一個。
此外,幾個有著印巴人體貌膚色的女人也時常在小區出入。她們也和南大一附院有關。是前來交流學習的醫學生。作為一個電影和美術愛好者,她們曾經出現在我看過的影片和畫冊中。在印度細密畫和寶萊塢花哨、浮華的電影制作工廠,她們的異國風情常常讓我留意。她們穿著民族服飾,趿著拖鞋,身上噴灑著某種香水,與小區的老人們、孩子們、女護士們以及各種身份不明的租客們,共同棲居在南昌老城區某片藍天下。
我們生活在一個飄移的世界。各種先入為主的觀念不得不刪改甚至拋棄。當我走在永外橫街側畔狹小的里弄里,那里內容豐富:牛羊肉鋪、家禽攤子、鄉下菜農占道經營的寒磣的攤點、糕點房、五金電器店、水果店、金器加工店、為一附院病人家屬提供的飯菜加工小店、網吧,林林總總,仿佛讓你置身于一個非城非鄉、莫名所以的世界。仿佛這個世界的隱喻——弄堂的一切顯得雜亂無章而又生氣勃勃。而永外橫街里面的賢士花園,同樣呈現出某種多樣性與復雜性,是一個可供人類學家研究的樣本。當年費孝通先生寫《江村經濟》,通過對中國東部某個村莊的田野調查、解剖麻雀,描述了中國農民的消費、生產、分配和交易體系。今天,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與費孝通先生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所觀察到的一切相比,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比如,租客的興起,就是個很有意思的話題。租客們無處不在:從農村來到城市在建筑工地打工而租住在城鄉接合部的青壯年勞力,租住在縣城陪讀的留守爺爺奶奶們(為此離開了一輩子未曾離開的土地),如我一般的城市新租客,實習的女護士們,交流學習的老外,以及去往國外留學的學子們……而我暫住的小區如同這個世界——如果是個坩堝或者沙漏的話——的底部,在它幽暗、低微的仿佛老照片遠景部分的謙卑的角落里,在南大一附醫院夜晚猩紅的電子招牌的映襯里,顯得那么安靜持久而又變動不居。
藝考記
我坐在夜晚的候車室,看到面前一群年輕的孩子,腳邊放著簡易金屬拖車,食指粗的皮筋捆扎著黑色或白色方形顏料盒,他們面容疲倦,身子松垮地靠著金屬椅背,厚厚的黑色羽絨服上沾染著顏料,就像鄉間的油漆匠,肩上的畫袋此時像沉重的翅膀卸下來(上面印著某某畫室的字樣),擱在腳邊。有個男孩像年輕時候的我,一頭濃密的鬈發,幾個女孩戴著口罩,除了面容呈現出的性別特征,其裝扮包括行李與男孩們毫無二致。這是冬夜,我坐在出行的人群中,像她們一樣疲乏、困頓,等待檢票員的呼喚。候車室外面,黑夜像一頭憂郁的猛獸,將面孔緊貼在窗玻璃上,使遠行的人心情更加黯淡。
每年這個時段,總有一撥撥這樣的孩子,像遷徙的鳥,貼著夜晚和鐵軌滑行,結伴穿行在中國大地的各個城市之間。他們無聲息地涌現在人們面前,又突然地散去。
曾經,多次,我像一個毫不關心的路人一樣,漠然地看著他們出現在候車室或車廂里,對他們略異于旅客的行裝掃上兩眼,并不會真正上心。然而,此刻,我坐在夜晚的候車室,無法不去注視他們,用一個父親的目光,將他們從頭到腳包括差別很小的裝備,仔仔細細地撫摸一遍。此時,女兒正在鐵軌另一頭的城市,擁有和他們相似的裝備,像黎明即將發動總攻的士兵,興奮、焦慮、疲倦。我將乘坐夜行火車到達那座城市,接上她再飛到西南另一座城市去。當我見到女兒時,眼中熟悉的她變得稍稍有些陌生,被緊張和激情控制的小小身體如一頭困獸一般,她的眼神煩躁又堅定。
女兒在筆記本上寫著: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美術學院。喜愛漫畫的她,還在這兩行字下面畫了座云端中象牙塔般的房子,一個小女孩站在下面仰望。
