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駕浮云半世閑

文 / 黃興國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對應圣賢之自詡，我自省：少小頑劣，不諳世事。十五好學卻無以矢志，三十勉強而立，四十仍有諸多困惑，已逾五十都該知天命了，卻終日奔忙，累如苦役而不得閑。時下偶有賢仕主張：慢生活！又正值酷暑難忍，誰人不想：“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曹丕語]。放輕舟于煙波，攬群山于襟懷……

某日，捫心自語：真的好希望得一場不礙事的小病，在那條件好的醫院住上一段時間，隱匿一下，不聞不問窗外雜事，好靜下心讀一讀書。被妻連唾三口：呸！呸！呸！（如此謂：辟邪）不久，事遂卻與愿違，偌大的病房卻只有棲身之榻，周邊哭爹喊娘、熙熙攘攘甚是嘈雜，更難捱的是那唇舌之苦和皮肉之痛！頓悟，只要心靜處處可寧神，而意亂則時時不得安生。心想，若身能閑神亦定，便只做一些順心遂愿、不擾他人之小事。

其一，再讀書以期賢達。

我自1966年入小學，1976年高中畢業，正值“文革”十年，學業廢殆。所幸家父好學，又得機關工會群文工作之便，經常假借到書庫騰挪雜物之機，順便在腋下藏匿幾本被封存的“毒草”，悄悄拿回家，以伴夜讀。竟屢屢得手，而樂此不疲。也正好遂了我偷窺“顏如玉”之圖謀。所涉讀物，傳記、小說、寓言、雜記、散文林林總總，雖無所不及，但大多都是懵懵懂懂，難入其里。究其原因：少不更事，無人引導，毫無規劃，散亂不堪，再加上貪妄好忘。直至成年才發覺竟拼接不出一個完整的故事、勾勒不出一個清晰的人物乃至吟誦不出一篇完整的辭賦。提筆成文既不考究又無出處，胡言亂語全憑感覺。只留下一個逛書店、藏書的嗜好，所藏書籍也是五花八門。甚者，有七成以上的書還只是在那賣書的柜臺上粗略地翻過，便成捆、整包地撂置一隅，竟成了夫人的笑柄。所以，只待心靜，哪怕是零散的時間，我須先把那沒拆包的書閱讀一遍。而后，再把那讀過的書深入地咀嚼一番，以消半生之渴，以解半世之惑。權當“隙中窺月”是風景，至少不要讓人奚落。

早些年，我在中央美術學院學習時，偶得機緣聆聽過黃永玉先生的一堂精彩的也是難得的講座。其間先生分享了他讀書的經驗，黃先生說，古人云：“破萬卷書，行萬里路”，放在時下，行萬里路已不是什么難事，坐地還能日行八萬里呢，重點是閱歷。若終其一生去破萬卷書，在我看來不僅不可能也完全沒有必要，我們畢竟不是為了簡單的去做一個書蟲。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實用主義者，雖然我擁有大量的藏書，但我對它們的閱讀有著自己的分類。第一類是翻閱，即只讀一下摘要和瀏覽各個章節的目錄——哦，曉得了，放至一隅；第二類是泛讀，也就是通覽全書；第三類書是精讀，甚至要讀幾遍……

從表象來看，我與大師的閱讀習慣似乎有某些相似，其實卻有著本質的不同。人家是目的性很強的選擇，我分明是缺乏規劃甚至是懶惰在作祟。所以，才要去讀書、去惡補。

其二，做農夫自耕自種。

我年輕時做過很多活計，唯獨不曾墾田和戍邊。以當下的體能，從軍已成泡影，而遠離塵囂，遁隱鄉野卻能自己。墾一塊荒地、植一片綠野、搭幾間茅屋，在那圍合的天井中央，再掘一口甜井……尚存幾許可能。

屋外的園子，底端種菜植花，綠肥紅瘦，彼此依托。高處的藤架與果木的枝椏彼此擁照，遮陽擋塵，去煩卻躁。室內陳設不求繁縟但求實際，院內路徑不求奇趣但求通達。駐則依欄寄情，歇可落座品茗，仰可臥榻觀天。俯身可飲清泉，舉手可取鮮果。憑窗可聆雨打芭蕉，風掃殘葉、落花流水。倚門可觀霜裹枝頭，雪沒溝壑、山沉林寂。再豢一些雞犬之類的活物，任由院落。雞鳴而作，耕田育木。犬吠而迎，推杯換盞。淡沉浮，忘進退，毋分左右。聞蟬鳴弄瑟而和，風撫柳鼓笳以隨，露沾襟赤足而往，日當頭亭中對弈。覓靜默不聞時勢，裝聾作啞；欲縱容呼朋喚友，不醉不還；祛滯氣林中放歌，不暢不休；卻酷暑荷塘嬉水，不疲不止。日暮夜靜，或讀、或寫、或畫、或雕琢，遂心順意……

這雖然是一個夢，但也是距離我最近的夢。

其三，近山水藐視自我。

人之于江河湖海乃一粟矣。若屈身拜謁，世間萬物皆可為師。北宋人氏米芾，博采眾家之長，又拜石為師，故得“米顛”之稱譽。其書畫風格以痛快淋漓，欹縱變幻，雄健清新，超逸入神而自成一體，謂“宋朝第一”，為后人所稱道而不及。相比當下，人們似乎更喜歡宅在斗室，依著那網絡的海量資訊，去勾畫山之高、海之深、地之闊。或穿越在歷史、當代和未來的時光隧道，抑或恣意構建虛妄的意淫空間，宛如世主。殊不知，海深不能以身去探，地闊不能以步去度，山高不能以臂去丈。歷史不能擅自編纂，未來不以幻想而落實。走出去——不必躡手躡腳，闊步如飛地去揣度那群山之巍峨、阡陌之延袤、大海之深邃；吼出來——不必低聲下氣，聲嘶力竭地去撼動那山山水水……方可知，何為螻蟻何為蟬鳴。故而，捫心自問：吾為何物？花、草、木、鳥、蟬或云泥？是，也不是。罷了，罷了！不以人為不是，不以物為不是，事事為是。

是以，每當胸悶氣淤，我會把自己放逐山野。由野風撲面、任雜草纏足、憑露濕衣襟……每當技窮才盡，或將自己埋身書海、或拜謁名師。尋圣人至理，討賢達名言，求解惑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