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誰家玉笛暗飛聲,
散入春風滿洛城;
此夜曲中聞折柳,
何人不起故園情。
——唐·李白
滹沱河,帶著嘩啦嘩啦的流水聲,日日夜夜在我心里流淌。鄉愁,共和國老兵的鄉愁,宛如家鄉滹沱河里的浪花,翻騰著,跳躍著,甜甜的、潤潤的、柔柔地吻著我的靈魂。在月色撩人的靜夜,我吹響玉笛,讓笛聲帶著我的鄉思,飛向冀中平原滹沱河畔那個古老的村莊。
母親的嫁妝瓷花瓶
從兒時起,印象最深的是母親的嫁妝。我,就像熟悉母親的面容一樣熟悉母親的嫁妝。兩個老式油漆大衣柜,衣柜上面是兩個紅漆木箱,衣柜中間是一個棗紅色雕花立櫥,炕頭邊靠墻的櫥柜上,擺放著兩個引人注目的瓷花瓶,花瓶中間是一個鎦金鑲著畫圖的座鐘,鐘擺不停歇地左右擺動著農家平淡的日子。
母親的這套嫁妝,是姥爺做染料生意積攢下來的錢置辦的,估計花了不少錢。自從農家小院傳出的嬰啼,打破了鄉村黃昏的寧靜,母親的嫁妝陪著我在院內簡陋的西屋降生了,我懵懵懂懂地聽著當啷當啷的鐘聲,送走窗外一個又一個明晃晃的月亮,迎來一個又一個紅彤彤的太陽,慢慢地,我懂事了。
記得,每年春節前夕,母親都要精細擦拭她那套嫁妝,我明白,母親是要過一個清姿亮色、活色生香的春節,為的是讓全家人都歡歡喜喜過大年。
擦拭嫁妝,我是母親的幫手,母親分配給我的活計是用濕巾擦拭那兩個瓷花瓶。與那木器家具不同,瓷花瓶怕磕碰,所以要特別小心,容不得一丁點閃失。每次擦拭瓷花瓶,母親總是先在炕上鋪好褥子,小心翼翼地將花瓶抱到褥子上,然后拿來一塊濕毛巾,讓我將花瓶里外擦干凈。
我仔細觀察過這一對瓷花瓶,質地細膩柔滑,色澤古樸淡雅,潤味含情,純凈生輝,特別是畫圖透出的潔白、艷紅的光彩,使人聯想到《紅樓夢》里的林黛玉《詠白海棠》詩句“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我問母親:娘,這花瓶上的畫是穿紅肚兜的小孩騎著一頭牛玩哩,是什么意思呢?
母親說:這是一幅牧牛圖。小孩懂得牛餓了要吃草,牛愿意讓小孩騎在背上,人和牛在春天里好自在好快樂呀。
我又問母親:這一對花瓶是什么年代制成的?
母親告訴我:你姥爺買這一對花瓶時,專門請了一位懂行的朋友驗證過,人家說是古董,大清朝的東西。
我驚訝地對母親說:那鐵準兒是花了大價錢才買到的。
母親說:誰知道哩,反正你姥爺疼自個的閨女,給俺買嫁妝,舍得花唄。
我懂了,母親的嫁妝,凝聚著姥爺姥姥的厚愛呵。
記憶中,母親的那一對瓷花瓶,不僅供觀賞,給屋內增添了些許雅氣和生活情趣,更讓我歡喜的是,那一對花瓶還有很大的生活用場呢。
每年秋天,我家村邊打麥場周圍那片棗林,瑪瑙似的紅棗掛滿了枝頭,父親母親帶著我們兄弟姐妹,扛著竹竿,拎著藤籃,提著麻袋,一起打棗,美滋滋地享受秋天紅色的饋贈。
樹上那一嘟嚕一嘟嚕熟了的棗兒,被我們搖晃和打落下來,噼里啪啦,好家伙,滿地紅瑪瑙紅寶石滾動著。我那最小的弟弟剛滿四歲就跟我們一起去打棗,落下的大紅棗砸在他的腦袋瓜上,疼得他咧著小嘴直哭。我把他拉到安全地方,母親走過來哄他:乖乖,別哭,一會兒回家娘給你蒸紅棗,在花瓶里泡醉棗,任你挑著吃,甜你個跟頭。
母親的話,把小弟弟逗樂了,看他高興的,真像母親花瓶上騎在牛背上的頑童,笑得真好看。只是,那花瓶上的小頑童圓圓的腦袋上沒幾根頭發,胖嘟嘟的臉蛋掛著天真的笑容,腰間的紅肚兜鮮亮艷麗。而我的小弟弟,是地地道道的農家孩子,身上一絲不掛,光溜溜的,挺著小胸脯,腆著小肚子,撅著小屁股,難怪母親說他“三道彎兒”。
足足幾麻袋的紅棗運回家,攤在院子里晾曬,母親讓我們兄弟姐妹挑一些沒有破皮的紅棗,用水洗干凈,曬一曬準備放進花瓶里用白酒泡制醉棗。哇,那兩個花瓶都裝滿了圓圓鼓鼓半紅半青的棗兒,父親把買好的一瓶老白干酒分別倒入兩只花瓶里,母親取來布塊和麻繩,將花瓶口包得嚴嚴實實。我們幾個饞嘴的孩子都盼著吃醉棗,母親用手指著我們說:等你們嘴里的哈喇水都流沒了,那花瓶里的醉棗就可以吃啦。娘的話真逗。
兒時,我是一個讓小伙伴們羨慕的孩子。因為,從秋天開始,每天放學回家,我便偷偷掀開瓷花瓶的蓋布,小手伸進花瓶里,抓幾把醉棗裝進衣兜里,跑出家門和小伙伴們一起玩耍,當他們看到我吃醉棗時那洋洋得意的樣子,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哪個孩子不想吃香噴噴的醉棗呢?有時我掏出幾個醉棗讓小伙伴們品嘗,美得他們咂著嘴,還伸出小舌頭,舔嘴角的口水。
說到母親的花瓶,還真有一番不尋常的經歷。抗日戰爭時期,母親擔任村婦救會主任,父親身上的擔子也不輕,他是本村青年抗日先鋒隊主任,一家有兩個跟日本鬼子作對的主任,還有一個是跟著呂正操司令員在冀中平原與日本鬼子生死搏斗的八路,那是我叔。你想,這樣的家庭,日本鬼子和漢奸能不恨之入骨嗎?
日本鬼子在冀中平原五一大“掃蕩”的日子里,父親和母親根據組織上的意圖到北平暫時躲避,家中只有我奶奶孑然一身,看守著家門。那是個撕心裂肺的秋日,日本鬼子在狗漢奸的帶領下來到我家。奶奶正獨自在后院的北屋里忙著做午飯,日本鬼子把她連推帶搡地弄到院子里,逼著她說出兒子兒媳兩個村干部藏在何處。奶奶在豺狼面前知道來硬的軟的都無濟于事,只能動心眼兒編假話對付這幫家伙,敵人明白她不說真話,氣急敗壞地用槍托砸她,用皮靴踢她,可憐的奶奶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不僅如此,敵人存心要讓這個抗日家庭沒好日子過,奶奶眼巴巴看著敵人把自家房檐上堆曬的高粱穗統統推下來,弄成一大堆,一把火燒掉。那個日本鬼子端著明晃晃亮閃閃的刺刀,惡狠狠地捅死了豬圈內的那口豬。奶奶見這般情景,只有忍耐,牙齒都快咬碎了。
幾個狗漢奸不甘罷休,為討好主子,又引領日本鬼子進屋搜查。奶奶居住的北屋,除了一個陳舊的衣柜,一個普通的桌櫥和炕頭上一架紡車,幾乎再沒有什么家具,漢奸和日本鬼子見屋內如此簡陋,頓時轉過身要搜查父母住的西屋。西屋只有兩間,里間是臥室,外間是灶臺和放鋤頭、鐵锨等雜物的房間。幾個漢奸走進里屋,立即被母親的那套嫁妝吸引住了,一個狗漢奸盯著桌櫥上那一對瓷花瓶,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想要搬走。
奶奶明白,兒媳這對花瓶,父母所贈,裝著多少情、多少愛啊,是應該陪伴終生的無價之寶。
住手!奶奶快要急瘋了,猛地吼了一聲。
我看上這對花瓶了,送給我行嗎?漢奸真是貪婪而不要臉。
這對花瓶是俺兒媳的嫁妝,她看得比生命還重要,怎么能送人呢!
不給花瓶,就把你家房子統統燒掉!
你個狗漢奸,說什么要燒俺家的房子,就是把俺這老婆子活活燒死,花瓶也不給你!
我讓你嘴硬,點火,燒!燒!燒!那個漢奸真像瘋狗一樣叫喊著。
突然,村街上傳來一陣急促的槍聲,日本鬼子和漢奸料定是縣游擊大隊以及村里的青抗先隊員們來了,嚇得屁滾尿流,趕緊溜走了。
此后,奶奶豁出命來保護瓷花瓶成為村里人流傳的佳話。夏天,奶奶經常在門前那棵大槐樹下紡線,她讓我坐在麥秸墩上,給我講保護花瓶的故事,那嗡兒嗡兒的紡車,搖啊搖,仿佛把奶奶和我搖回早已逝去的歲月。冀中平原抗日烽火燃燒的年代,我有一位帶領青抗先隊員與日寇殊死搏斗的父親,也有一位參加八路軍跟隨呂正操平原反“掃蕩”的叔叔;有一位帶領婦女為八路軍做軍鞋軍衣,動員青年們參軍殺敵的英雄母親,也有一位受盡日本鬼子和漢奸的折磨而寧死不屈的英雄的奶奶。
歲月的風,一次次把門前古槐的落葉卷走,又一次次把槐花的芳香傳遍生我養我的古老村莊。槐樹下,奶奶不厭其煩地給我講抗日年代的故事,那些故事和她當年保護瓷花瓶的故事一樣真實,一樣生動。我覺得,奶奶講的故事像她紡的線兒,長長的,纏繞著我的心,又像瓷瓶里的醉棗,給我的生活和心靈增添芬芳。
我至今不會忘記,三年困難時期給冀中人民帶來的難熬的饑餓。不少農家的盆盆罐罐見不到糧食,人們靠挖野菜糊口。我家老小九口人,可想而知日子過得多么艱難。為了闖過難關,父親接連賣掉了自家門前的古槐、場地上的榆樹、椿樹,換成了口糧。母親把珍藏的首飾,銀鐲銀鎖瑪瑙戒指等等,也賣出去了,甚至把衣柜、立櫥和櫥桌門扇上鑲嵌的銅牌、銅鈕和吊墜也取下來賣了,換成了盤中餐。那天午飯,全家人沒有一粒糧,喝的是野菜湯,母親幾句話引起了一場爭論:
母親說: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要不然就把那對花瓶賣了換成吃的,一家人活命要緊。
父親說:那是你的嫁妝,不能賣。
我們兄弟姐妹個個不同意,都說:若是賣了花瓶,往后用什么泡醉棗呢?