半年前,也是這樣的夜晚,那是夏天,我第一次帶女兒去那西湖邊的城市。我們已選定一家畫室,做高考前的專業集訓。對一個學藝術的孩子來說,他除了參加高考以外,還要在高三第一學期末參加全省組織的藝術專業考試(俗稱聯考),獲得合格證后待高考成績出來,綜合排名參加各大院校的擇優錄取。如果想進入八大美院和29所獨立設置本科的藝術院校,還必須參加它們自行組織的專業考試(即校考),只有拿到??己细褡C的孩子,才有獲得進入這些院校的可能性。
每年八大美院報考人數與錄取人數比通常在60∶1—80∶1之間,也就是說,絕大部分孩子無法被錄取。但近年來學美術的考生卻以每年10%左右的人數在遞增。那些非央美、國美不讀的孩子,復讀三五年甚至更長的不乏其人。在女兒后來參加的??贾?,就曾經歷這樣一件“趣事”:某場美院組織的??迹磉呑粋€熟悉的身影,不是畫室的同學,而是她的助教老師——這個復讀了好幾年的學生,在女兒的畫室當助教,直到此時女兒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這是一個每年拿中國美院??汲煽儬钤呐?,但因為文化分不夠,始終徘徊在國美的校門外。
畫室在杭州富陽區235國道邊的一棟大型建筑內。它的前身大概是個廠房或辦公樓,現在是個畫室。醒目的四個漢魏字體招牌很遠便能看見。有車前來接站。上車后我同司機聊起天來,他三十多歲,姓周,江西上饒德興人。他十多年前就來到杭州打工,已在杭州成家(做上門女婿)。我問他對畫室的看法,他的回答既謹慎也客觀,他認為這個畫室管理還是不錯,當然他也補充說,如果孩子不聽話,喜歡玩,那也沒有辦法——學藝術的孩子中,有不少玩性很大,抽煙打架的。說有個女孩,家境富裕,多次約他的車,晚上出去酒吧、迪廳玩耍,一次揮霍數千元不當回事。說實話,從小到大,女兒沒有獨自在外生活過,這是第一次離開我們的視線。除了希望她學習上有所收獲外,安全因素也是我們隱隱擔憂的。
一個微胖的女老師接待了我們。她是河北人,中國美院研究生畢業,現在畫室做行政工作,她坦承藝術這碗飯并不好吃。她看了我女兒手機上的作業,表示稱許和鼓勵。女兒填寫信息時,突然朝門口喊道:“胡靖雯!”我抬起頭,看到一個面相樸實的女孩子拖著行李箱進來——她是女兒的同班同學,原來,她與我們乘坐同一趟火車到達。她的家長沒有陪同,獨自一人來到杭州!
這家畫室,是朋友推薦的,他與校長是舊識。填好表,我和女兒來到校長辦公室。兩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正在喝茶。校長給我和女兒分別倒上茶,此后彼此沉默了一會兒,都在等待說話。他長著一張明星臉,頭上打著發蠟,油光可鑒。另一位很有藝術范,瘦削,眼神抑郁,留著時髦的胡子(后來知道他在學生中有個外號“奧特曼”)。我將手機里女兒的畫拿給他們看。藝術范老師說,這個水平,經過幾個月培訓能考上美院。明星臉老師(校長)則說不一定。他邊說邊掏出手機來,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一個臉圓圓的小伙子進來了。他也看了下畫,說基本功不錯,但不是美院要的風格,要將過去的習氣改掉,轉變快慢,則看孩子的悟性——他是女兒后來校長班的色彩老師。
這棟五層大樓里,一千多個孩子的學習、吃飯和休息都在里面。有小型超市(主要是畫材和一些生活用品)、大型食堂、圖書室和寢室,平時電動門緊閉,保安給我的印象還是比較負責任。他們給女兒安排了帶窗的寢室(這里的寢室大部分沒有窗戶),和三個杭州女孩子住在一起。后來中途,女兒自己換到另一個房間去了——她和同屋的女孩(分別來自新疆、甘肅和湖北)相處甚歡。女兒寬厚善良,性格活潑,情商不低,這一特點的優勢和潛在缺點,都在日后顯示出來。她很容易交到朋友,但正因為此有時會造成學習上的分心。
