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碩

一場慘烈的地震后,如何快速為孩子們蓋一間安全舒適的教室?偏遠地區的資源有限,小朋友沒有玩耍的地方,怎么辦?城市學校改擴建,師生去哪兒上課?
從汶川地震災后重建項目廣元下寺新芽小學,到甘肅省白銀市會寧縣厙弆村的童趣園,再到廣東省深圳市的騰挪學校,香港中文大學建筑學院教授朱競翔和他的團隊以輕量建筑系統,為不同地區的學校營建問題提供解決方案,為校園建筑探索理想樣態。
讓學校“輕裝上陣”
汶川地震后,四川省廣元市劍閣縣下寺村小學的校舍成為危樓,年幼的小學生需要步行一個小時去其他學校,其間需要經過一座鐵路橋和重型卡車穿梭的公路。2009年,在有關大學和基金會的資助下,朱競翔和團隊重建了學校,命名為新芽小學。新學校地面上施工時間不超過兩周,一所占地450平方米的校舍拔地而起,可以容納280名學生和5位教師。
之所以這么快,是因為采用了輕量建筑系統,以輕鋼框架為校舍主體,起支撐作用,圍護板材連接框架四周,起輔助支撐和覆蓋作用。朱競翔形容這樣的建筑系統消除了“脂肪”,所有的構件要么是“骨骼”,要么是“肌肉”和“皮膚”。而且,校舍的全部構件在深圳和成都的工廠制作,現場的施工只是組裝,因此過程十分簡易。
災后常見的活動板房,也可以做到快速建造,但保溫性能較差,不適宜婦女、兒童、老人長時間居住。不同于此,朱競翔團隊通過專業設計,讓簡單的材料和組裝程序實現了較高的使用性能。新芽小學使用了連續的圍護結構、多層的外墻構造、具有熱惰性的重型材料,通過整體設計和要素之間的精妙配合,形成了房屋內部舒適的小氣候,實現了“冬暖夏涼”的效果。
新芽小學是朱競翔的輕量建筑系統第一次實踐運用,獲得了2010年WA中國建筑獎的最高獎,此后他便一發不可收拾。
2014年的一天,朱競翔接到了一個電話,來自北京西部陽光農村發展基金會(以下簡稱“西部陽光基金會”)的來超女士。她向朱競翔解釋了來電的用意:鄉村硬件存在諸多問題,校舍不夠安全,環境也不舒適,小朋友沒有玩耍的地方,這些都妨礙著支教老師的教學與駐留,希望有一套方案既便宜,又能解決這些問題。
西部陽光基金會不是沒有嘗試和努力過。21世紀教育研究院農村教育中心主任趙宏智曾在西部陽光基金會任職,他回憶稱,早在2009年,針對偏遠農村地區學前教育發展不完善的情況,基金會提出了建設陽光童趣園。“早期版本的童趣園,就是在村子里找一兩間房子,粉刷一下,配備一些幼兒教玩具,然后培養當地的村民,讓他們給孩子上課。”不過趙宏智很快發現,早期版本的硬件設施過于簡陋,“環境對兒童的影響巨大,可基金會非常缺錢,對一所童趣園不可能投入太大”。
與西部陽光基金會聯絡的四個月后,朱競翔為他們建造了第一座陽光童趣園,就在甘肅省白銀市會寧縣厙弆村。組成童趣園的構件在成都等地的工廠預先制作,用一輛小型貨車運送至當地,再花費一周的時間搭建,組裝的過程如同拼一個大型的樂高。建起來方便,拆下來也不麻煩。變動著的鄉村需要靈活的教育空間,當一個村子消亡了,或不再需要童趣園了,人們可以把它拆卸,運送到其他有需要的村子,重新搭建起來。
童趣園由一個個“木格子”壘疊而成,地板和墻壁呈現別致的棋盤樣式,并且形成了高低凹凸的空間,可以變化出各種各樣的游戲。朱競翔問來超:“如果一個空間家徒四壁,但還是很好玩,是不是就達到你們的要求了呢?”