奶奶想出了一個主意:這樣吧,那幾間東屋是孩子他叔的,他在部隊里,一家人在北京,我做主把東屋賣了,討換成救命的糧食。
就這樣,奶奶又一次保護了瓷花瓶。
自從父親被選調到十二里外古鎮的新華書店工作后,全靠母親支撐著整個家,洗衣做飯,喂豬喂雞,特別是要照顧好年邁又患癆病的奶奶。看得出來,母親對奶奶最親。至少有一點母親心里明明白白,她那一對瓷花瓶,受到奶奶的傾心呵護,也倍受孩子們的青睞。
“蕭瑟秋風今又是”。故鄉冀中平原上的大棗又紅了,此時此刻,我想起母親那一對古樸典雅的瓷花瓶,想起花瓶里那紅彤彤香噴噴的醉棗,當然會想起遠在天堂的母親和奶奶,就讓陣陣秋風送去我的思念,也送去我的問候……
彩虹橋
因為新冠病毒肆虐,清明節我沒有回故鄉為父親掃墓,甚為遺憾。前些天,北京下了一場雨,雨后天空出現了彩虹。望著美麗的彩虹,鄉思如云,鄉情如雨,我想起了父親和千年古鎮上的小小書店……
——題記
出了村,朝西南方向走,穿過兩個村莊便到了十二里外的“角邱古鎮”。小時候,我感覺經常往返的這條十二里的鄉間小路,是橫跨平原的一座彩虹橋,橋上留下我童年斑斑駁駁的足印。
說角邱是河北省安平縣一座古鎮,此言不虛。漢劉邦統一天下后曾在這里設縣,漢朝晚期農民起義領袖張角在行軍途中病死葬于此地,故取名角丘,后改為角邱。據載,角邱歷史上出了不少名人,其中有三位舉人,還有一位“管子大師”,可謂人杰地靈。20世紀50年代末,我父親由農民被選到角邱新華書店工作,此后,那里讓我心馳神往,千年古鎮,街邊的書店,店里的父親,若是多日不見,心里便空落落的,去了,見了,總是流連忘返。
初次光臨角邱古鎮,我還是個剛滿十一歲的孩子,正讀小學五年級。那是個禮拜天,恰逢集日,古鎮甚是熱鬧,街道兩旁的小攤上,賣燒餅、油餅、肉包子的,還有賣芝麻糖、花生米、葵花籽、糖葫蘆的,等等。父親知道我是班里數一數二的優秀生,但畢竟也是一個饞嘴的毛孩子,他拉著我的手,到街上要給我買好吃的東西。
父親問我:“你想吃啥,爹給你買。”
我回答:“爹,我什么也不想吃,我想買一本書。”
“哦,乖兒子,要買什么書?”
“《苦菜花》。有同學讀過了,說可好哩。”
“咱書店里有,除了《苦菜花》,還有《林海雪原》《烈火金剛》《紅巖》《紅旗譜》《黎明的河邊》《戰斗的青春》,小說真不少,先買一本看,看完了再買。走,咱們回書店。”
父親一席話,暖心窩,高興得我蹦了起來。
我跟隨父親,踏進角邱新華書店的門檻,出乎意料的是,這小得不能再小的書店,只有兩間低矮簡陋的房子,外間屋靠墻壁的書架上擺滿了各類圖書,里間屋是父親的臥室。父親告訴我,雖說是一個人管理的小小的書店,的確是古鎮最火爆的一個景點,每天店門一打開,顧客便絡繹不絕地趕來,每逢禮拜天或節假日,人們更是蜂擁而至,簡直要把小店擠垮。來者多半是小學生和中學生,買書的是少數,多數是站著翻書看,因為衣兜里沒揣著幾塊錢,那年代基本上都是窮學生。這,父親比誰都明白!
那天中午,父親在書店親手為我做了炸醬面,并為我買了一本《苦菜花》,用塑料布包得嚴嚴實實,然后送我踏上歸程。沒想到,途中遇到一場大暴雨,我懷揣著那本《苦菜花》,行進在白茫茫的雨霧中。天,灰沉沉的,路,朦朧難尋;雨,瓢潑般傾瀉而下,我全身濕淋淋的,只有塑料布包裹的那本書《苦菜花》,在我懷中安然無損。黃昏時分,我終于到家了,隨便扒拉了幾口晚飯,便在小油燈下看《苦菜花》,一直到深夜。
翌日中午,我放學回家,母親正在做飯,她讓我拉風箱。我坐在一個木凳上,把《苦菜花》放在膝蓋上,一邊拉風箱,一邊看書。沒承想,大鐵鍋的油突然著火了,啪,母親朝我頭上忽扇了一巴掌,罵我“書癡”,既然惹禍了,我能說什么呢?其實,母親是最支持我讀書的人,我炕頭紅漆柜櫥上的小油燈,燈油都是母親灌進去的,玫瑰花瓣似的紅燭夜夜閃亮。
是的,那時的我真的成了書癡,父親一本接一本地給我送書,那一本本飄著書香的小說,沁心潤肺,我心靈的天空霍然出現了彩虹,那是我最初的文學之夢。從初中到高中,我都是班里的語文課代表,作文屢屢作為范文展示。
坦率地講,我是抱著當魏巍、劉白羽、孫犁那樣的作家的念想而報名參軍的。一九六四年冬季,正在河北深縣讀高中的我被批準參軍,臨別時,我給父母朗誦了高中語文老師徐家良贈送我的一首詩:
是雄鷹,抖開健翅,
是駿馬,放開四蹄,
是好漢,把衛國的重擔挑起;
風風雨雨,洗掉書生氣,
雷雷電電,煉成軍人體,
刀刀槍槍,化作詩篇漫天飛!
奔赴新兵集結地那天,在抗戰期間擔任村婦救會主任的母親,迎著飄飛的雪花送我到村口,站在土堤上久久不肯離去,我回望時她已變成了雪人。父親從角邱書店特地趕來為我送行,騎自行車帶著我駛過四十里雪路,把我送到新兵集結地。暮色降臨,父親欲踏上歸程,他望著我戛然無語,竟嗚嗚哭了。我對父親說:爹,放心吧,我到部隊一定好好干,不會給父母丟臉。父親啊父親,抗日戰爭年代你擔任村青年抗日先鋒隊主任,出生入死,你沒哭過,如今兒子參軍遠離家鄉,你禁不住淚流滿面。
如果說母愛如海,博大深厚,我一生報答不完,那么,父愛如山,巍峨雄偉,不僅為我遮風擋雨,而且讓我站在高山之巔,觸摸天空七色的彩虹。我覺得,父親為我搭起一座求知的彩虹之橋,讓我站在橋上看到了遠處的風景;父親引領我走進文學的彩虹之門,讓我看到了五彩斑斕的世界。
應該說,幾十年的軍旅生涯,我在工作的夾縫中堅持文學創作,先后出版了散文集《柳笛》《洗臉盆里的荷花》,詩集《彩雪》。散文《古井》一九八三年發表在《人民日報》,次年被選入全國小學五年級語文課本,幾十年來,這篇散文引起了廣泛的影響,我應邀先后在家鄉的小學和高中做文學講座,目睹學生們揮動手中的課本,高喊“歡迎《古井》的作者來學校做報告”,真讓我感動。
此刻,我想起同事和戰友曹國慶少將的一對雙胞胎兒子曹鵬、曹凱,二十多年前,他倆讀六年級,那天傍晚,這兩位翩翩少年來到我家,想讓我愛人給他們輔導作文,沒錯,我愛人是六年級語文老師。可是她正忙著做飯呢,我對兩個孩子說:來吧,我給你們輔導作文。他倆都用驚異的眼神看著我,異口同聲地問:你能輔導作文?我說:試試吧,我知道全區小學六年級學生剛剛結束了一次語文考試,其中有一道考題有關我寫的散文《古井》。兩個孩子都愣了,問我:語文課本里的《古井》那篇文章是你寫的?不會吧。我說:真的是我寫的,不信 ,我現在就給你們背誦《古井》。曹鵬曹凱兄弟倆聽我背誦完《古井》,心甘情愿地聽我輔導作文。如今,這兄弟倆都是博士學位,是上海海軍軍醫大學附屬醫院的青年才俊。
散文《洗臉盆里的荷花》獲得第四屆全國冰心散文獎,那是回憶我母親的一篇作品,天津微電臺美文美聲展播后,我帶著視頻應邀到家鄉一所中學做文學演講,在場的五百多名師生都被共和國老兵的真情感動了,會場鴉雀無聲。
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忍受著頸椎病帶來的痛苦,以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毅力,在文學的崎嶇山路上攀登,能有如今的收獲實屬不易。我覺得,在文學的園地里,我是一棵花色并不俏麗的苦菜花,在故鄉的田野里生根發芽開花了,這棵苦菜花是家父親手栽的呀!
去年夏天,我和愛人一起回到故鄉,特地到角邱尋覓父親曾經工作過的小書店,外甥開車陪我們一同前往。自從參軍遠離故鄉,我已經半個多世紀沒來過這個坐落在冀中平原上的古鎮了。到達古鎮時,天空下起了小雨,雖然煙雨蒙蒙,透過車窗玻璃依稀看見古鎮街巷的風貌。兒時遙遠的記憶里,古鎮上那些簡陋的平房如今看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寬敞漂亮的磚瓦房子,時而可見矗立在雨幕中的高樓,古鎮已完全改變了原來的模樣。父親供職的那個小書店,一點影子都沒有了,舊址上建起了闊綽的新房。
雨停了,我下車站在小書店舊址前尋覓著,思考著,巴不得將流失的時光拽回來,讓往日的情景重現眼前。這時,外甥喊道:“舅舅,快看,天上出彩虹啦!”
