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酒瑞 萬志彬
摘 要: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的轉型發展推動政府信任結構發生了深刻變化。已有研究達成了一些共識,也存有分歧,特別是政府信任水平高與低共存的“悖論”需要解釋。這就是:歷史結構中的政府信任偏好性,縱向結構中的政府信任差序性,橫向結構中的政府信任聚合性。三方面構成一種結構性解釋框架,以此可提出政府信任建設的路徑與目標定位。
關鍵詞:政府信任;偏好性;差序性;聚合性
引言
作為連接公眾與政府關系的一種政治心理文化紐帶,良好的政府信任具有增強合法性、降低治理成本、構建公共秩序、寬容政府失誤等重要作用。雖然,多年來政府信任是我國理論研究的熱點、實務關注的焦點,但是政府信任水平究竟如何?這有著不同認知與結論。比如,2020年3月,國際公關公司愛德曼公布的全球信任度調查報告顯示,中國以82%的信任度綜合指數,連續第三年位居世界各主要經濟體首位。其中,政府信任度達90%,再創新高。從該公司歷年指數看,雖然中國政府信任度也經歷過一些波動,但總體上維持了較高水平;尤其是在比較意義上,比如與美國相比,中國政府信任度高出很多。這種狀況,根據中國信用小康指數中的政府公信力指數也可得到證實,表明中國政府贏得了高度信任。如表1:
需要說明的是,這只是政府信任狀況的一個方面。從另一方面看,這些年來發生的一些社會焦慮、群體恐慌、造謠傳謠、集體泄憤等,又都直接間接、或多或少折射了政府信任在不同層面、不同領域、不同程度受損的事實。在媒體傳播與理論研究中,存在一些以政府公信力缺失、低下等作為前提預設與共識判斷。如“‘老不信挑戰政府公信力”[1],“發揮國家治理優勢 助推新時代政府公信力提升”[2]等報道標題;有的研究預設為:“政府公信力缺失的現象并沒有從根本上消除,因此,提升政府公信力問題顯得非常重要且緊迫。”[3]尤其是公共事件發生后,網絡傳播中的“一邊倒”現象,及人們對公權力表現出來的某些有罪推定、習慣質疑、政策逆向思維等,不斷生產與再生產、傳播與再傳播影響著對政府的信任。正因此,被引申來描述政府公信力流失嚴重的“塔西佗陷阱”[4]頻頻進入人們視野,用于警示中國轉型社會的政府治理與國家建設。與此相應,黨和政府也非常重視政府信任與公信力建設,多年來的各類工作報告都有涉及。如十九屆四中全會就提出“健全強有力的行政執行系統,提高政府執行力和公信力”[5]。
在本質上,政府信任是基于民眾與政府體系互動關系而形成的認知、情感、評價、信念及相應行為選擇,是主觀感知與客觀實際相結合的產物。但無論如何,就同一對象的研究,形成了高與低兩種相反但共存的認識圖景,這顯然是一種“悖論”。如何解開該“悖論”呢?就具體因果機制的實證研究無法達成,有必要在認識論上深入分析,闡明政府信任高、低背后的結構性因素。主要進路有三:一是從歷史結構看,分析政府信任的偏好性;二是從縱向結構看,分析政府信任的差序性;三是從橫向結構看,分析政府信任取向的聚合性。這三方面及三種特性,構成理論上求解“悖論”的一種解釋框架。
一、歷史結構中的政府信任偏好性
歷史如同“無形之手”直接或間接地規定著現實。馬克思認為:“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6]用這樣的話取代“歷史無不沉淀為文化,文化又無不是歷史的”。作為一種政治心理文化現象,政府信任深受歷史傳統影響。比較而言,歐美國家有著深厚的懷疑主義、公民不服從傳統的基因,這可用于解釋美國政府信任水平低的原因。而在中國傳統文化脈絡中,雖然也曾有過“反權威主義”,但更取向于信任政府。
