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金澤 南之瑉

冷戰初期,即上世紀40年代晚期和50年代早期,美國中情局擔心,共產黨已經發展完善了可以控制人類思想的藥物或技術。這實際上是一種過分夸大的恐懼,但對于當時的美國人來說似乎十分合理,因為那時的很多書籍和電影中都有精神控制相關情節,比如催眠,或是通過藥物控制一個人做他原本絕對不會做的事。中情局相信共產黨已經接近甚至達成了這一目標,認為美國也必須做到。于是,MKUltra應運而生。中情局試圖借助這個項目尋找控制人腦的方法,比如能讓囚犯知無不言的真話血清,能讓人忘記自己所作所為的催眠術,還有最重要的,能幫助中情局指導特工采取刺殺或破壞行動,過后卻又讓他們忘掉發號施令者是誰,甚至連自己參與過這些行動都不記得的技術或藥物。
1943年,艾伯特·霍夫曼在瑞士巴塞爾山德士制藥公司的實驗室中制出致幻劑LSD。在尋找能控制人類精神的藥物時,中情局的科學家們發現了LSD的存在,MKUltra早期的主管們逐漸對此癡迷。實際上,MKUltra的總監西德尼·戈特利布可以被視為將LSD帶到美國的人。20世紀50年代,在他的安排下,中情局耗資24萬美元購買了全世界的LSD存貨,隨后在美國的醫院、診所、監獄等機構分發這種藥物,以虛假基金會的名義要求他們開展研究項目,以查明LSD是什么,有何效果,以及它作為精神控制工具的潛力如何。
自愿參與實驗服用LSD的人大多深感愉快,紛紛將之告訴自己的朋友。他們都有誰呢?《 飛越瘋人院》的作者肯·克西就是在由中情局的MKUltra項目資助的一次實驗中得到了LSD,同樣的還有“優雅的死亡”樂隊的詞作者羅伯特·亨特,他后來成為LSD文化的重要傳播者。詩人艾倫·金斯伯格也是從戈特利布那里得到了他的第一口LSD,并宣揚服用這種藥是一次偉大的個人冒險。
引得無數美國人迷上LSD的知名心理學家蒂莫西·利里并沒有參與過這些實驗,但他之所以知道這種致幻藥物的存在,也是受戈特利布影響,雖然和其他所有人一樣,他從未聽說過戈特利布的名字,因為后者完全處于隱形狀態。利里對致幻藥物的興趣源于1957年發表在《生命》雜志上的一篇文章,文中記載了一對美國夫婦在墨西哥發現能夠致幻的魔力蘑菇的故事。利里為此著迷。所以在嘗試LSD之前,他已經去過墨西哥,服用過這種致幻蘑菇了。而他不知道也沒有渠道得知的是,《生命》雜志上的那篇講述墨西哥之旅的文章,是由戈特利布,或者說中情局付費刊登的。當時戈特利布正在測試各種物質能否作為精神控制的工具,包括可直接從自然界獲取的灌木、樹皮、蘑菇、魚的身體部位等。所以,后來利里說美國人對LSD的癡迷完全是由中情局引發的,也就不足為奇了。
中情局建立所謂的慈善基金會來資助大學和學院的研究,正是這些研究讓金斯伯格、肯·克西和羅伯特·亨特等人接觸到了LSD,而研究人員并不知道他們的研究實際上是由中情局資助的。
那時,斯坦福大學的一個項目招募志愿者試用這種新物質,金斯伯格和羅伯特·亨特都是其中的志愿者。肯·克西在門洛帕克退伍軍人管理局醫院參與相似的實驗并第一次服用了LSD。克西深感興奮,甚至因此開始在醫院工作,以便為他的朋友們偷LSD,而這成為他創作《 飛越瘋人院》的基礎。上世紀60年代圍繞LSD進行的反主流文化運動的這些代表性人物,都和中情局的虛假基金會以及MKUltra的總監戈特利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MKUltra項目總監西德尼·戈特利布
這個項目還有更加陰暗的一面——很多受試者都是囚犯,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因劫持一輛卡車而在亞特蘭大監獄服刑的囚犯巴爾杰是自愿參與實驗的囚犯之一,服用LSD長達一年多。他被告知,實驗目標是找到治愈精神分裂的方法。后來他意識到,這一切和精神分裂毫無關系,他只是一項政府實驗的小白鼠,實驗目標是觀察長期服用LSD能否讓一個人失去心智。后來,巴爾杰寫下了自身經歷。他將之描述為“非常恐怖”,覺得自己會瘋掉。他寫道:“我因為犯罪而入獄,但他們對我實施了更大的犯罪。”巴爾杰對朋友說,他會找到監獄里負責該實驗項目的醫生,然后殺掉他。那名醫生后來自然死亡了,所以巴爾杰并未實施自己的計劃。
巴爾杰只是在無意識中被喂食了高劑量LSD的眾多美國囚犯之一,而他遭此折磨的原因非常簡單:戈特利布想找到一種控制人類精神的方法。這位中情局官員意識到這是一個分為兩步的過程:首先,得摧毀現存思想;其次,得在大腦空白處插入新思想。他在第二步上沒有走多遠,但在第一步上做了很多工作。竭盡全力摧毀一個人的思想——這就是他在美國監獄以及歐洲、東亞的秘密拘留所中開展實驗的目的。
美國中情局的精神控制項目本質上是日本和納粹集中營中工作的延續。中情局不僅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當時的實驗成果,還雇用了曾在日本和納粹集中營工作過的活體解剖者和施虐者來解釋說明他們的發現,以便繼續進行研究。比如,德國達豪集中營曾開展大規模的麥司卡林實驗。中情局對致幻劑麥司卡林能否成為精神控制的關鍵興味盎然,于是雇用曾經參與實驗的納粹醫生為他們提供建議。此外,這些納粹醫生還提供了沙林等毒氣的研究成果。他們來到項目中心所在地——美國馬里蘭州的德特里克堡,為中情局官員講課,告訴他們,死于沙林需要多久,嬰兒、兒童、老人和健康中年人在死亡時長上是否有區別。中情局渴望得到這些信息。而要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唯一的辦法便是殺掉這些人。