我舉目遠望,凌空飛架在平原上的彩虹之橋,美麗壯觀,天幕下敞開的彩虹之門,深邃宏大。彩虹橋和彩虹門,使我想起了和父親在一起的幸福時光……
圍爐夜話
下雪了,雪落平原,整個村莊都被大雪覆蓋,雪村很靜,牛呀,驢呀,乃至雞呀狗的,似乎都變成了啞巴,誰也不出聲了。只有那爐火,夜夜紅旺,母親坐在炕上,忙著做針線活兒,父親和我圍著火爐,一邊聊著,一邊等待爐膛下烤著的紅薯。昨夜,圍著火爐聽父親講三國,草船借箭的故事真讓我入迷,今兒晚,商量好了,請父母講講當年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窗外,雪仍然飄飛,雪落大地靜無聲,屋子里爐火正紅,母親坐在炕上,炕上還擺放著一個紅漆木盒子,盒子上放著一盞小油燈,微弱的燈光映照著母親飛針走線。每年踏進冬天的門檻,母親夜夜在燈下忙碌,為我們兄弟姐妹六個趕做春節穿的新衣。鄉村的孩子盼過年,盼的是香噴噴的肉菜和暖暖的新衣裳。
“爹,聽說俺娘在抗日戰爭年代當了八年村婦救會主任,她從來沒說過,你講講俺娘的故事。”
“你娘是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嘴里不說,她的故事幾天幾夜講不完。”爹用火柱撥拉了一下爐膛的煤塊,紅紅的煤渣往下掉,那爐膛下正烤著紅薯呢。
“俺經歷的那些事兒都是陳谷子爛糠,有啥可講的?你的記性好,故事多,給孩子講講唄。”母親停住手中的針線,扭頭看著父親說。
我知道父親在抗戰時期擔任村青年抗日先鋒隊主任,斷斷續續地聽他說過日子鬼子來我們村折騰,把鄉親們害苦了啦。
那天,日本鬼子根據漢奸告密到我們張舍村捉捕縣游擊大隊政委張根生,直奔喬增棍家,撲了個空。張根生政委聞訊后立即轉移,日本鬼子把喬增棍的母親捆綁起來,帶到村街上,當著老百姓的面折磨她,用皮鞋踢,用槍托砸,還慘無人道地給這位保護縣游擊大隊政委的母親灌涼水,折磨得她死去活來。
父親問我:“你認識喬增棍的母親不?”。
我說:“怎么能不認識呢,她家在咱家南邊,幾十米遠,我在小街上經常見到她,個子很高,后腦勺梳著一個髻,大腳丫子,走路騰騰響,她說我這個調皮蛋子長大了有出息。”
母親說:“你管人家叫奶奶哩。”
我說:“俺知道。”
父親說:“增棍的母親很堅強,日本鬼子那么折騰她,她挺過來了,沒泄露一點秘密,這位年邁的老婦,竟然有鋼鐵的風骨和不屈的靈魂。”
母親接著話茬說:“她有三個兒子,老大喬增法,老二喬增順,老三喬增棍,老大犧牲在抗日戰場,老太太得知這不幸的消息,沒掉一滴眼淚,只是狠狠地罵了一句:‘小日本,我真想一個一個地掐死這幫狗雜種!”
我對母親說:“娘,我和喬增法的兒子喬奐文是小學同學,原來他是烈士子弟,我認識他娘,沒見過他爹。”
父親插話說:“他爹犧牲時,你還在你娘肚子里呢。”
我問父親:“張根生政委跑到哪里去了?”
父親告訴我:“你肯定認識北街的喬稀罕吧,你倆歲數差不多,聽說張根生政委跑到他家,稀罕的奶奶把張根生藏在一個大甕里,甕口蓋了一個篦簾,日本鬼子來家搜查,幸好沒發現,真是躲過一劫呀!”
雪夜,冷風不時地從門縫里鉆進屋,盡管生著火爐,房間里依然很冷,我的小腳丫又凍傷了,又痛又癢。寒冷的冬天對鄉村的孩子來說簡直是災難,小時候,我幾乎每年冬天都會凍腳凍手。我從凳子上站起來,跺跺腳,緩解凍傷腳丫的痛癢。
母親也似乎感到雪夜的寒冷,她下炕在火爐上烤了烤手,接著又去做針線活兒。
這時,房間里飄起淡淡清香,哦,紅薯烤熟了。對于農家人來說,這熱氣騰騰又香又甜的烤紅薯,算得上是上等佳肴了,尤其是在寒冷的雪夜,真招人喜歡。
圍坐在火爐旁,吃著烤紅薯,感到鄉村的雪夜韻味無窮,窗外,那飄飄灑灑,紛紛揚揚的雪花,或許也在眷戀著農家這清淡安逸的生活。
夜,漸漸深了,母親還在忙著針線活兒,看上去沒有一點倦意。聽大人們說,俺娘是村里有名的巧媳婦,論針線活兒,打著燈籠也找不到超過她的人。抗戰時期,她組織和帶領婦女們為八路軍做軍衣軍被軍鞋,針尖刺落天上的星星,線兒牽走多少個月亮呵。今夜,母親手中的針線依然那么順心順意。為了讓父親和我多陪她一會兒,母親對父親說:“你可比不了人家張根生政委,抗戰期間,張根生政委經常住在咱們張舍村,日本鬼子多次追捕,就是抓不住。你呢,根據組織意見到北平躲避敵人搜查,回到村里,第二天就被日本鬼子抓住了,人家要七十塊大洋才放人,我跑了幾十戶借錢,總算湊夠了,卻把鞋底子磨破了。你跟孩子講講吧。”
父親回憶起往事,咬牙切齒地說:“日本鬼子,漢奸,那幫狗日的,壞透啦!”
接下來,父親對我講述了他被日本鬼子抓捕的情景。為了躲避敵人,父母在北平待了數日,回到村里,父親躲在牲口屋里過夜,天亮時,他發現小窗戳進明晃晃的刺刀,窗外響起哇啦哇啦的叫喊聲。父親明白,日本鬼子來了。父親無法逃脫,只好起身開門。敵人要把我父親帶走,可憐的奶奶死活阻攔,漢奸對我奶奶說:給七十塊大洋才能放人。天哪,到哪里找那么多錢?真是愁死人!躲藏在地道里的母親得知此事,一刻不停地去借錢,差點急瘋了。
母親對火爐旁的父親說:“若是不用大洋把你換回來,我琢磨著你是鐵準兒死定啦。”
父親說:“我想也是,逃不掉一死。”
母親暫時停下手中的針線活兒,轉過頭來對父親說:“算你倒霉,被日本鬼子堵在牲口屋了。說來俺是幸運的,沒有被日本鬼子逮住,多虧了鉆地道,藏高粱地里,婦救會的姐妹碰頭開會也是趁天黑聚在墳地里。”
我問母親:“娘,你們夜間在墳地里開會,不怕鬼?”
“傻小子,哪來的鬼呀!可怕的是日本鬼子,什么壞事都做得出來。”
像所有平原上的群眾一樣,母親恨透了窮兇極惡的日本鬼子。父親告訴我:“那年,你娘剛剛懷上你,日本鬼子用刺刀對準你娘的肚子,要挑了你娘,多虧了村里的維持會長勸說阻攔才幸免于難,你記著,那個老爺爺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點了點頭,對父親說:“我知道了,當年村里的維持會長是老層爺爺,那是個大好人。”是的,他家住在我家南邊,離著很近,我經常與那位老人在村街上相遇,每次遇見我都喊他爺爺,他總是朝我微微一笑,很親切的樣子。
在靜靜的雪夜,圍爐夜話也許是鄉村的尋常事,可是,聽父母講抗戰的故事,總覺得聽不夠,我知道當年父母與冀中平原上的軍民一起與日寇進行殊死搏斗,許許多多真實的故事如同窗外紛飛的雪花,又怎么能數清呢?雪落平原,靜如秋葉,而每每聽父母講抗戰故事,竟讓我心潮起伏,風云激蕩。這個雪夜,我的心又漲潮了……
村口雪人
天兒還沒亮,我醒了,點亮小油燈,借著微弱的燈光,透過窗玻璃,我望見窗外雪花悄悄飄灑,真是人逢喜事,雪花也來湊熱鬧,從四面八方趕來擁抱這個古老村莊。
今兒,我就要離開家鄉奔赴四十里外的深縣中學,那是新兵集結地。在角邱村新華書店供職的父親特意趕回家,決意騎自行車送我到新兵集結地報到。接到入伍通知書,父親母親甭提多么高興啦,連續幾天來都笑得合不攏嘴,兒子當然理解父母的心愿。抗戰時期,母親擔任村婦救會主任,每年征兵的日子,母親挨門挨戶動員村里的小伙子參加八路軍,把一批批年輕力壯的農民后代送往抗日前線。1940年,一場兄弟倆爭當八路軍的鬧劇驚動了全村。父親和叔叔都想參加八路軍,奔赴戰場殺敵,兄弟倆各不相讓。
父親說,我是共產黨員,又是青抗先主任,第一個參加八路軍的應該是我。
母親接著說,說得對,俺動員村里的小伙子參軍,跑斷了腿,磨破了嘴,現在,自個兒的男人要參軍,俺可不能扯后腿,你要是當了八路,俺這個婦救會主任臉上才光彩哪!