有研究指出,政治迷信是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的特質之一。“中國傳統政治心理中對于天命的迷信,對于祖先的迷信,對于圣賢的迷信,對于長老的迷信,對于功臣的迷信,對于清官的迷信以及對等級制政體的無條件服從,對‘大一統政治模式的盲目尊崇,等等,都是有利于專制統治的政治迷信,最終都可以歸結為對政治權力的崇拜。”[7]這種彌漫于社會的政治迷信,全面進入人們生活,嵌入心智習慣與行為選擇,演化為剛性的政治倫理要求,以形形色色的權力崇拜呈現出來。在歷史演進中,政治迷信走向迷信政治,即對政府萬能的尊崇、對國家的迷信,“對國家以及一切同國家有關的事務的盲目崇拜”[8]。于是,一種更為深固的信任、一種政府信任情結與偏好積淀下來,構成傳統“超穩定”帝國體系的重要因素。有人指出:“在中華帝國的每個男人、婦女和兒童的心目中,皇帝被賦予了絕對的、至高無上的、超越一切的全能力量。而正是這種對絕對的、至高無上的、全能的皇權之信仰,給予了中國人民一種安全感,就像其他國家的大眾因信奉上帝而得到安全感一樣。這種對皇權的絕對信仰,保證了中國人民心目中國家的絕對穩定和持久。”[9]在當時環境中,政治統治維系、秩序建構、倫理規范等,無不基于這種信任偏好。傳統文化中的“正統”“天命”等成為政治合法性修辭,“父母官”情結、“以吏為師”等都折射了這種信任特質。
文化是有惰性的。“各種制度是觀念、感情和習俗的產物,而觀念、感情和習俗并不會隨著改寫法典而被一并改寫。”[10]事實說明,中國社會的政府信任情結,并沒有隨著新中國新政府建立迅速消退,而是在建政后的政權鞏固和總體性社會中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強化。
在宏觀上,這主要是通過意識形態動員機制建構來實現的,即便是在經濟績效極度下滑的環境下,比如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政府也能夠維持了來自民眾較高水平的信任支持。在微觀上,這主要是通過城市的單位與農村的人民公社的社會控制機制來完成的。尤其是,單位社會最具有“全息”特征,集中展現了當時政府信任的不斷生產和再生產景觀。那個時代的單位組織集生產、生活與政治為一體,是“經過壓縮后的社會模型”[11],承擔著資源集聚、社會整合、政治動員的職能,在客觀上構成了高度政府信任建構的微觀基礎。這是因為,“國家政權的統治機構深深地扎根于單位組織之中,國家通過單位組織貫徹自己的統治意志。因此,單位成員對單位組織的依賴或服從,不僅僅是對一個有優勢地位的資源占有者的依賴和服從,同時還是對國家政權的依賴和服從,任何在單位組織中生活的人,都經常會遇到這些有形或無形的國家意志。”[12]廣布于社會基層的一個個單位,如同蘊含了高能量的政治社會化結構,深刻地塑造了典型的“單位人”。他們的自主意識相對缺乏,獨立認知與批判質疑能力不足,養成了服從和信任單位權力的心智習慣;他們與權力、與政府之間形成了一種事實上的依附性結構關系,在“不服從者不得食”交換機制作用下,依附性信任的情感偏好與行為選擇不斷得以強化。這樣,微觀與宏觀政府信任之間形成了一種交相呼應、相得益彰的局面,總體性社會中同質化政府信任的促進鏈條得以建立。濃厚政府信任情結也因此沿襲下來,構成改革開放以來政府信任變遷的“原初狀態”。