同女兒在小超市采購完畫材和生活用品,在一個小餐館吃過午飯后,我和她擁抱告別,因為單位雜事纏身,沒法多陪她一天。當高鐵快抵達南昌時接到女兒電話,她顯然還不能適應一個陌生的環境,情緒低落,手足失措。接到她電話我也難過得差點掉下淚來。我竭力安慰她,并迅速聯系接待我們的老師,讓她幫助女兒。第二天與女兒通話時,她情緒好了不少,告訴我白天參加了入學考試,自己感覺還不錯。
女兒不在身邊的日子,我一如既往地忙碌。每晚睡覺前,都會與她聯系,通過電話或微信。她每晚畫到11點,回到寢室洗漱一番,12點以后才能睡覺。第二天不到7點又要起床。我們中國家長都有這樣矛盾心理:既希望孩子不要太累又希望他們能吃點苦。我每次微信都是給她打氣、鼓勵。不知是不是為了寬慰我——她顯得越來越適應杭州的生活。但我從蛛絲馬跡觀察,了解到的并不都是令人鼓舞的消息。畫室每周一白天放假,晚上繼續上課。我在她微信上看到一兩次,曬出在市內商城吃東西的情形。班主任姓項,也是江西人,我常與他聯系,有時他說女兒進步很大,有時則說一般,沒有起色。班主任告知,幾次見到女兒課后與同學在一樓簡易夜宵攤吃東西。這讓我隱隱有些擔憂。
女兒去杭集訓后,我們將租賃在賢士花園的房子退掉了。那是夏天,我和太太將屋子收拾干凈,將鑰匙交還房東,我們回到湖邊自己的房子中。隨著時間推移,我心中的憂慮越來越重。女兒,像從我們身邊暫時飛走的蝴蝶,但她在中國東部的那個城市,每扇動一次翅膀,都將在我內心掀起不小的波瀾。對女兒的牽掛,讓我經常陷入沉默。我時常走進女兒的臥室,打開衣柜,看到那些裙子、襯衫、校服,用手輕撫著,甚至會在她的床上躺一會兒。她微信提供的信息有限,我必須時??肯胂笕ァ翱匆姟彼暾纳?。與我當初所設想的稍有出入,她似乎沒有我期望的那么“用功”,而是對獲得自由空間(同時對相比以往更多生活費)的支配快樂。
2018年11月下旬,迎來聯考,我去杭州接女兒。之前,我已經找時間去探望了她。聯考的學校恰好是女兒就讀的中學,這讓我暗喜,熟悉的環境將有助于她的發揮。學校周圍是陳舊、雜亂的街區,樓房緊密,而道路狹窄。為避免堵車和節省時間、精力,我訂了個房間,同女兒住在賓館。那是個雨雪天,南昌的氣溫下降到入冬以來的最低點,地上有凝凍的跡象。女兒心態比我放松,一種隨遇而安的模樣——其實聯考充滿著很大的不確定性,后來的結果印證了這一點。那些平時畫畫出色的孩子,未必能拿到好名次,而平時成績平平的學生,則可能爆冷拿高分。這里有個客觀因素,藝術是感性的判斷,取決于改卷老師的見識、偏好,而不像體育競技,標準一目了然。這種僅憑幾秒鐘便決定一個孩子幾年辛苦努力的方式,是很殘酷的。
我幫女兒仔細檢查所有證件、考試工具,讓她抽空畫些練習,說實話,我比她還緊張。女兒顯得淡定,但也可能過于放松。杭州的畫風,與本土老師的教學,存在不小差異,這是直接影響老師打分的一個重要因素——我是后來才明白這一點。我將能考慮到的方方面面,仔細地做了準備,給她買了手套和貼在衣服上的暖寶寶。風雪中,家長們護送著孩子們來到考場,望著他們背著沉重畫袋、提著(女生喜歡抱著)調色盒魚貫而入,心里不禁感慨,突然想起網上看到的段子:遠看是要飯的,近看是逃難的,仔細一看是美術生。
聯考成績出來,我和女兒都不敢相信,她的成績全省排名一千余名。比我們預想中的名次低了很多。女兒去杭州之前,專業成績在班上總在前三名,這次掉到班上十多名去了。我像遭了當頭一棒!藝考的變化莫測,對素來自信滿滿的我是個不小的打擊。當我將班主任發來的微信截圖傳給女兒時,她回復我用手捂嘴的吃驚表情,也顯得難以置信!好在我們的希望從一開始就放在??忌?,這讓我暫時地將這懊惱放到一邊。