叔叔說,別爭啦,哥是村干部,離不開,還是我去當兵。
話音剛落,叔叔披上粗布褂子,遠走高飛了,和他一起參加八路軍的還有西鄰的喬萬凱。
當年,父親沒當上八路,如今兒子應征入伍,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吧。
我起身下地,來到中間房,只見父母住的西間屋門縫里透出燈光,看來父母早醒了,亮著燈聊天呢。
聽見父親說:起來吧,趕早不趕晚,到新兵集結地,要走四十里雪路。
母親說:俺一宿沒睡著,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激動。晚上俺就包好了餃子,我去生火,你們吃了餃子就上路。
不一會兒,熱氣騰騰的餃子就端上桌,母親還擺上醋碟兒,碟里放上我愛吃的臘八蒜。
母親對我說:“兒子,吃吧。今兒包的餃子都是一個肉丸兒,可香哩。你到了部隊,不知道猴年馬月才回家,往后的日子吃娘包的餃子機會太少了,多吃點,吃飽飽的娘才高興哩。”
我對母親說:娘,你兒子是一只飄飛的風箏,不論飛得多么高,多么遠,總是被鄉思的線牽著。到了部隊,我一定好好干,只要有機會,我就回家看你。
此刻,我發現母親偷偷地抹眼淚,當年,日本鬼子用刺刀對準她的胸膛,她沒有眨眼,而今我要離她遠走,惜別之情競使她淚盈眼眶。
踩著地上稀稀落落的雪花,父親,母親,姐姐和弟弟,送我參軍。我用網兜裝上母親特地給我買的搪瓷洗臉盆,提著趕路。那洗臉盆里有荷花金魚圖案,這是母親精心挑選的,我猜想,荷花是母親,金魚便是我,洗臉盆里有慈母心、游子情啊。
雪,越下越大了,紛紛揚揚的雪花,網住了天空,也網住了冀中平原這個古老的村莊。我一家人行走在村街上,來往的鄉親們好奇地問:這大雪天,一家出動,干嗎去?母親一一回答:送大兒子當兵去。
父親推著自行車往前走,那是他剛到角邱村新華書店上班,賣掉自家一棵大楊樹才買回的一輛加重飛鴿牌自行車。父親正是騎著這輛自行車,多次送我到安平縣后張莊中學和深縣高中讀書,每次離家上路,母親總是站在家門口望著我們遠去,今兒,母親送我參軍,要送到村口。她邁開三角形的小腳,行走在飄著雪花的村街上,母親告訴我,抗戰時期,她送村里的小伙子們參加八路軍上前線,都是送到村口,無一例外。
雪花稀稀疏疏地飄落,落在母親的頭上和肩上,望著雪幕中母親的身影,我想起了五年前那個冬季的雪天。那年我剛滿13歲,正處在難熬的三年困難時期,家里的盆盆罐罐都是空的,沒有一粒糧食,一日三餐都是野菜,進入冬天的門檻,再也尋不到野菜了。前幾天,母親帶著珍藏多年的首飾,到滹沱河北邊的村莊換回了半口袋蘿卜干兒,才使一家人免遭絕糧之苦。聽說北郝村我干娘家景況略好些,母親讓我推著用柳樹叉子做的小木車,娘倆一起到我干娘家走親,其實是想討點吃的東西。干娘家的日子也不好過,見俺娘倆大老遠地來了,不忍心讓俺倆空手而歸。干娘說:家里沒有糧食了,有幾顆白菜,你們帶回去,聽說救濟糧快下來了,咱們有盼頭啦。
我將干娘送的六顆白菜捆在小木車上,和母親踏上回家的路。怎么也沒想到,走到半路,下雪了,雪下得那叫大呀,鋪天蓋地,我發現母親變成了雪人。糟糕的是,行至大子文村東,離家還有四華里,小推車壞了,母親讓我在雪地里守著白菜,她回家去叫父親來收拾殘局。我眼巴巴地望著母親的背影,分明是一個雪人,漸漸消失在雪幕中。
母親送我到村口,停止了腳步,對我說:兒子,娘就送你到這里,到了部隊,要好好干,娘等著你的好消息。我咬了咬嘴唇,對母親說:娘,放心吧,兒子不會給你丟臉!
父親騎著自行車帶上我行進在灑滿雪花的鄉間小路上,我扭過頭來回望村口,母親還站在那。哦,雪人,那是在抗戰期間當了八年婦救會主任的雪人,那是把目光投向遙遠軍營的雪人,那是等待兒子好消息的雪人,一襲銀白,美麗,晶瑩,圣潔,沒錯,那是我吸著她的乳汁長大的親娘……
遙望孫犁
小時候,剛諳人世,我聽說家鄉出了一位鼎鼎有名的大作家,他的名字叫孫犁,孫遼城村人。孫遼城(后改名孫遙城)與生我養我的張舍村相距四華里,同屬于大子文鎮。從少年時代直到古稀之年,我一直等待機會見到我引以為豪的家鄉名人、文學大師孫犁,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仰望著,守望者,遙望著,卻只能讀到他的作品,沒見過他本人,對我來說,成了終生憾事。
很喜歡顧城的一首小詩《遠和近》:
你
一會看我
一會看云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云時很近
每當品讀這首詩,心里升起一種感覺:我家離孫犁故里很近,孫犁大師卻離我很遠。參軍遠離家鄉,有時思鄉心切便閱讀孫犁的作品,感覺回到了故鄉,又走進孫遙城,聽孫犁講滹沱河邊的故事。遠了又近,近了又遠,心中的感覺就這樣奇妙地交替著。
從我們村朝西北方向走,穿過一片蘆葦叢生的低洼地帶,不一會兒便到了滹沱河南岸的孫遙城。在我心目中,孫遙城人杰地靈,因為那個村子出了大作家孫犁,所以讓我很仰慕,似乎成了我心中的一處圣地。
十三歲我邁進中學門檻,認識了孫遙城的同學李秋扣,彼此志同道合,都喜歡文學,聊天時自然少不了談起孫犁,特別是孫犁的名篇《荷花淀》,讓人拍手叫絕,嘆為觀止!假日里,李秋扣多次約我去他家玩,我好幾雙鞋底子都是往返于張舍村與孫遙城的路上磨破的。李秋扣經常聽長輩們講孫犁的故事,他也不厭其煩地講給我聽,我覺得孫犁的故事就像家鄉滹沱河的浪花,怎么數也數不清。李秋扣指著孫犁故居的舊址對我說,村里的大人們都念叨,在天津日報工作的孫犁將自家閑置的房屋捐獻,拆掉后的木材磚瓦用于修建本村小學,我上小學的美好時光正是受孫犁的恩澤度過的。我感覺李秋扣與孫犁就是一家人,一見李秋扣,就想起孫犁。
忘不了,那是一九六三年夏天,初中畢業后中考剛剛結束,一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襲來,我家用土坯蓋的磨坊因洪水浸泡倒塌了,形成了一個很大的土堆,我和弟弟將自家的梢門扇卸下來,平放在大土堆上,又抬來一張木床,木床四條腿綁了竹竿,搭起了一個簡易的塑料篷,我在四面透風的塑料篷下,聽著風聲雨聲,整整度過了六天六夜。
太陽終于從云層里鉆出來,地上水勢漸緩,但依然是一片汪洋。我萬萬沒想到,同學李秋扣拄著一根木棍,蹚著水從孫遙城趕來,問我:你接到高中錄取通知書了嗎?
我說:沒有。
他告訴我:有好幾個熟悉的同學已經接到安平縣高中的錄取通知書了,我和你至今沒有音訊,不知咋回事?
我說:論學習成績,你在咱們班排名第一,鐵準是考到省重點深縣高中了。
他眉宇間露出一絲自信的眼神,微笑著說:你也是咱們班的優秀生,名列前茅,我心思著你考上高中十拿九穩,這樣吧,咱們一起到母校后張莊中學去問個究竟。
我從家里找到一根竹竿,與李秋扣一起蹚水,趕到二十里外的后張莊中學。老師欣喜地告訴我倆,你們都考取了省重點深縣高中。
開學報到那天,李秋扣的父親送我們去深縣中學。當我們坐船橫渡護城河時,我發現河水蕩起粼粼波光,蘆葦叢中時而有魚兒騰空躍起,聯想到船上來自孫犁故里的父子,怎能不讓人回味孫犁的《荷花淀》和《蘆葦蕩》?船夫搖著小船,雙槳搖碎了護城河水中的太陽,而我藏在心底的對孫犁大師的仰慕之情,也似乎被搖起,面對船上的父子二人,覺得他們就是孫犁家的人。
那是一九六四年,在深縣中學高二讀書的我,抱著當孫犁那樣的作家之夢報名參軍,有幸應征入伍了。
幾十年的軍旅生涯,我始終沒有放棄對文學的愛好,在工作夾縫中堅持業余文學創作。我知道,文學是一條崎嶇的山路,沒有終點,每攀登一步,就可能采到俏麗的山花,或摘到甜蜜的山果。20世紀90年代初,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柳笛》出版,當時很想請仰慕已久的孫犁大師寫序,因沒有聯系妥只好另求其他作家賜文了。而我的第二本散文集《洗臉盆里的荷花》出版后,安平縣文聯以“孫犁故里文學新韻”為主題舉辦了作品推介會,縣文聯主席王彥博還親自陪同我到孫遙城,向修建好的孫犁故居贈書。
我曉得,縣文聯主席王彥博是研究孫犁作品的專家,撰寫了數萬字的論文,并收集和記述了孫犁在家鄉許多真實的故事,這無疑是寶貴的文化財產。王彥博主席陪同我瞻仰孫犁故居,一起在孫犁銅像前合影,并參觀傳播孫犁文化的書畫作品,讓我感嘆不已。走進孫犁讀書寫作的簡陋書房,望著墻壁上懸掛的孫犁親筆寫的橫幅“大道低回”,四個大字遒勁有力,讓人回味無窮。我坐在孫犁讀書寫作的藤椅上,思緒萬千,心里默默背誦著醞釀成的一首詩:
仰 慕
我仰慕高山的巍峨
但高山不是我
我只是一顆石子
蘊藏著大山的本色
我仰慕大海的磅礴
但大海不是我
我只是一滴水珠
能把陽光折射
我仰慕森林的蒼郁
但森林不是我
我只是一棵小樹
投下綠蔭一抹
我仰慕草原的遼闊
但草原不是我
我只是一棵小草
報知春的喜悅