無論如何,這種“原初狀態”的政府信任都屬于前現代社會的產物,難以契合于現代國家治理的民主法治要求,被新的政府信任模式取而代之是一種必然。如果將政府信任置于中國轉型發展的大框架中又會發現,在市場經濟與全球化驅動下,中國的現代化建設與治理改革已經并將持續推動個人與政府、社會與國家關系的深刻變革。這既包含了服從與權威、義務與權利、利益分配等政治結構關系變化,也表現為一系列認知、情感、態度、信念等政治心理文化的變遷。這正如亨廷頓所說:“現代化是一個多層面的進程,它涉及人類思想和行為的所有領域里的變革。”[13]作為聯結個人與政府、社會與國家合作互動關系的政府信任,其發生、演化的緣由與基礎深刻變化,空間與條件日益復雜,正在經歷著結構性嬗變和轉化。尤其是,越來越多的民眾對政府從迷信和尊崇,轉向用批判眼光審視,并通過各種方式進行監督、質疑和批評,當然理性水準還有待提高。也有人指出:“雖然當代中國公眾的政治信任水平呈現下降趨勢,但是這種政治信任的理性程度和穩定性是在不斷提升的。”[14]這正是建構現代政府信任的內在要求,是構造更高水平、更加健康政府信任的動力。
從歷史比較看,中國轉型發展中政府信任水平的下降是顯而易見的。這引發關注和焦慮似乎折射了一種慣性認知,即高信任度是一成不變、理所當然的,自然也隱喻了濃厚信任情結的深度影響。與其說是政府信任出現了衰微,倒不如說是信任發生、演化或修復、重構所需要的資源、條件、環境,在結構轉換期出現了不協調、不適應、不匹配,或者說發生了政府信任供給與需求關系的不平衡。因為,在現代化的社會動員作用下,人們對政府的公共性、責任性、廉潔性、可控性、透明性,也即可信性的需求與渴望快速增長,但客觀情形是,渴望與滿足、需求與現實之間不可避免地存在一定缺口。其后果是:“期望越缺乏現實性,信任被背叛的可能性就越大,不信任文化就越可能出現。”[15]與社會結構分化相伴隨,這種不協調、不平衡在不同群體、不同階層中也存在較大差異。這是政府信任“悖論”發生的現實情境。在既有政府信任建構邏輯逐步解體,新的邏輯與框架尚沒有完全建立起來的情況下,政府信任表現出相應征候,人們產生高、低共存的復雜體驗認知也就不難理解。
二、縱向結構中的政府信任差序性
除少數城市國家外,各國政府都由不同層級構成,進而政府信任也有層級差異,當然所產生的危害也會有所不同。這是由國家結構形式規定的。比如,在聯邦制國家,地方政府信任流失向中央政府的傳導效應通常不是很明顯。在單一制國家,特別是中央集權型體制下,只要中央生產與再生產政府信任的能力強,即使基層地方政府出現了信任缺失,這雖然會增加治理成本,并對社會穩定造成不同程度影響,一般不大會危及權力秩序;但是,如果中央積累政府信任的能力遭到嚴重削弱,那所產生后果就會比較嚴重。西方國家政府信任的結構分布通常是,人們更愿意對地方尤其是基層政府施予信任,而中央政府獲得的信任度往往較低。因為與中央相比,地方基層政府具有空間優勢,容易轉化為溝通、參與、服務、監督等優勢,有助于提升政府的責任性、可控性、透明性,即可信性,自然會擁有良好信任記錄。這與西方國家地方或基層自治的傳統密切相關。
在縱向結構上,中國有一個多達五個層級的政府體系,還有履行準政府職能的村居委會。如果將其視為“鐵板一塊”,從整體上分析政府信任得出的結論可能有偏失,于是有必要從縱向上“解構”政府。這樣的研究形成了共識,被概括為“差序政府信任”。無論是關于市民[16]、農民[17]主要社會群體,還是進京訪民[18]、大學生[19]、政府官員[20]等亞群體的研究,無不發現政府信任“存在一個由中央向地方逐級下降的譜系”[21]。還有根據亞洲民主調查數據[22]和對農民政府信任選擇的長時段跟蹤研究[23],也都證實了差序信任的結論。雖然也有研究表明不同群體、區域之間存在有差異[24],但差序政府信任總體上體現了韌性與穩定性。這是典型的“中國式現象”,在比較政治意義上被認為是“一個特例”[25],但確實有助于解釋政府信任與不信任、高度信任與低度信任的共存“悖論”。