1 9 5 3 年6 月9 日的這封信中,戈特利布對MKUltra的一個LSD子項目表示了贊許。
實際上,在這件事上,最奇怪的是,戈特利布自己就是猶太人,他的父母于20世紀早期從中歐移民來到美國。如果他們沒有移民,戈特利布很可能會被送入集中營,成為那些殘忍的納粹醫學實驗的對象。但他似乎并不認為作為一名中情局官員和進行這些實驗的醫生一起工作有任何問題。
戈特利布雇用的納粹醫生庫爾特·布魯姆曾在紐倫堡接受審判,最后被宣判無罪。《紐倫堡準則》規定,受試者必須對實驗知情同意。MKUltra完全違反了《紐倫堡準則》,但美國也從未簽署過該準則。實際上,如果美國遵守《紐倫堡準則》,那么戈特利布永遠不可能做那些事,MKUltra也根本不會存在。戈特利布的作為和二戰后被判處死刑的納粹醫生在集中營中的罪行并無二致。戈特利布在歐洲、東亞,尤其是德國、日本以及50年代早期很大程度上處于美國控制下的菲律賓,都建立了秘密拘留中心。他無需擔心任何法律糾紛,在這些地方開展了他最極端的實驗,有些無疑是致命的。我們不知道有多少人喪命,但肯定有很多很多。
在這些實驗中,能看到兩種利益的融合。第一,是戈特利布對找出精神控制技術或藥物的渴望,這也是中情局劃定的絕對重要的優先事項。第二,歐洲和亞洲的中情局官員大力俘獲敵方特工以及“可疑”和“可犧牲”的人,將他們關進監獄,在他們身上作各種各樣的測試,不只使用毒液,還有電擊、極端溫度、感官孤立等其他技術手段,同時還用問題轟炸他們,觀察能否瓦解其抵抗,找到摧毀人類自我的方法。