倍感欣慰的是,《孫犁全集》一出版,我的侄女婿也是我的文學知音買了一套贈送給我,真是如獲至寶,其中許多作品在青少年時期讀過,而今重讀,感受不同。孫犁的《荷花淀》曾受到毛澤東主席的贊賞,真的百讀不厭,這篇文章的風格被荷花淀派文學群體所傳承。作為一個追隨者,我也去過白洋淀,在獲得冰心散文獎的《洗臉盆里的荷花》中描述了白洋淀的荷花,記得寫這篇散文時,腦海里不斷出現我所崇拜的文學大師孫犁。其實,何止于此,我早就暗自加入以孫犁為代表的荷花淀文學群體,把荷香荷韻融入自己的靈魂和血脈。發表在《人民日報》而后被編入全國小學五年級語文課本的《古井》、發表在《解放軍報》的《小街》《滹沱河,故鄉的河》《月光下的小路》《誰在喚我舊時名》、發表在《中國文化報》而后被中宣部“學習強國”網站轉載的《故鄉花海》、刊登在《散文百家》而后被《讀者》轉載的《六棵白菜》以及在《中國財經報》發表的《石碾》《滹河蘆花》《歲月中的古井》《彩虹橋,彩虹門》等諸篇散文,寫作時都想到孫犁,或多或少、或濃或淡溢出荷花派的韻味。在文學園地里,我不是雍容華貴的荷花,而是花色并不俏麗的苦菜花,但它畢竟扎根于故鄉的泥土,沐浴著滹沱河畔的陽光。
去年陽春三月,我又回到滹沱河畔的故鄉,參加第二屆孫犁散文獎頒獎典禮。這個季節,故鄉平原的風景很美,河水解凍了,柳絲蕩翠,桃花欲燃,梨花堆雪,小風柔柔地吹過來,帶著泥土的芬芳,我真想親親故鄉的泥土。作為共和國的老兵,離鄉數十載一直情系故土,故鄉對遠方的游子更是一往情深。鑒于我多年來以文學大師孫犁為典范,堅持文學創作,以赤子情懷熱情謳歌故鄉,寫了一百余篇散文和五百多首詩歌贊美家鄉,發表在報刊上,經縣黨委、縣政府研究同意,授予我“孫犁故里文學大使”稱號。在第二屆孫犁散文獎頒獎典禮上,時任縣長范慶法為我頒發了榮譽證書。我不會為自己在文學創作上取得的一點成績而沾沾自喜,值得可喜可賀的是,從此我與文學大師孫犁的名字聯系在一起了。當日中午,縣文聯主席王彥博帶領數名文學愛好者與我聚會,表示祝賀,讓我感激不盡。
我很快將獲得榮譽稱號的消息告訴了孫遙城的同學李秋扣,他也是共和國老兵,曾擔任河北省正定縣武裝部政委,后來轉業到省城工作,他為傳播孫犁文化做了不懈的努力。我,李秋扣,王彥博,還有家鄉許許多多文學愛好者,都仰慕孫犁,崇拜孫犁,緊緊追隨著大師的足跡……
今年初夏,正當榆錢搖雪、榴花噴火的時節,我又回到故鄉,因為縣文聯正在籌備以“放歌故園”為主題的本人的詩文朗誦會,希望我助力。我欣然應允,接連不斷與家鄉的文友交往,穿行在縣城的孫犁大道,徜徉在孫犁廣場,參觀孫犁圖書館,再次瞻仰孫犁故居,感覺孫犁就像一片云,在故鄉的天空彌漫。我又想起顧城那首小詩《遠和近》,是的,我的故園離孫犁故居很近,但我的文學成就距孫犁的文學藝術高峰相差甚遠;孫犁大師已駕鶴西去,遠離我們,但孫犁文化正在家鄉人民心中扎根,成為不是荷花、勝似荷花的文化美景。
燕子搭窩
滹沱河南邊七八里遠有一個古老的村莊,那便是生我養我的故鄉張舍村,這個擁有三百多戶人家的村莊在冀中平原上可以說村子不小,但在方圓幾十里名氣不大,因為這個村莊祖祖輩輩的農民過著平淡的日子,那流逝的歲月就像潺潺流動的花溪水翻不起大的波瀾。
我家坐落在村東街路北,前后兩個院子,總共十多間磚瓦房,臨街的黑漆大梢門彰顯出這是一戶生活富裕的人家,不錯,那是打造金銀首飾的曾祖父創造的家業。
我從小跟著奶奶居住在后院北屋的東間房子里,父母住在北屋的西間房子里,北屋中間的堂屋,既有燒火做飯的灶臺,也有一個擺放吃飯桌的空間,一家人就在這里聚餐。
記不清是哪年春天,剛剛懂事的我突然發現兩只小燕子飛到我家北屋來搭窩,就在堂屋的房梁上,用銜來的泥壘起一個小小的愛巢。這兩只小燕子白天飛來飛去,一到傍晚就飛回窩棲息,次日黎明時分又飛走了,大概是到外面覓食吧。
與兩只小燕子見面機會大都是中午,興許是它們在外面飛累了,吃飽了,回家休息一會兒。我喜歡聽這兩只小燕子啾啾絮語,雖然聽不懂它們說什么,但聽得出來,那語音里蘊含著親切和幸福,我感覺到這兩只小燕子對我家很滿意。
其實,兒時的我就像小燕子一樣,無憂無慮,自由快活,但對這個世界包括自己的家庭知之甚少,漸漸長大了,知道的事情自然就多了。
先說說我奶奶吧,如果小燕子知道她的身世,肯定會驚喜地叫起來。我奶奶乍看起來是個極普通的農村老太婆,歲月的風霜在她臉上雕刻出明顯的皺紋,她的鬢發已經斑白,后腦勺梳著一髻兒,兩只三角形的腳走起路來總是不夠穩當。值得村里人羨慕的是,奶奶養活了兩個滿不錯的兒子,老大是我爹,抗戰時期擔任村青抗先主任;老二是我叔,十六歲就參加了八路軍。奶奶還有一個好兒媳婦,就是我娘,抗戰時期是村里的婦救會主任。當時,這樣的家庭自然是日本鬼子的眼中釘、肉中刺。那是秋收后的一天,幾個日本鬼子和漢奸到我家逼迫奶奶說出叔叔在何方,父母藏在哪里。
奶奶只甩給敵人三個字“不知道!”敵人用皮鞋踢她,用槍托砸她,奶奶堅強地忍受著敵人的折磨,她憤怒得幾乎把牙齒咬碎了。她不顧一切保護自己的孩子,是為了保護村里的鄉親們,保護平原上的老百姓。
我羨慕燕子有一雙飛翔的翅膀,可以穿越廣闊的天空,甚至在蒙蒙細雨中也可凌空高飛。我曾想,燕子翅膀似剪刀,剪碎了漫天的白云,也剪碎了鄉村的晨霧。
燕子有兩個家,南方一個家,北方一個家。每年,燕子冬去春來。
記得那年開春,從南方飛來兩只小燕子,沒過多久,它們生下四個燕寶寶,這幾個小寶貝時常從燕窩探出頭,張開小嘴鳴叫,燕爸爸和燕媽媽撲棱棱飛走,又忽閃閃飛來,將捉到的小蟲兒喂自己的孩子,興許是那幾個燕寶寶吃飽了,不住地叫喚,好像是咿呀學語,又像是在高興地唱歌。總之,給我們這個尋常百姓家增添了不少快活的氣氛。
冀中平原的夏天伴隨著沉悶的雷聲和瓢潑大雨而來,幾個燕寶寶已經長大,它們經常跟隨燕爸爸和燕媽媽飛向大平原的上空,在藍天白云間翻飛,在微風細雨中練翅,享受著自由自在、飲食無憂的生活。
出乎意料的是,一場狂風驟雨突然襲來,燕爸爸和燕媽媽以及三只燕寶寶陸續飛回家,有一只燕寶寶卻有去無回,是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家?還是暴雨打濕了羽毛,狂風折斷了翅膀?我不得而知,急得直抹眼淚。
梁上燕窩的燕子們與往日不同,它們不再鳴叫,屋里變得異常沉寂,這使我更加憂愁。
慈祥的母親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我說:風雨過后,那只燕寶寶也許會飛回家。
我說:天兒晴了,咱們去找燕寶寶。
母親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平原這么寬廣,天空這么高遠,找燕寶寶,難哪!
我默然無語,心急如焚地惦著那只可憐的燕寶寶。
真是謝天謝地,三天過后,那只燕寶寶飛回了家,六只燕子又相聚在一起,啾啾地叫個不停,燕子聲聲里,我家小院的石榴花火紅欲燃,門前的老槐樹噴銀掛玉,槐花香飄四溢。
十八歲那年,我應征入伍,成為一名共和國的軍人,我像小燕子一樣有了兩個家,一個家在軍營,一個家在故鄉。我與著名作曲家孟慶云是好朋友,以他譜曲紅遍大江南北的那首歌《我用胡琴和你說話》讓我蕩氣回腸,百聽不厭,對了,那次我到中央電視臺參加活動,當面聆聽董文華演唱這首歌:星兒低垂,月兒高掛,遠方的故鄉你好嗎?風兒無聲,鳥兒歸家,我用胡琴和你說話。我的胡琴拉的是二泉水,軍旅的生涯蕩起浪花,我的胡琴拉的是良宵夜,遠方的故鄉是否剛睡下。呵,故鄉,呵媽媽,我的胡琴有兩根弦,一根深情,一根優雅;一根系著火熱的軍營,一根拴住我那遠方的家……
是的,燕子冬去春來,每年春天必然銜著南國的芬芳到北方故地重游,眷戀農家小院的風土人情,而我參軍后不可能每年回家探親,記憶中最長時間是時隔八年才回到故鄉。
母親嗔怪地對我說:你真的不如咱家的小燕子,每年都回家看看,甚至從春天待到秋天,半年的時光陪伴著我們,你呢,一走八年不回頭!
我解釋說:娘,你甭責怪你兒子,共和國的軍人哪一位不是把青春獻給國防,甚至獻出自己的生命。
響鼓不用重槌!抗戰時期擔任過本村八年婦救會主任的母親,是得意地埋怨自己的孩子,其實她心里比誰都明白。
善良是生活的底色,善良是花朵的芬芳。聽人說,燕子在善良的人家搭窩。我的奶奶,我的母親,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到的善良之人。那次探親回到家鄉,母親對我訴說了一件真實的事情。盛夏的一天,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母親在門口發現一輛老牛車拉著紅薯秧在村街艱難行進,趕車人是一位農民小伙子。母親招呼那位趕車人到我家避雨。趕車人將牛車喝著駛進我家梢門洞子,父親給拉車的牛弄來草料,母親給趕車人做了可口的晚飯,又把新被褥鋪在炕上,讓趕車人住了一夜,第二天雨停后再趕路。聊天時趕車人才覺察到,我和他是中學同學,他的名字叫門志輝,本縣義門村人。
聽完母親講的這個真實的故事,我想起了當年那只風雨過后再歸來的燕寶寶,至今我沒弄明白,那只命運坎坷的燕寶寶,是否得到善人的呵護?