具體而言,中國獨特的政府信任選擇背后有著復雜的因果機理,并可基于不同理論范式進行解釋。有較強解釋力的,首先是文化論,認為政府信任程度“央強地弱”是傳統政治文化遺產之一,與信任的“原初狀態”、厚重情結一脈相承。有人研究政府信任,論證了“想象政府”(Imagined State)與“實際政府”(Real State)。[26]這里贏得高度信任的是想象中的中央政府,而政府信任流失嚴重的則是實際面對的地方基層政府。民間極為流行的話語、常見的行為選擇,如“中央是恩人,省里是親人,縣里是好人,鄉里是惡人,村里是仇人”“上面政策是好的,下面和尚把經念歪了”,以及“越級上訪”“進京告狀”等,背后都有政治“大一統”傳統、“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山高皇帝遠”等樸素文化心理因素影響。這讓人們更多偏信“上面”,尤其是中央政府及官員,而對地方基層政府及官員選擇不信任,或低水平信任。需要指出的是,在中國農耕社會的差序格局中,社會信任主要植根于家庭,信任半徑從家庭逐步拓展開來,當信任進入政治領域后,卻呈現為“倒差序”結構,并延續至今。這表明社會(人際)信任與政府信任生成機制的差異性,是值得深入研究的課題。
其次是制度論,主要闡釋壓力型體制這一中國制度典型特征與差序信任的關系。該體制雖然能夠化解地方基層組織和官員推動發展和治理的動力不足、意識懈怠及科層體制“遲鈍”等難題,有助于維護政府公信力,但它對于建設可靠可信的地方基層政府來說,在很多情況下是一種解構性力量。這表現為[27]:在體制壓力下,政策自上而下傳遞,會出現選擇性執行,造成政策排斥、扭曲等“非公共化”問題;下級組織或官員會出現價值偏差的政績驅動力,創造“無效”公共產品;地方基層經常選擇政治化機制,由“一把手”掛帥完成體制下壓任務,雖可集中人財物、提高效率,但也容易助長個人意志,破壞政治和法治生態;地方基層很容易產生“唯上”的心理認知和行為選擇,甚至是“有組織的不負責任”,損害民眾利益;地方基層贏得上級信任的動力強,但塑造民眾信任的動力不足,這兩個方向也并非總能耦合起來。這樣,在體制壓力下,地方基層政府的透明性、責任性、可控性、服務性、確定性等,即可信性會大打折扣,甚至造成公信力嚴重流失。實際情況是,政府層級越低、體制性壓力越大,越無助于政府信任建設。有研究發現,取消農業稅是中央致力于改善農民處境和提升其福利的標志性涉農政策,但這在強化農民對中央政府高信任的同時,卻維持甚至惡化了農民對基層政府的低信任,促進了差序政府信任的再生產[28]。其他不少政策也有類似情況,這無不與體制壓力的制度因素有關。