史蒂芬·金澤在他的《首席制毒師:西德尼·戈特利布和中情局對精神控制的追尋》一書中寫道:“戈特利布以科學和愛國的名義將他的一切行為合理化了。”
而在戈特利布的故事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點是,他的工作幾乎完全沒人監督。他本該向他的老板理查德·赫爾姆斯和中情局局長艾倫·杜勒斯匯報工作,但他們中沒有人真正想知道他在做什么事。換言之,這個人有殺人執照。他被允許在全球范圍內招募實驗對象,讓他們承受任何他想要形式的虐待,有些是致命的。而且,他還不受監管,無需對任何人提交正式的報告。
這些中情局領導的心態顯而易見——這個項目是如此重要,如果真的能夠掌握精神控制的方法,那將會是掌控全球的關鍵,與之相比,這個理念會讓百千人喪命,則顯得無關緊要,不值一提。只有這么想,你才能拋開良心和其他所有道德倫理上的考慮,甚至嚴肅的科學判斷,允許一個人憑著心血來潮的念頭去折磨和殺害他人。而監督他的人對此閉目塞聽、放任自流,原因和古老的中情局準則有關,這也是所有特工部門的準則——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這樣才不會惹禍上身。于是,戈特利布得以在沒有任何人監管,甚至可以說在沒有人意識到或是想要意識到他在做什么的情況下工作了十年。
戈特利布在開始LSD相關實驗之前,先試了大麻、可卡因、海洛因和麥司卡林等各種可能性,但它們都無法成為精神控制藥物。他還嘗試過各種極端形式的興奮劑和鎮靜劑,曾在歐洲測試,給一個人喂食鎮靜劑讓他陷入昏迷狀態,然后給他極端劑量的興奮劑,當這個人處于昏迷和興奮的過渡階段時,對他施以高強度的電擊,看這種結合能否驅散一個人的思想。因此,中情局——特別是戈特利布——的所作所為僅受想象力的限制。戈特利布估計他自己至少服用了200次LSD,這也讓他的想象力天馬行空。而且,他可以毫無阻礙地開展他能想到的任何形式的實驗。
作為中情局的首席化學家和制毒大師,戈特利布發明毒劑和精神控制物質,供中情局官員在全世界的秘密行動中使用。戈特利布為LSD設想的一個用途是,用在敵對的外國領導人身上,讓他們的行為變得古怪,從此不再受歡迎或被認為無法勝任正常工作而下臺。
戈特利布曾意圖用制成的毒藥殺死古巴領導人菲德爾·卡斯特羅、中國總理周恩來和剛果民主共和國總理帕特里斯·盧蒙巴。他提出,可用裝滿LSD的噴霧罐頭污染卡斯特羅將發表廣播講話的工作室,卡斯特羅很可能會因此暈頭轉向,變得不受歡迎,失去權力。他還為殺害卡斯特羅制出了各種各樣的毒劑,甚至還制作了有毒的潛水服。50年代中期,美國提出了一個在周恩來訪問印度尼西亞時將之殺害的計劃。戈特利布制出了一種毒藥,計劃放在周恩來的飯碗里。而且,這種毒藥一兩天后才會生效,那時周恩來已經回到中國,對毒藥進行溯源時就不會追蹤到美國中情局。(編注:1955年4月,美蔣特務制造“克什米爾公主號”事件,我方16人罹難,周恩來總理險些遇害。)1960年,艾森豪威爾總統下令暗殺帕特里斯·盧蒙巴時,也是戈特利布承擔起制毒工作。他不僅制毒殺人,還對能以不同方式影響行為的毒素很感興趣,希望找到一種藥物來改變他人的性格結構,制造震驚、困惑等情緒。

哈利· 威廉醫生(左)讓埃默里大學藥理學系主任卡爾·普費弗服用LSD,制造出和精神分裂相似的癥狀。在實驗中,這種藥物被用來更好地了解精神病患者的內心感受。

普費弗服用L S D后,威廉醫生(右)檢查他的眼睛。
上世紀50年代早期,戈特利布雇用了喬治·懷特。即使是在納粹醫生、虐待狂和瘋狂化學家群集的MKUltra,懷特也是最“出類拔萃”的一個。這位特工主管了MKUltra的很多實驗,還在紐約領導了麻醉品局的反爵士運動,負責監視并誘捕音樂家。他尤其討厭著名爵士樂歌手比莉·荷莉戴,據他說,是因為她炫耀皮草和大汽車的方式冒犯到了他。被拘捕是荷莉戴職業生涯的一個轉折點,她無法再獲得歌舞表演許可證,不能去一些地方表演。
在紐約的一套房子中,懷特誘騙一些人服下LSD,中情局的官員們則在緊鄰的公寓中通過單向鏡觀察他們。之后,懷特在舊金山開啟了最瘋狂的MKUltra項目之一——“午夜高潮行動”:他召集的一些妓女帶男人回到一套由中情局租來和布置家具的公寓,給他們喂食LSD,懷特就在旁邊的公寓中,喝著馬提尼酒,看著他們在LSD的影響下性交。他模模糊糊地認為,這將幫助美國戰勝共產主義。
這些男人在不知情中服用了LSD。和妓女上床時,他們會被問各種問題。懷特和同事告訴這些妓女,他們想知道怎樣的性和藥物的結合最可能讓男人泄密,所以希望她們挖掘男人的工作信息,比如問:“你工作過的那架 飛機實際上能 飛多高?”

而觀察這些實驗的所有人,包括喬治·懷特,都沒有心理學或是其他能讓他們從臨床角度評估這些場景的知識,整個過程十分混亂無序,因此他們最后自然并未得出什么有價值的科學結論。所以說,納稅人的錢被用來支付由中情局在舊金山開的一家妓院,不知情的男人被帶來喂食LSD,成為實驗品,而這是戈特利布實驗項目的一部分,目的是找出控制人類精神的方法,為美國政府及其在全世界的秘密項目服務。
戈特利布的MKUltra項目結束于上世紀60年代早期。在所有這些造成了歐洲、亞洲和美國境內無數死亡和折磨的實驗之后,戈特利布被迫得出結論:他失敗了,精神控制是個不可實現的神話,你無法讓一個人改變想法去做他從根本上強烈反對的事情。而為了證明一個本該一開始就很明確的結論,他奪走了無數人的生命。
[編譯自美國國家公共廣播電臺]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