時光在指縫間不經意地流逝了,轉眼間,我參軍離開家鄉已經有半個世紀。那年清明節,我回老家和幾位弟弟一起給已故的老人掃墓,之后共同走進自家的百年老屋。這老屋可謂兵之屋,走出了三位共和國的軍人,一位是我叔喬樹旺,北京軍區后勤部原軍交部部長,享受副軍待遇;一位是我喬秀清,解放軍總醫院政治部原副主任,正師大校;一位是弟弟喬秀濱,唐山軍分區政治部宣傳科干事,轉業后曾任唐山老干部大學辦公室主任。
我們兄弟四人走進百年老屋,發現房梁上的燕窩依然存在,只是因人走屋空燕子多年沒有光顧。這使我不禁想起唐代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幾十年前,我家冬去春來的燕子如今飛向何方?它們的子孫還好嗎?不知在哪戶人家搭窩落腳?又是一年柳梢綠,又是一年桃花紅,清明節我從京城回到故鄉,燕子聲聲里,許多往事如塵封的底片竟然清晰地顯現出來……
冬陽的味道
寒冷的冬天留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是恐怖。冬季的冀中平原,風吹過來,小臉蛋仿佛被刀割一樣痛,脖子里像灌進冰涼冰涼的水,小腳丫已經凍傷了,又痛又癢,難受得我在地上亂蹦跶。小嘴呼吸冒出熱氣來,眉毛上結了霜,感覺稀鼻涕流到嘴邊,就用小手一抹,然后將手指頭在棉襖上蹭一蹭。雖然父親已生了火爐,屋里也不覺得暖,因為冷風不時地從窗戶紙透進來。
鄉村的孩子倒是挺皮實,冬天再冷也能抗著。只是夜里難熬,我只好守著火爐,央求父親講故事。父親不愧是《三國》通,每晚講的不重復,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父親講的草船借箭,真精彩有趣兒。母親坐在炕上,一邊在油燈下做針線活兒,一邊聽故事,她手中的線兒比故事長,牽走了月亮,也牽沒了滿天的繁星。
兒時的我跟奶奶睡在東間屋。每天夜里,我從西間屋聽完父親講故事便來到東間屋,奶奶總是不閑著,不是紡線就是擰玉米棒子,等我過來后便鋪好被褥。小時候我和奶奶蓋一條被子,奶奶頭朝東,我頭朝西,鄉下人叫作通腳。鉆進被窩,像掉進冰窟窿里,那叫個涼,我兩只小腳丫已冷得沒知覺了,便伸到奶奶懷里,讓她給我暖一暖。有時奶奶嗔怪地罵道:小兔崽子,腳丫這么涼!
說出來不怕見笑,小時候我每天夜里尿炕(遺尿),早晨起來,奶奶就把尿濕的被褥搭在院子里懸掛的鐵絲上晾曬,晚上我鉆進被窩,經常嗅到太陽的味道,心想:奶奶把太陽藏在被窩里了,冬夜再冷,也會感到溫暖。
不夸張地說,我是在尿里泡大的孩子。從三歲開始,我就跟奶奶睡一個土炕,直到十三歲我考入離家二十里的縣重點中學,我便離開了朝夕相處的奶奶。十年間,我每天夜里尿炕,除了雪天雨天,都是奶奶為我曬尿濕的被褥,我粗略地計算了一下,十個春夏秋冬,奶奶至少為我曬過三千多次被褥,如果說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那么,奶奶在我的被窩里藏了三千多個太陽。每當夜晚我鉆進被窩里,嗅到太陽的味道,就覺得奶奶是我最親的人。
奶奶患有癆病,冬季天冷,她就咳嗽得愈加厲害了,父親特地從集市上買來柿子,裝在笸籮里,放在奶奶枕頭旁邊,夜里,奶奶咳嗽起來,就吃一個軟柿子,這辦法還真靈驗,奶奶不咳嗽了,我隨即便進入了夢鄉。聽說奶奶是在日本鬼子在平原大“掃蕩”的日子落下了癆病,因為叔叔參加了八路軍,父親擔任村青年抗日先鋒隊主任,母親擔任村婦救會主任,日本鬼子和漢奸多次到我家鬧騰。為躲避敵人,奶奶和村民們鉆地道,藏進青紗帳里,因受寒患上癆病。那年剛收完秋,日本鬼子和漢奸把我奶奶堵在家里,折磨得死去活來。
敵人問:你兒子兒媳是村干部,共產黨員,他們藏在什么地方?奶奶說:不知道。敵人又問:你有個兒子參加了八路軍,他們在哪一帶活動,是滹沱河北邊,還是南邊?奶奶說:我更不知道了。
氣急敗壞的敵人把我奶奶拖到院子里,用皮鞋踢,用槍托砸。敵人把我家房頂上的高粱穗統統扔下來,一把火燒光,還用刺刀捅死了家里喂養的一頭豬。
奶奶盤坐在炕頭,嗡兒嗡兒地搖著紡車,把逝去的時光拽回來,斷斷續續地對我訴說著日本鬼子給平原人民帶來的災難。漸漸長大懂事的我,豁然明白了,原來與我睡一個炕、蓋一條被的奶奶,是從日本鬼子刺刀下幾次脫險的幸存者,是一位偉大的抗日英雄的母親!
上中學的第一個夜晚,我躺在鋪板上久久不能入眠,離開奶奶覺得空落落的,更糟糕的是,夜里我尿濕了被褥,怕同學們發現了丟人,我索性用自己的身體將尿濕的被褥暖干,當然,我最期盼的是被窩里有一個暖暖的太陽。奶奶不在身邊,我覺得太陽在山那邊,我不僅見不到陽光,也嗅不到太陽的味道。
我讀高二的時候,奶奶溘然去世了。學校離家四十里,我接到電報的當天傍晚,在公路上攔車,趕回家已是后半夜了。在北京軍區司令部擔任科長的叔叔早一些時候趕回家,和我父母一起守候在奶奶遺體旁邊。奶奶,你就丟下我遠走了嗎,我再也不能和你同炕共眠了,再也聽不到你講故事了。我知道奶奶的故事很多很多,就像她紡的線沒有盡頭。我有許多心里話想對奶奶說,最想說的是,與奶奶朝夕相伴的十年,奶奶給了我三千多個太陽,那溫暖,那能量,足夠我用一輩子啊!
奶奶駕鶴西去的第二年,我從高中應征入伍了,我真想讓遠在天堂的奶奶看到我身穿綠軍裝的威武模樣,是的,小時候天天尿炕的毛孩子如今成為一名共和國的軍人,若是奶奶知道這個喜訊鐵準樂得合不攏嘴。
奶奶,我的親奶奶,你知道嗎,我參軍先到了北京,和北京軍區的叔叔經常見面,后來我隨部隊移防到河南,然后調到山西團政治處。奶奶,我知道你最關心的是我遺尿的毛病好了沒有,告訴你吧,我讀初中二年級的時候,那個討厭的毛病不治而愈了,參軍后的幾十年,只尿過一次床,說出口真尷尬,丟人現眼呀!那是“文革”時期,我調到團政治處宣傳股,不久奉命隨團宣傳隊到山區巡回演出,我負責創作文藝節目。宣傳隊在太行山深處,一天去一個村莊,搞一次晚會。每到一村,我先去拜訪村支部書記,了解村里的好人好事,創作成鑼鼓群、對口詞、三句半等文藝節目,當晚就在舞臺上演出,很受群眾歡迎。
那天晚上演出結束后,我和宣傳隊的四位隊員被安排在一家新婚夫婦的房間夜宿。看得出來,這分明是新婚洞房,干凈利落,被褥都是新的,花花綠綠的,不是綢子就是緞子做成,這在山村里算得上高檔之物了。或許是連日翻山越嶺巡回演出,我感覺很疲倦,躺下沒多大一會兒便進入酣夢,半夜醒了,糟糕,我尿床了。自然想起奶奶,老人家整整十年天天給我曬尿濕的被褥,無論春夏秋冬,我的被窩里不缺少太陽的溫暖和太陽的味道。可是,在這太行山的黑夜,我不可能見到早已離世的奶奶,也不可能見到熟睡的太陽。無可奈何,我只能故伎重演,用身體將尿濕的褥子暖干。大半夜,我翻來覆去,天亮時我覺得尿濕的褥子暖干了,起床后發現床上有一片尿痕,有個隊員對我取笑說:你小子給這新婚洞房畫了一個小太陽。那一刻,我的臉騰的變紅了。
眼下,正值寒冷的冬天,我希望所有的人,晚上鉆進被窩里能感受到太陽的溫暖和太陽的味道。
滹沱夕照
下午五時許,復員軍人閆金虎陪我來到滹沱河邊。正值“布谷唱,麥梢黃”的時節,天黑得晚,此時,西斜的太陽在云層里時隱時現,雞冠花似的晚霞給滹沱河鍍了一層金紅,河水變成了流動的胭脂,遠望,夕陽下的滹沱河像一條彩帶在平原上伸展飄動著。
我和閆金虎都是年逾古稀的共和國老兵,20世紀60年代我倆先后應征入伍,都是身穿綠軍裝的安平人,軍營里響當當的男子漢。這次我回到故鄉,和閆金虎約好了,一起到滹沱河邊看看。因為我聽說治理疏通滹沱河河道的工程已經開始,地處行洪區低洼河道的10多個村莊正在拆除,投資20多億元的滹河新城也在規劃和建設中,這無疑是家鄉的一件大事。我和閆金虎都是滹沱河畔長大的,心系家鄉,關注滹沱河,彼此甘愿做滹沱河的一朵浪花,滋潤家鄉的土地,期待滹沱河兩岸的風景更加迷人。
我知道,家鄉人稱滹沱河為葡萄河,這名字真是太美啦!不知道最初是誰想出來的。葡萄河發源于山西繁峙,經太行山進入河北,穿越冀中平原,從我的家鄉安平縣境內流過。這條古老的河是母親河,家鄉廣袤的大地因她而肥沃,世世代代的農民在河的兩岸繁衍生息。
我出生的張舍村離葡萄河只有七八里遠,雖然白天看不到葡萄河的白帆,夜晚聽不見葡萄河的濤聲,但隔三岔五便能聽到黎明賣魚人的吆喝聲:“新鮮魚,葡萄河的魚,可好吃哩,快來買吧,來晚了就沒啦。”
“娘,俺想吃魚。”小時候我是個饞嘴的孩子,隔些時日就央求母親買魚。
“走,咱買幾條新鮮的活魚,煎好了,再烙幾張秫面餅,裹著吃,給你們解解饞。”母親衣兜里揣了錢,領著我到小街上去買魚。
賣魚人全身濕漉漉的,衣服上沾著葡萄河的浪花。他推著一輛自行車,車后座內側掛著一個竹簍。他從竹簍里抓了幾條魚放在秤盤里,嗬,眼瞅著那幾條魚亂蹦亂跳,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
那時的我,感覺葡萄河的浪花浸濕了我們那個村莊,而鄉村的早晨,還有孩子們的夢,都是被魚兒吵醒的。
買了魚,我跟隨母親回到家。母親開始煎魚,她在大鐵鍋里放了油,讓我給灶膛里生火,拉風箱。我坐在小板凳上,用手推拉著風箱的把柄,眼睛盯著大鐵鍋里翻上翻下的魚,只覺得一股濃濃的香味撲面而來。葡萄河的魚,一下鍋就讓人流口水。
望著河對岸的釣魚人,我想起小時候跟著父親一起捕魚的情景。
我對閆金虎說,參軍前,我在家鄉經歷了兩次葡萄河發大水,一次是1956年,一次是1963年。
是的,我眼睜睜地看著洪水沖垮了房屋,淹沒了莊稼,聽村里人抱怨和詛咒葡萄河。這能怪罪葡萄河嗎?是因為天降大雨,河水暴漲決堤呀。我至今還清晰記得,家鄉那兩次鬧洪水,我都跟隨父親到村外捕魚。父親用扁擔挑著兩只水桶,手里拎著一個洗臉盆。我扛著兩把鐵鍬,蹚著沒膝深的水,同父親一起來到被洪水淹沒的田野。我倆先用鐵鍬挖泥,堆起堤埝,圈好一片水域,然后用水桶和臉盆往外淘水。當圍起的水快淘干時,只見大大小小的魚兒噗噗啦啦地亂竄,陽光下,那跳躍的魚白花花地刺眼。父親和我彎下腰抓魚,身上和臉上都是泥點子。兩個水桶都裝滿了魚,足夠我們一家人吃好幾天呢。
我與葡萄河感情至深,參軍離開故鄉50余載,每次歸來途經葡萄河大橋,我都要觀望葡萄河,尋找逝去的歲月。
閆金虎朝河對岸的釣魚人喊道:“喂,釣到魚沒有?”