第三是傳播論,主要解釋政治傳播與差序信任的生產與再生產關系。傳播學理論認為,傳媒是“第四權力”,雖然無法規定受眾“怎么想”,但能左右“想什么”。在中國的媒介體制下,中央控制國家意識形態機器,掌握了大多數傳播資源,擁有壓倒性話語權,可對傳播進行集中控制、嚴格監管、充分運用,進而塑造愛民、利民、惠民的良好形象,贏得民眾的廣泛信任與支持。地方政府雖然也擁有一些傳播資源,但傳播什么、怎么傳播很大程度上受制于中央,特別是在政治類議題的傳播上沒有太多話語權,處于弱勢地位。雖然在網絡新媒體環境下,這種情況有所改善,但如果發生一些公共事件,地方尤其是基層政府公信力遭受損失,在強大的網絡輿論壓力下幾乎是無能為力。有研究發現,無論是新媒體還是舊媒體,媒體與政府信任關系的強弱,基本反映出一種越靠近基層力度越弱的差序結構,兩者的關聯呈現一種央地兩分格局[29]。再如,在土地征收這個“老大難”問題上,有研究發現動拆遷造成了政府信任下降,但只表現為地方政府,對中央政府絲毫沒有影響。這是因為,在這類議題的報道傳播中,矛盾漩渦與沖突中心往往直指地方基層政府[30]。甚至,在網絡新媒體的賦權和激活機理作用下,在“群體極化”“燃燒效應”“漣漪效應”等傳播規律的催生與放大下,地方基層政府哪怕是一丁點不良言行,都可能被放大、“再框架化”,造成民眾信任疏離感。
三、橫向結構中的政府信任聚合性
在現代社會,政府信任本質上指向公共權力,并具有一個結構序列[31]。這里的政府是“大政府”,包括執政黨等公共權力組織;這里的結構序列決定了政府信任在對象、橫向結構上會體現出復雜性。比如,根據權力類型學中制度化權力與人格化權力,可區分出體制信任與人格信任,即制度信任與角色信任;根據散布支持和特定支持,可以區分出抽象信任和具體信任;還可區分過程信任與結果信任、態度信任與能力信任、程序信任與實質信任等。這在不同國家、同一國家的不同時期會有不同呈現。
中國社會的轉型發展中,政府信任的結構嬗變具有典型的聚合性特質。首先是以政黨為中心的信任聚合。現代政治都是政黨政治,而與西方國家競爭型政黨政治相比,中國共產黨既是執政黨,也是領導黨,這是歷史形成的,也是現實需要的。中國共產黨與社會聯系的緊密性、與政府關系的同構性,是當今世界其他任何執政黨都無法比擬的,兩者之間建立了一種密切而深刻的關系:黨威則政威,黨衰則政衰。學術研究中提出了用來解釋中國政治的“政黨國家”等,都能說明這一點。有研究者對法國、俄國和中國革命道路和模式比較發現:“中共政權不是法國那樣的以市場引導的國民經濟為背景的理性-法治行政國家,也就是說,中國的政權與蘇聯的一樣,所有的政府組織都在黨的控制之中,都要為實現黨的高層領導所設定的全國性目標而協調一致。”[32]雖然共產黨與政府在組織結構、過程與職能上有區分,尤其是在中央層面,但在大多社會成員的認知取向上,執政黨與國家、與政府就是“一回事”。這意味著,政黨信任與政府信任具有聚合性,當然也形成了很強的“連帶性”,并強化了政府信任橫向結構分布的非均衡性。
其次是人格信任聚合。在類型學上,政府信任可分為人格信任與制度信任兩種,前者是人們基于政府角色的人格特征而產生的對政府的托付和期待,后者則是基于制度規范的確定性而形成的對政府的相信和支持。政府信任的歷史變遷,通常是一個制度信任逐步取代或包容角色信任的過程,也是一個信任聚合點從人格角色漸進性轉變為制度體制的過程。正如有研究指出的,這其中,“一個關鍵問題是,如何把合法性從個人身上轉移到政權上來”[33]。不過,有國內學者指出:“一般說來,西方發達國家中體制化結構重于人格化結構,而在中國由于社會條件與政治文化的不同,人格化權力結構的影響通常更為重要,在對中國政府過程進行考察時,需要特別注意人格化的權力因素。”[34]這種認識是深刻的。于是,中國轉型發展中的政府信任存在雙重置換:一是將對所有公共部門的信任置換為政府信任;二是將對政府價值、制度、政策(體制)、組織的信任置換為角色信任,即對各級各類官員的信任。這就是說,在很多情況下民眾偏向將角色是否值得信任,直接等同政府信任;反過來,政府信任在很多情況下又是通過官民信任呈現出來的。