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莉絲·雷堡 樊迪

去年夏天法國解封后,考古發掘工地上再次迎來了考古學專業的師生,以及隨之而來的各種“故事”。“我們女生之間一直在相互傾訴,哪個田野實習的領隊又把手放進女生褲子里之類的事。考古工地上總有人開歧視女性的玩笑!”巴黎第一大學考古學專業的博士生貝琳·帕斯基尼說道,她正在查看從“考古與女性性別歧視”展覽中收集到的各類證言。該展覽已在法國的大學校園中展出一年多,且今年將繼續展出,希望人們重視女性考古學者遭受性別歧視的現象。
其中一份匿名證言寫道:“這是我參與發掘的第一個考古工地。領隊繞到我身后,抓起我的辮子開始頂我。在場的其他人則哈哈大笑。”另一位女生則寫到,有人用在現場撿起的小石子朝穿低胸衣服的女生扔去。第三位女生則遭到了工地負責人的言語侮辱:“對,就是你,你得照這個姿勢清掃現場,這樣我才能好好監督你,仔細觀察你的屁股。”
以上事件并不稀奇。組織這一展覽的“考古與倫理”協會聯合主席之一帕斯基尼說:“實際上,考古學這門學科對女生很不友好。由于體力勞動和田野發掘的需要,她們常常得在考古工地上做出諸如彎腰、翹起臀部的動作,這讓一些目的不純的人起了歹心。”協會另一名深入關注該行業性別歧視的比利時考古學研究員勞拉·瑪麗說:“考古工地上的這類事情太常見了。不論在學校還是在工地,總會有女生向她訴說這些遭遇。而且遺憾的是,這么多年來情況并沒有絲毫改變。”

“考古與女性性別歧視”主題展覽海報
2017年,瑪麗創立的名為“讓手鏟付出代價”的網站,收集和發布了考古學界年輕女性受欺侮的經歷。自網站建立之初,大量訴說自己遭遇的信息涌入了她的電子郵箱和社交網絡。許多女生紛紛表示,她們曾被他人惡意評論外表和身材,受到過不同程度的性騷擾。瑪麗最近收到的一封郵件這樣寫道:當我們女生彎腰挖掘時,旁邊就有人開黃色笑話。“我們太習以為常了,沒人幫她們發聲。而且一般都是在事后女生們才意識到這些所謂的玩笑實際上有多么過分。”瑪麗說。
夏天是性別歧視案例的高發期,這個時候許多學生都會來參與暑期田野發掘。考古工地就像一個封閉的圍城,學生、志愿者、老師混住在一起。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的考古學家卡洛琳·羅賓–布魯納回憶說:“在暑期的工地,由于彼此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有些人時常會忘記自己的角色,尤其是年長者。”“四到六周的時間里,我們就像一個小集體,一起喝酒、玩樂。”回憶起自己經歷的瑪麗補充道,“這就更容易越界,忘記克制言行舉止,尤其是在國外的工地上。大家都想釋放壓力:拼命喝酒,開下流玩笑,并把這些行為稱作‘工地文化。”
工地圍城的另一個特點是崇尚“陽剛”。不少女生都提到了這一點,因為在田野發掘時會根據性別分工。考古學研究生米娜說:“男生想要展現自己‘真男人的一面。提走挖出來的土,揮動十字鎬……這些活都分給男生做。女生只能去工地旁的實驗室里做點細致的工作,比如分析數據。”貝琳·帕斯基尼解釋道,“‘十字鎬是男人的工具,這已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有些領隊甚至拒絕招收女生,他們認為女生無法承擔重體力活。可是發掘并不全是體力勞動,它也是一項技術工作,只要學會了技巧,掌握了方法,就能勝任。我真是難以理解這種男女不同分工的做法。”

“考古與女性性別歧視”主題展覽在法國各大高校巡展。
24歲的學生朱麗葉說,2019年,她在法國南部一個考古工地參與發掘時,必須要先參加一項“陽剛比賽”。“誰在大太陽下堅持發掘的時間最長誰就贏了,一直挖到吐為止。”朱麗葉說,“更過分的是,剛入田野時,領隊點了兩個女生的名,給她們最苦的活,還經常嚴厲批評她們。等到她倆承受不住、幾近崩潰的時候,領隊就嘲笑她們是‘沒用二人組。”朱麗葉當時驚訝得目瞪口呆。后來她才知道,這個工地每年都會折磨新來的女生,而且已經形成了傳統。
在2019年的一次實習中,米娜正在辦公室里整理數據,她的同學突然向她使眼色求救。“起先我以為她對面的博士生——一個性別歧視慣犯——只是碰了她的腳,于是我馬上和她一起出了辦公室。一出門她就哭了,說他不是在桌下碰她的腳,而是私密部位。”米娜氣憤地說。
2019年2月,一名巴黎一大的學生報警指控在阿曼蘇丹國的田野工地上,她被某副教授性侵。早在2014年,這名副教授就因“對女生不合適的舉動”遭到學校處分,但并沒有被調離田野監督崗位。現在,他終于被停職了。據巴黎一大考古教研室老師透露,自2019年9月以來,另一名考古學教師也因騷擾女生被學校停職。

考古工地上,男性領隊和學生經常會對女生進行性騷擾。
該教研室承認,多年來,不少人其實都對這兩起丑聞知情,但都不愿意站出來。盡管這些年來人們越來越敢于說出真相,“但他們擔心作證會損害研究所的名譽,于是互相包庇,我們系和其他系都一樣。”巴黎一大研究原始史時期的教授讓–保羅·德穆勒遺憾地說。
像其他小型學科一樣,如果一名考古學學生得罪了老師或同行,就意味著他的職業生涯結束了。“考古圈子太小了,想揭露別人,膽子就要大,尤其是女生。”羅賓–布魯納說。瑪麗坦言:“工地就像狩獵場,每年都有一批接一批的年輕女學生前來,她們受了委屈又不敢聲張,因為以后還會在課堂和職場中再次遇到欺負她們的人。而這些人也經常會說,工地上發生的事就讓它留在工地上。”
持同樣觀點的還有米娜。她說,性騷擾她同學的那名考古學博士也騷擾過不少其他女生。但他是領隊老師的“掌上明珠”,所有人都護著他。米娜的同學最終放棄了考古學學業。
盡管“考古與倫理”協會給每一個下田野的人都發了職業道德憲章,但實際上這些圍城似的發掘工地極度缺乏監管。瑪麗說:“大學尤其應該對考古工地負起責任來。我對考古這門學科充滿熱情,但有時我不得不問自己,若一輩子都要承受這樣的歧視,我能否受得住。”她還對學科內按性別分工這套做法感到非常遺憾:“在我實習期間,工作的大部分內容是研究瓷器,然而我的男性同學卻能夠在田野上挖掘。分析的工作做得越多,實地發掘機會就越少:女性考古學家的職業生涯‘殘疾了。而且無論是私立還是公立機構,都是職位越高,女性占比越低。”法國國家預防考古研究院2016年的一份調查表明,考古學界女性比例高達61%,但只有1/3的田野領隊和行政領導崗位由女性擔任。
[編譯自法國《世界報》]
編輯: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