釣魚人回答:“釣到不少魚,每次來河邊釣魚,葡萄河都不會讓我空手而歸。”
閆金虎說:“河知你的心,你知河的情。”
釣魚人說:“其實,能不能釣到魚,沒關系,我釣的是歲月,是清歡,是一種寧靜。”
我忍不住笑了,對閆金虎說:“那釣魚的是詩人。”
閆金虎沒有詩人的浪漫,他是一個很務實的人。這位老共產黨員、復員軍人,四十年堅持學雷鋒做好事,從村黨支部書記卸職后,他以修窗紗、換門窗為生計,讓人敬佩的是,他免費為光榮院、敬老院、孤兒院、老黨員、困難戶、殘廢軍人換窗紗、修門窗,十多年間,共免去服務對象幾十萬元的費用。我曾寫過一篇散文《太陽的能量》,記述的是閆金虎的事跡,這篇文章發表在大型文學期刊《長城》和《中國財經報》,在家鄉引起很大反響。今天,我約閆金虎一起來到河邊,抱著一個共同的愿望,觀賞滹沱夕照,因為我倆都是共和國老兵,老人喜歡夕陽紅。
西沉的太陽落在了滹沱河面,仿佛被浪花托住了,久久不下墜,我感覺那是夕陽送給滹沱河的一個吻。知情的滹沱河激動萬分,浪花跳躍著,那朵朵浪花恰似熟透了的葡萄,莫非,葡萄河由此而得名?
黃昏告訴我:太陽累了,睡一覺繼續燃燒;葡萄河累了,睡一覺繼續奔流;我和閆金虎兩位老人也累了,睡一覺起來還能做好事。我突然禪悟,黃昏是黎明的前奏!記得葉劍英元帥有這樣兩句詩:老夫喜作黃昏頌,滿目青山夕照明!此時此刻,我覺得這滹沱夕照是家鄉一道絕美的景觀,美麗、壯觀、生動,給我們共和國老兵以無限的遐想。
望著葡萄河大橋下清澈的河水,我想起了家鄉廣為流傳的一個美麗故事:兩千年前,漢王劉秀被王莽追殺,行至博陵郡(現安平縣)葡萄河邊,人困馬乏,尋水解渴。河邊洗衣的郝氏女提了一桶水,讓劉秀和他的官兵們喝,沒想到,一桶水上萬官兵飲而不減。郝氏女被譽為圣姑,古老的圣姑廟經過翻修,像亭亭玉立的淑女望著她身邊的葡萄河,河水依然潺潺東流,遺憾的是,早已作古的漢王劉秀不可能再喝一口家鄉小河的水了。葡萄河美麗的傳說很多,就像河里的浪花數不清。抗日戰爭年代,葡萄河兩岸的群眾與窮兇極惡的日寇在河上周旋搏斗,游擊隊員的小船出沒在風浪中,黎明驚醒沉睡的太陽,夜晚載回寂寞的月亮,度過了難忘的戰斗歲月。長篇小說《風云初記》《戰斗在滹沱河上》描述的故事生動感人。我上次回到故鄉,還特地去了葡萄河南岸的小張莊村,縣游擊大隊的大隊長、抗戰英雄王東滄當年帶領游擊隊員與日本鬼子血戰,突圍時犧牲在小張莊村。14年抗戰,葡萄河流淌著安平縣人民的血和淚,因此成為一條英雄的河。
冥冥之中,我覺得葡萄河是有靈魂的,她藏著日出,藏著日落,藏著云靄,藏著雨痕,唱著一支古老的歌謠,伴隨我們度過了悠悠歲月。波光,是她生命的色彩;帆影,是她理想的羽翼;槳聲,是她遠航的弦歌。我愛葡萄河,因為她是一位圣潔而偉大的母親!
夕陽的余暉照射著葡萄河,狹長而清澈的河水緩緩東流。我和閆金虎站在蘆草叢生、凸凹不平的河道里,望著西天的落日,彼此都在期待著葡萄河的明天。
閆金虎告訴我:整治疏通葡萄河河道,這項綠水青山的戰略工程已經在安平開始。葡萄河河道長期被沙土覆蓋,為遏制河道風沙,縣政府實施河道生態治理方案,種植30多種牧草,派專人養護,不久的將來,葡萄河水面寬闊,碧水長流,兩岸鮮花綠草,會成為人們游覽觀光的長廊。
我為之驚愕,古老的葡萄河要換上新裝,美人似的,向冀中平原的人民展示她的芳容嗎?此刻,我耳邊響起那首百聽不厭的歌《家鄉的小河》:“……我的家鄉有一條小河,有一條小河,在我親人門前靜靜流過,靜靜地流過,每當我披著月色來到河邊,來到河邊,她滋潤歌喉為我唱歌,為我唱歌。啊,小河,家鄉的河,喝一口清水甜在心里,胸中盛開理想的花朵,流吧流吧,家鄉的小河,家鄉的小河。”
落日熔金,云霞斑斕,晚風吹皺河水中的夕陽,河面蕩起層層漣漪,我在浪花中尋找童年的影子。嘩啦啦的流水聲啟迪我:“老有所養,老有所樂,老有所為”無疑是至理名言,但我不愿意談老字,我覺得只要不忘初心,快樂地生活著,辛勤地忙碌著,你永遠是一個心存美好的翩翩少年!
故鄉花海
顧城詩云:“你不愿意種花,你說,我不愿意看見它一點點凋落。是的,為了避免結束,你避免了一切開始。”(顧城《避免》)而河北省安平縣最先發起種油菜花的劉影,短短幾年就帶領楊屯村群眾播種了萬畝花海。他說,振興鄉村,這僅僅是開始。
劉影帶領群眾播種萬畝花海,是冀中平原首開先例的嘗試,是振興鄉村戰略連續劇的一個序幕,引起了家鄉人民的廣泛關注。縣、市乃至省領導先后來楊屯考察,對這個創新性的開始給予了充分肯定。恰逢“安平縣第三屆油菜花文化旅游節”,我從京城回到故鄉,走進美麗鄉村楊屯,觀賞金色花海,采訪花海播種人劉影。
四月的風,柔柔的,潤潤的,爽爽的,吻醒了滹沱河畔冬眠的田野,油菜花冷不丁地悄然綻開了,一簇簇,一片片,楊屯的萬畝油菜花,匯成了金色花海,芬芳花海,醉美花海。在安平縣文聯主席王彥博和詩人企業家李海燕的陪同下,我在花的海洋里踏浪,讓春天的美點點滴滴滲透我的血脈和靈魂。
蜜蜂飛來了,嗡兒嗡兒,為油菜花吟詩;彩蝶飛來了,展開雙翅,為油菜花伴舞。
我與來自全國的數萬游客一起觀賞花海美景,真想擁抱花海,親吻花海。我甚至想變成一只小蜜蜂,鉆進油菜花的花蕊里,細細品味油菜花的香味,化解共和國老兵魂牽夢縈的鄉愁。
出發前,我特意給楊屯村黨支部書記劉影寫了一幅書法作品,內容是清代乾隆皇帝寫的一首詩《菜花》:黃萼裳裳綠葉稠,千村欣卜榨新油,愛他生計資民用,不是閑花野草流。劉影很喜歡這幅書法作品,他沒想到乾隆皇帝如此贊賞油菜花。劉影對我說:我一定把這幅書法作品裱好,掛在大廳里展出。我對劉影說:唐代詩人劉禹錫有一首描寫油菜花的詩: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看來,姓劉的與油菜花緣分很深,你就是播種萬畝花海的劉郎呀!話音剛落,在座的朋友不禁啞然失笑。
劉影自從2015年當選為楊屯村黨支部書記以來,他帶領群眾脫貧致富,僅用了四年時間,就使全縣最貧窮的村莊變成了享譽全省的美麗鄉村。四年前的楊屯,房屋破舊,街道狹窄,村外的田野雜草叢生,垃圾遍地,因這一帶地下水過分開采,縣政府下令不允許這一帶村莊種莊稼,農民靠每年每畝地補貼五百元過日子。劉影家因絲網企業成為全村首先富裕起來的“小康人家”,當選為村支書后,劉影自己掏腰包,拿出四十萬元為本村修理拓寬街道。村里土地荒蕪,楊影突發奇想,不讓種莊稼,咱能不能種油菜花?油菜花不用地下水澆灌呀!村里窮,沒有錢,劉影又自掏腰包,拿出一萬五千元買油菜籽試種。因缺乏經驗,他特地從省城請來專家指導,還到外省油菜花產地參觀取經。當年試種成功,然后不斷擴大種植規模,影響和帶動了周圍的村莊,形成了三萬畝花海。這種集農業、工業(榨油菜籽油)、旅游業三業一體的鄉村振興之路,無疑是一種有益的嘗試。
當回憶起播種花海的創業歷程,劉影的臉上流露出成功的喜悅。劉影對我說:昨天,安平縣第三屆油菜花文化旅游節開幕,我從早晨忙碌到夜晚,一天走了三萬多步,忙得我腳跟打后腦勺兒,能坐下來和你聊個把鐘頭,真不容易。
我說:理解,不想占用你更多寶貴時間,簡要說一說下一步的打算吧。
劉影告訴我:鄉村振興是一個系統工程,播種花海的成功,可以說是開了一個好頭。目前,我們楊屯正在建設“動植物科普園”。現在的小學生、中學生乃至大學生,對動植物缺乏認知,動植物科普園的建成,將吸引周邊大批師生來參觀,這既是科普教育的需要,也為鄉村振興開辟可觀的經濟資源。
同劉影一席談,我仿佛看到了楊屯更加美好的遠景。
劉影不僅著力抓楊屯的經濟建設,也下大氣力抓文化建設。記得,去年我初次來楊屯,正趕上村文藝宣傳隊演練戲劇,陪同我一起到楊屯的縣文聯主席王彥博,當場演唱戲劇片段,又拉起京胡,其多才多藝獲得眾人喝彩。王彥博主席是楊屯的常客,他聽劉影說安平縣第三屆油菜花文化旅游節開幕那天,村文藝宣傳隊演出非常成功,特別是文藝宣傳隊自編自演的小品《三個妯娌》,受到觀眾的熱烈稱贊。王彥博說,我一定抽時間再次來楊屯,看看小品《三個妯娌》。