這樣有挑戰的空間設計曾面臨安全問題,童趣園有很多坑,一些孩子不小心踩空摔倒,疑慮隨之而來。最終這一設計被保留下來,朱競翔團隊對安全保護系統進行了優化,通過將直角改為柔和的圓角、進行包裹防護處理、鋪上柔軟地墊等措施,有效解決了安全問題。
建造第一座童趣園,西部陽光基金會大概投入了20余萬元。之后,朱競翔團隊通過優化設計端和生產建造端,大幅降低了成本。最終,建設一座童趣園所需的資金是10余萬元,包含了材料、運輸、人力等成本。韓國日是朱競翔團隊的項目經理,他介紹道,一是木材比鋼鐵材料便宜,二是協調制造方在淡季提前生產預制構件,再有就是優化建造程序,建造時間從7天縮短至3天,從而實現了童趣園作為公益項目產品的“公益”價格。
趙宏智為第一座童趣園舉辦了開園儀式,這一新穎的空間得到了投資方、當地政府、師生的喜愛。芭莎公益慈善基金會捐資500萬元,長安福特汽車有限公司捐資500萬,用于陽光童趣園的建設。截至目前,朱競翔和他的團隊與西部陽光基金會合作,在全國建設了164座陽光童趣園。這一切始于甘肅厙弆村的那座小小的童趣園,朱競翔總結道:“我們一直在尋找,什么樣的建筑會盡量滿足大家的需求。甘肅厙弆的童趣園,把我們過去的經驗調用出來了,大家都非常喜歡做這件事。”
建造是真實的大戲
朱競翔始終認為,建筑無論出自多么現代的設計,都應當有機融入當地村落。他貫徹了這條理念,乍一看,無法從村莊的建筑中找到他建造的房屋,因為它們常有著與鄰里差不多的顏色和形狀。
例如團隊的第一個海外建成項目——肯尼亞內羅畢馬薩雷谷地貧民區美塞達小學。貧民區里,人們居住的房子完全由鐵皮和非常簡陋的竹竿做成。2014年,朱競翔的團隊在此建造了一所500余平方米、有10間教室的新學校,以替換原有的簡易校舍。新校舍使用貧民區常見的單坡屋頂造型,顏色采用常見的灰色和藍色,取得了視覺上的“融入”效果。團隊成員多年后回訪,發現這所學校成功融入了當地社區。更有意思的是,學校周邊的房價、房租和地價都提升了,它們成為貧民區里的學區房。
為什么特別強調“融入”?朱競翔回答道:“很多地方要求支教老師必須待半年以上,不能像旅游者一樣跑過去兩天,剛跟孩子們混熟就走了,因為這樣對孩子傷害特別大。房子可以反過來,我們不跟學生有太多瓜葛,幾天之內就建起房屋。開學后學生會發現,學校多了一個房子,就像一個大禮物,這個禮物有新鮮的部分,也必須有融入的部分,因為只有融入,學生才覺得這是自己的學校。”
除了追求建筑的融入,朱競翔更在意“人”的融入。他力求讓當地居民參與到建造學校的過程中,這其中有降低成本的考慮,有為日后維修方便的謀劃,還因為他相信:“只有參與和貢獻力量了,你才會覺得這是你的房子。”在營建肯尼亞內羅畢貧民區小學時,團隊只雇用了一個吊車班組,剩下的工人全部來自貧民區,他們經過訓練,能夠打開構件、連接螺栓與安裝墻板。
“建造是真實的大戲。”朱競翔認為人人都有參與的可能性,“如果你會炒菜,學會刷墻不太難。如果你平常在家打掃衛生,就可以來做清潔。如果你有力氣,就可以掄榔頭。”教師的參與又有特殊意義,“如果能夠去動員、領導大家蓋房子,在鄉村就能立刻獲得信任感。”
挖掘空間育人價值
學校發展的諸要素中,硬件設施是基礎,但作為學校設計者的建筑師,似乎與教學活動沒什么關系。但朱競翔有不同的觀點:“因為空間是長久的、較難變化的,一旦教育空間形成,那么老師的一部分權力就讓予了設計師。”