聯考一個多月后將迎來???,我和女兒在線上來回溝通??挤桨?,報考學校多,拿證的概率會大一些,但同時也存在戰線拉長、要在各城市間奔波之苦,有時反而吃力不討好。經過仔細權衡比較,最后填報了7個美院,之前曾納入考慮的綜合院校最后全放棄了。
2019年的美術生經歷了充滿波折的一年,誰也沒料到,在報名這個環節上出現了難以想象的狀況。大部分院校不在官網而在一個叫“藝術升”的APP上進行報名,加上藝考政策改革——大幅壓縮綜合院校的???,導致各院校觀望政策而遲遲不發布??夹畔?。校考信息發布后,早已嚴陣以待的家長與學生便如泄洪的巨流涌入小溪,“藝術升”報名系統幾分鐘后便告癱瘓,大量考生無法報上名。深夜一點,我和女兒還捧著手機苦苦等待,我的心像墜入谷底。全國有多少家長在那晚以及之后多個夜晚無法入睡。早上四點,迷迷糊糊中聽到手機振動,女兒微信告知報上名了!誰也沒料到報名竟成為一種撞大運的行為。那段時間,教育部門連下緊急通知,要求各院校增設考點,務必讓所有考生報上名。
湖北美院和西安美院最先考試。我向單位請了兩天假(正好連著周末),陪女兒參加校考。女兒報上名的考點在重慶和成都。我提前預訂好航班、火車票、酒店,做了一份詳細的備忘錄。早上4∶15分我到達杭州東站,此時尚早,我在寒冷的火車站大廳來回走了幾遍,沒有暖氣,幾個乘客靠著椅子在沉睡。雖然寒冷,但我心情平靜。后來也靠著冰冷的椅子打了個盹兒。到達畫室后,我又在一樓暗黑的接待室里打了下盹兒——我提前了半個多小時。
我約了小周的車送我們去機場。這是我第一次同女兒乘飛機出行。我在中間,女兒靠著舷窗,右手邊是個穿西裝的男人。飛機起飛后,女兒一直靠著我肩膀睡覺。長期集訓,加上飲食的原因,她比以前略胖了些,臉上顯出一點點嬰兒肥。后來發生了小小的故事:中途提供簡餐,當我試圖拍醒女兒時,右手碰倒了桌板上的橙汁——于我是頭次發生這種狀況,整杯橙汁潑在了鄰座男子身上。我尷尬、緊張和慌亂,忙不迭地道歉。男子上飛機后始終未發一言,顯得嚴肅而心事重重。此時他非常憤怒,說你怎么這么毛手毛腳!他生氣地將衣服脫下來,搭在前座的椅背上,接過空乘遞來的紙巾反復擦拭,并不忘對我訓斥——似乎揮我一拳才能解氣。他剪著一個平頭,臉上有點橫肉——這是個常走江湖的人!他擦拭了很久,又拿起衣服聞了聞,說晚上要去見客戶,你說怎么處理?女兒依然在沉睡,對發生的“插曲”一無所知。我提出賠償。他斷然否決,說不是賠償的事!我只好拼命道歉,當我無意說到是陪女兒去參加美院考試時,他忽然緩和下來,不再詰難。他說會自行購買一件外套去見客戶,他稱我是個好爸爸,并告訴我他有一個設計公司,主要做大型商場室內設計。他來自浙江一個小地方,從小喜歡繪畫,大學也學的美術(并非美院),妻子學服裝設計。畢業后,兩人經過辛苦打拼,現在事業有成。飛機落地后,他友好地告別,祝福我們如愿。我沒料到飛機上發生這一幕,更沒料到會以這樣的方式收場。
我和女兒第一次踏上重慶土地,入住在大學城海友酒店。四川美院是所充滿活力與浪漫情調的學府,我和女兒利用考場踩點的機會將它考察了一遍。我很驚訝,女兒對這所大學已有所了解,如它有個外號“蔬菜養殖基地”;有個在建筑領域具有一定知名度的美術館——羅中立美術館??盏厣瞎环N滿了蔬菜——據說是老師帶著學生們干的,還有不少看似隨意、其實很有意思的建筑,與中國美院象山校區有得一比。有趣的是,女兒說中國美院象山校區也有一個類似的外號“蓮藕養殖基地”,大概是荷葉田田之故。
為鼓舞女兒志向,2018年6月,我曾帶她到中國美院參觀。那次杭州之行,重點是看西湖邊上南山校區中國美院畢業展。我想女兒不僅被畢業展所吸引,也對美院女生大膽、前衛的打扮留下印象。