日漸中午,陽光給楊屯灑下一片片碎金,而那流金溢彩的萬畝花海,猶如大海騰起萬頃金浪,也恰似金色的霧,金色的云。此時此刻,我的心展開翅膀,在金色花海里飛翔,我想,鄉村振興,這絕非是一個夢,而是一條廣闊的金光大道,大道無盡頭,遠方的風景無限美好。
劉影因事情繁多,無暇陪我們長談,我在縣文聯主席王彥博和詩人企業家李海燕陪同下,步入楊屯的文化廣場。游客正聚集在廣場,詠春感懷,抒情言志,寬闊的文化廣場成了歡樂的海洋。
告別楊屯,在返回縣城的途中,我想起了一個關于油菜花的神話故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以砍柴為生的農村青年阿魯多次路過村邊小河旁,常常見到一個年輕美麗的少女在河邊浣紗。阿魯每次都會偷偷多看少女幾眼。一日,阿魯砍柴歸來,忽見少女跌落河中,他不顧一切跳入急流將少女救起。少女為報答阿魯救命之恩,自愿以身相許。阿魯考慮自己家境貧寒,婉言謝絕了少女。當少女告知阿魯實情,她本天上仙女下凡,見阿魯勤勞善良,便產生愛慕之情,因想嫁給阿魯,故意落水讓阿魯救她。阿魯知道她是仙女,更不愿意娶她,因為不想讓她和自己一起過窮日子。后來,見阿魯又從河邊經過,從天宮返回的仙女與阿魯相見,隨身帶來天上的星星,她讓阿魯把星星種在土里,告訴阿魯等到來年地里開滿小黃花,人們過上幸福的生活,再到河邊去找她。第二年春天,阿魯的家鄉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開了,他和鄉親們從此過上了富裕的生活。又是一年春來到,呈現在阿魯面前的是金色花海,他用小黃花做成花轎到河旁將少女娶進家門,一對年輕夫妻開始美滿幸福的生活。
這個美麗的神話故事使我產生了豐富的想象。我想,那位以打柴為生的阿魯,靠油菜花由窮變富,得到仙女的許配。而當今的劉影,也正是靠油菜花使楊屯走上致富之路,得到了各級領導和平原農民的贊譽。
這是一個成功的開始!
這是一個燦爛的開始!
這是一個芬芳的開始!
眼前,一望無際的金色花海,色彩繽紛,金波蕩漾,蜜蜂彩蝶在花叢中飛舞,和煦的微風吹來濃郁的花香。來自四面八方的游客,漫步在田間小徑,徜徉在花叢之中,老人觀賞花海尋找失去的流金歲月,兒童在花叢中與蜜蜂彩蝶共舞。此情此景,使我想起唐代楊萬里那首膾炙人口的小詩:
籬落疏疏小徑深,
樹頭花落未成陰。
兒童急走追黃蝶,
飛入菜花無處尋。
金黃色的菜花茶
多虧了昨夜下了一場雨,不然的話,正值小暑的冀中平原也不可能逃避“上蒸下煮”的炎熱。雨后,碧空如洗,空氣清新爽朗,田野里的莊稼綠油油的,顯得格外鮮亮有精神。安平縣城通往全國美麗鄉村“楊屯”的路,給我的感覺就像雨后的彩虹,情系家國,一路芬芳。
我知道,安平縣委、縣政府連續四年在楊屯舉辦“安平縣油菜花文化旅游節”,每年,來自四面八方的幾萬名游客經過這條路,到楊屯觀賞萬畝花海。去年四月,從京城回到故鄉的我,也正是經過這條路到楊屯參觀采風,寫出了散文《故鄉花海》,刊登在《中國文化報》,之后被中宣部《學習強國》轉載。今天,由縣文聯主席王彥博等幾位朋友陪同,我又踏上了這條路,再訪美麗鄉村楊屯。
出發前,我給楊屯寫好了兩幅書法作品,內容是兩首古詩,一首是唐代詩人劉禹錫的《再游玄都觀》:“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我想,楊屯黨支部書記劉影,帶領村民脫貧致富,把因為地下水開采過度而不得已閑置的土地,變成了萬畝油菜花的海洋,使一個貧窮的古老村莊走上富裕之路,成為全國美麗鄉村,看來,這個劉影與唐代詩人劉禹錫都跟油菜花有緣。我書寫這首詩,就是想送給劉影一個幽默,喚他一聲“劉郎”。
縣文聯主席王彥博觀看了我給楊屯贈送的杜甫《春日喜雨》這幅書法作品,似乎看出了我的用意,對我說:“杜甫這首詩贈送給楊屯太合適啦,開頭兩句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我理解是我國進入了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新時代,習近平總書記提出鄉村振興的戰略思想,楊屯在這個時節遇上了好雨,播種萬畝花海。杜詩最后兩句,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用來形容楊屯那金色云錦般的油菜花也是非常恰當。”
我帶著這兩幅書法作品到達了楊屯,獻給了楊屯黨支部書記劉影。劉影很高興,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他和我手持書法作品一起合影留念。
我和朋友們面對劉影,圍坐在偌大的會議桌前,聽這位美麗鄉村的黨支部書記講最新最美的故事。
劉影告訴我們,他剛剛到省城參加省委召開的紀念建黨九十九周年座談會,給他一個突出的印象是,與會代表除了省領導,都是來自各條戰線做出顯著成績的同志,分別代表某個集體來參加座談會,到會的沒有一個有錢的私人企業經營者。這就給我們傳遞了一個重要信息:集體化道路是社會主義的必由之路。
是的,以劉影為帶頭人的楊屯,走的正是集體致富的道路,如今,經縣委縣政府批準,組建了以楊屯為表率的鄉村振興示范區,涵蓋周圍十個村莊,要不了多久,人們將在這里看到十萬畝油菜花的金色花海。
我為之驚嘆,為之興奮,為之欣喜,仿佛看到家鄉廣闊的地平線上鮮紅的太陽噴薄而出,云霞似錦,故鄉人迎來了清姿亮色、有滋有味的好日子。
劉影給我們每人端來一碗茶,那小瓷碗里的茶水金燦燦的,溢出淡淡清香。
我問劉影:“這是什么茶?”
劉影微微笑了笑,對我說:“你先品嘗一下,我再告訴你。”
我用雙手捧起小瓷碗,喝了一口茶水,哦,年逾古稀的我,少說也有幾十年喝茶的歷史了,普洱、大紅袍、鐵觀音、苦丁茶、茉莉花茶等等,天南海北的茶大都品嘗過,而今日在故鄉的楊屯,第一次喝這金黃色的茶,香甜可口,清爽宜人。
劉影問我:“怎么樣,好喝嗎?”
我連聲稱贊:“好喝,好喝。”
劉影說:“咱們喝的是油菜花茶。”
我驚愕了!怎么也沒想到油菜花也能當茶喝,而且如此甘甜可口,清香典雅。
劉影告訴我,油菜花性涼味甘,含有植物生長素、微量元素和八種氨基酸,因此,油菜花茶具有降血脂、降血壓、防癌的作用,尤其對前列腺作用特別顯著,所以是男子的最佳選擇。
我問劉影:“用油菜花制作茶葉復雜嗎?”
劉影說:“不復雜,挑選無蟲害的油菜花,特別是花蕊和花骨朵,攤放、篩分、揉捻、烘干,便可作茶用了。”
我想,以楊屯為代表的鄉村振興示范區,不久將播種十萬畝油菜花,除了觀賞,還有巨大的經濟價值,可以養蜂、榨油,制作油菜花茶。說到制作油菜花茶,十萬畝花海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呵。
油菜花茶不同于名貴之茶,或采自高山云霧之中,懸崖峭壁之上,深谷野壑之處,它取材于山野平原,湖邊河畔,說白了,有土地的地方就可以種植油菜花。沒錯,油菜花茶確實是最平常最普通的茶了。但是,有道是平中見奇,普中見色。平,非無波,不與波爭流謂平;常,非凡俗,不與奇奪異謂常。
我喜歡故鄉的油菜花茶,它平淡無奇,取材廣泛,制作方便,效果頗佳,最適合進入尋常百姓家,有了它,生活嚼得有滋有味,日子過得活色生香。為什么?因為油菜花茶不僅蘊含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而且凝聚了故鄉人振興鄉村、勤勞致富的愿景。
常言道:壺中乾坤,茶中人生。品茶就是品味人生。那么,品嘗故鄉的油菜花茶,不就是品嘗故鄉人有滋有味、多彩多姿的現實生活嗎?這不僅僅靠嘴巴,還要有一顆凝聚著濃濃鄉愁的心呵。
親愛的朋友們,請你們明年春天到我的故鄉來,觀賞金色花海,品嘗油菜花茶,也許你們會在楊屯見到我這個深愛著故鄉的共和國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