朱競翔在陽光童趣園里藏了很多“心機”。他為孩子們設計了一套有趣的家具體系,它可以把整個地面恢復成平面,當它旋轉的時候可以形成座椅,再旋轉的時候就形成桌子。“幼兒園的老師們、教育局的伙伴們,還有NGO的同事們看到這個都驚呆了,說一個小小的幼兒園空間可以有這么多的變化。”朱競翔笑著說。
在童趣園里,沒有規規矩矩的板凳桌椅,學生可以躺在“坑”里,不必正襟危坐,這就給教師出了一道難題——在這樣的空間里,怎樣給孩子們上課?一些敏感的教師,馬上捕捉到建筑師的“心機”,于是開始更新教法,將空間的育人價值發揮出來。
在趙宏智看來,童趣園重塑了當地教師對于兒童運動的觀念,“過去幼兒園和學校很難允許孩子們在地上爬,其實孩子們是喜歡打滾的,現在可以看到他們在童趣園里放心地打滾。”
當地教育行政部門的干部告訴趙宏智:“童趣園項目的引入,讓我們對學前教育有了新的認識。”以往鄉村幼兒園的教師,多數由臨退休的小學教師轉崗而來,幼兒教育是個體力活,他們往往力不從心。現在教育行政部門轉變了觀念,招募當地的中學畢業生,讓年輕教師去教孩子。“這一點非常不容易。”趙宏智感嘆道。
一座童趣園所帶來的改變畢竟是有限的,空間功能的運用也需要當地教師發揮主動性。當被問及如何讓設計實現教育的初心時,朱競翔笑了笑:“自己沒有那么大的使命召喚,只是希望幫助到具體的人。”肯尼亞內羅畢貧民區的那所小學落成后,當地報紙予以整版報道,中國大使館數次派員訪問,校長也被邀請到上海參加論壇。“把事情做好,自然就會有持續的資源流過去了。”
追尋教育空間的理想樣態
2018年,朱競翔團隊的輕量建筑系統被廣東省深圳市引入,為實施改擴建的梅麗小學建設一所騰挪學校,解決就近安置師生的問題。騰挪學校可以快速組裝、異地重建,這項技術可有效利用城市零星的閑置土地資源,靈活建設社區。繼梅麗小學項目之后,團隊為深圳市龍華區建設了兩所騰挪學校,為深圳市羅湖區的騰挪學校建設提供了技術支持,目前他們正在將此系統引入加勒比海地區,為島嶼國家建設學校。
目前在城市推廣此類建筑,仍面臨觀念轉變、缺少行業規范等問題。不過,從深山老林和海外貧民區走向一線都市,朱競翔對輕量建筑系統充滿信心。在他看來,鋼筋混凝土給不了人們靈活性,而輕量建筑能夠幫助城市成為一座生機勃勃的花園,學校建筑亦是如此。
多年來在校園建筑領域里耕耘,朱競翔也一直追尋理想的教育空間樣態,在他看來,高級的空間能夠激發學生的思維、增進自我歸屬的認知。“你可能會忘記自己所在班級的教室,但你會記住學校有一條河,有某一棵樹。如果我們要培養適應變化的人才,那么從校園環境開始為學生準備是必然要做的。”
朱競翔曾向一所香港公立小學贈送了一座童趣園。兩年后,他發現這座童趣園被學校捐給了一家藝術公益機構。藝術家發揮主動性,對童趣園進行了令人驚奇的改造。這件事讓他覺得觸摸到了理想的教育空間樣態。
他說:“一頭巨鯨逝去之后,會在遺骸上形成一座生態‘島嶼,很多小生命在上面生長。無論是教育還是空間,我覺得這應該是最高的理想:人們需要預見人造之物的終結,正是前代的終結,才帶來后代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