我遇到一個來自浙江麗水的家長,與我同年,也曾做過老師,現在是個個體戶。當我們注意到彼此,他率先打破沉默,主動向我搭話。第二天???,當我無所事事地在菜地之間走動,在一個個由古建構架搭建的奇怪建筑前端詳、停留,等待時間過去時,他又出現在我視線中,我們又自然地聊起來。他問我可曾留意中國臺灣的大學,有幾所學校向祖國大陸招生,學費似乎也不貴,知名度尚可。我有點吃驚,因為完全沒有這樣想過。他還主動提出加我微信,邀請我到麗水去玩——給我一種熟識多年的感覺,像我朋友中某種類型——盡管我確信今后再見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下午,送女兒進考場后,我返回酒店,取出行李回到考場外。等女兒出來后,我們將迅速趕去火車站乘坐今晚的高鐵到成都去。明天的考場設在武侯區高級中學。這是緊張的時刻,分毫不能耽誤。高鐵19∶15,從沙坪壩火車站出發。我特意和女兒約好,考試一結束立馬出來(不知是否這個原因,她這場考試發揮不佳)。我們上了出租車離開大學城。當出租車堵在一個橋洞下面時,司機說,照這樣下去可能會趕不上火車,但從另外一條道去,經過歌樂山,路途雖遠些,但把握更大,問我怎么走?我當機立斷說上歌樂山——語氣中像充滿著革命者的豪邁。出租車上了一條狹窄的小路,山道蜿蜒,路況不佳,但確實不堵車。我從小就耳聞歌樂山,知道渣滓洞,看過《在烈火中永生》《紅巖》和《江姐》,卻是在毫無心理準備當中上了歌樂山。望著車窗外起伏的山麓,似乎很難與想象中的情景對上號。
我們有驚無險地趕到了火車站。有一些家長和孩子先到達了,還有不少在往車站涌入,候車室滿是背著畫具趕考的美術生。安檢時,學生攜帶的丙烯顏料居然不能通過,這引起了家長的憤怒,經過短暫交涉后告知屬于誤會,又悉數放行。
在辦理入住時,我們遇到一個女兒杭州畫室的同學,也是南昌人,她的母親熱情地向我們打招呼,說從她女兒口中早已知道我女兒——她很用功,似乎與班主任的描述有所出入??紙鼍驮谌倜撞坏降牡胤健_@里是一片陳舊、嘈雜的區域,與我們租住的賢士花園周圍有點相似,但可能地處市郊的緣故,也顯得更荒涼些。
成都的考試連著兩天,足以使一些陌生的家長變得稍微面熟。有一位湖北的家長,女兒在武漢集訓,她以一種類似宣介的語氣稱贊那個畫室,說每年有多少學生考上央美和清美,當得知我是江西人,又說在那集訓的江西孩子不少——而且,她特別強調江西的孩子比湖北的孩子更能吃苦!我似乎無法接上她的話。有個深圳的家長從包里掏出平板電腦來,以一種自信的神色展示孩子的習作,畫得其實有些心浮氣躁,并不深入和到位,但還是得到一些家長照顧面子般的稱贊。有個重慶的家長較特別,是個工程師,年紀比普遍的家長大十來歲,他說他女兒是第三年復讀了,她的文化課其實很好,三次高考成績都是600多分,如果不走藝考,現在已經讀大三了。我問他為何不考中央美院美術史論專業(這個專業不考繪畫)。他說希望女兒成為畫家而不是美術評論家。他給女兒十年期限,在這期間他愿一直陪她考下去。
有個女生,遲到了十來分鐘,不愿再進考場。家長們七嘴八舌做她的工作,想想吃過的苦和父母的心情,不要輕易放棄。女孩倔強地蹲在地上,就是不愿進去。她的不可理喻引起家長們的憤怒,有個家長說如果是我女兒,我會抽你一巴掌,太不懂事了!經過大家死磨硬拽,好不容易把她推進去了。
十天后,我乘坐同趟夜行火車到達杭州東站,在又黑又冷的車站大廳將上回的情節重復了一遍。這是天津美院的專業考試,考場設在杭州電子科技大學。早上7點左右,我已經坐地鐵趕到了考點。目睹考場外隊伍越來越長,而女兒始終未出現——原來畫室統一將考生送達考場,因為街道禁停,老遠便讓孩子們下車,女兒背著畫袋,提著兩個顏料盒(一個丙烯、一個水粉),還拖著大箱子,走了半個小時才趕到這里。女兒進考場后,我拖著她的箱子到處逛逛。我甚至拖著它走到馬路對面,在一個人去樓空的校園里漫無目的地轉悠一圈。午餐我帶女兒吃肯德基。稍微休息下,繼續下午的考試。將近晚上6點女兒出來,我們坐地鐵趕往杭州東站乘高鐵回南昌,參加第二天四川美院的??肌?/p>
??嫉膽鹁€,從1月中旬一直到2月下旬,那是一場馬拉松式的賽跑,對考生和家長的心理都是極大的考驗。經過在外半年多時間集訓和考試,我目睹女兒的長大,她比我想象中堅強。最后兩場——中央美院和清華美院的校考,女兒沒有把握,最初填報時并未選擇,受到老師鼓勵后,她決心一試,我知道希望很小但不忍拒絕。那次老師帶隊去了北京,但沒想到,抵京后老師便消失了,不再管他們。此后一切都是女兒自己應對的。她經歷了在陌生的北京找賓館、找交通工具、奔赴不同考點,自己乘火車回到杭州的過程——這讓我刮目相看。
女兒從杭州回來后,離高考只有三個多月時間了。也許我過于重視專業上的學習,沒有意識到有八個月之久荒廢文化學習的嚴重后果(我僥幸認為女兒文化課底子還算扎實,趕上問題不大)。一些家長選擇將孩子送到培訓機構補習文化,我們相信回到學校上課更有利。但她呈現的狀態讓我們擔憂。期間,女兒陸續收到中國美院、天津美院、四川美院和西安美院的??己细褡C。這是令人鼓舞的消息,但不能掩蓋面臨的困局—— 一模、二模考試,女兒分數都極不理想,與集訓前相比,掉得非常厲害。我將焦慮埋在心里,努力裝作平靜,只默默做好后勤服務。女兒返校后,我堅持每天中午在單位食堂打好飯菜給她送去。
我加入了數個藝考家長微信群。一個工作在上海叫“啟媽”的家長,在多個藝考家長群里是神一般的存在。她女兒也曾在杭州集訓,復讀一年后考上天津美院,現在讀大二。為幫助許多缺乏經驗的家長彌補在藝考知識上的欠缺,她無私地在群里提供咨詢,把各大美院近年來的錄取情況及填報事項做了不少扎實而客觀的分析,讀后讓人豁然。我仔細地瀏覽她發的每個帖子和給家長的每個解答,獲益不少。還有幾個類似啟媽這樣的人,懂得藝考的艱辛和不易,不想讓更多的家長因為自己無知和失誤,而白白斷送孩子前程,他們默默地義務做咨詢服務。
我和女兒將目標定在天津美院,因為她專業分數有較大優勢。我分析,只要高考文化分達到天美劃定的文化分數線,她錄取無疑。但按照女兒兩次模擬考試成績,都未能達到天美上年的文化線,一旦文化分不能上線,那她的美院夢將會破碎。
我還加入了幾個本地家長群,每天熱熱鬧鬧的,家長們迫切交流各種資訊,打聽似是而非的消息,在緊張、焦慮中,拿孩子們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以紓解心中又愛又痛的情緒。一些機構不時發布藝術生如何填報志愿之類的消息,我也不時可笑地坐在那陌生的教室,接受他們的洗腦。
女兒高考是在豫章中學,那幾日,南昌大雨。我和太太開車接送——將車停在濱江賓館,再步行送她。高考前夕,我和太太是內緊外松,不再過問她的學習,讓她按自己的節奏來,我們相信她。每場考試出來,我和太太也對考試情況不聞不問。
出分前一晚,我很難入睡,但早上卻意外地睡著了。女兒一直沒睡,她守候在那里。睡夢中——我聽到女兒的歡呼,我趕緊下床,看到她從臥室沖出來——我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臉上既是歡笑,又是淚水。女兒文化分高出天美文化線近40分。我和她緊緊擁抱在一起。
下午,我同女兒去美術館看了一個展覽。她在朋友圈發了一條微信,大意是一切順利,不少畫室同學在微信下面留言,其中有一些發的黑臉表情——此刻,這些出師未捷的孩子們心里涌起的卻是另一番滋味。這是一種真實的表達,無奈但沉重。
(選自作者散文集《暫居漫記》
百花文藝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