比如,就農民來說,“對政府官員的信任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其對政府機構的信任,一旦農民對某政府官員喪失信任感,則意味著其對政府機構也不再愿意相信了。”[35]從這個意義看,中國的政府信任狀況很大程度上聚合于黨政官員,進而聚合于他們的形象、作風、業績等,實質也就是良好的政民、官民關系。應當說,在現代國家人格信任仍然存在,尤其是選舉政治情境中可能直接影響選舉走向,但是政府信任的總面貌是通過制度信任展現出來、支撐起來的。至少在民主法治完備的情況下,人們通常不會因為角色失信就直接拷問國家制度的可信性,更多是選擇通過制度化不信任去修正角色言行,修復受損的政府信任。
在兩種聚合性作用下,民眾的政府信任選擇為:對“抽象”的制度、道路、價值等往往有很高信任水平,而不信任更多指向“具體”政策、組織和角色。有人研究發現:“在抽象的國家和政府方面,青年學生表現出極高的政治信任,而在具體的制度運行、官員行為和政策制定方面,青年學生的信任度卻并不太高。”[36]可見,信任的聚合性讓政府信任水平高低共存的“悖論”更為清晰地展現出來。當然,從治理結構與治理績效看,以往的信任更多聚合于治理績效,但也越來越兼顧兩個方面,治理的結構合理性、程序化及結果的公正性,都開始對政府信任產生影響。特別是隨著“批判性公民”的逐步出現,“公眾對國家保障自由,促進公正的評判對其政治信任心理的影響逐漸顯現。”[37]這從一個角度解釋了政府信任聚合性有所弱化的趨向。
四、結論
基于調查統計中政府信任度高,與傳播研究預設、社會感知中政府信任水平低這樣的反差、“悖論”,本文以三重結構關系分析了轉型社會中政府信任呈現出來的三方面特性,形成了政府信任“悖論”的一種解釋框架。需要說明的是,該框架中,政府信任在三個層面上呈現出來的三種特性,并非彼此獨立的,而是密切聯系又可相互證成的。具體因果關系為:歷史偏好性蘊含了差序信任的文化基因,只是在轉型發展與現代化發展推動下,國家與社會、政府與民眾關系發生了深刻變化,政府信任的差序性表現得更為直觀。歷史偏好性本就具有倫理主義色彩、政治想象特性,它的底色是中國古代社會強烈的德治傳統與主導社會的權威主義價值觀,而橫向聚合性正是這種信任品格在當下的呈現和延續。橫向聚合性于執政的共產黨這個最大政治力量、最高領導權威,尤其是黨中央的集中統一領導,這又與歷史形成的政府信任偏好性傳統,以及相應的制度安排、政治傳播、政治接觸等有關,也直接體現了政府信任的差序性特質。這如圖1所示:
當然,這一結構性框架對轉型社會的政府信任“悖論”具有解釋力,并不是說它能夠窮盡對所有政府信任現象的闡釋,還需要隨實踐發展進一步跟蹤研究,并修正補充。
結合問題導向與政策導向,如何推進政府信任與公信力建設,可以在這一框架中找到相應答案。2014年習近平在河南蘭考縣委常委擴大會議上的講話,曾提到“塔西佗陷阱”并指出:“當公權力失去公信力時,無論發表什么言論、無論做什么事,社會都會給以負面評價。”“我們當然沒有走到這一步,但存在的問題也不謂不嚴重,必須下大氣力加以解決。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就會危及黨執政基礎和執政地位。”[38]這體現了強烈的憂患意識,也提出了解決問題的要求。從認識論看,中國超大社會深度轉型期的政府信任狀況,令人難以捉摸,是極為正常的現象,任何或高、或低的簡單判斷,都會失之偏頗而難于形成符合事實的結論[39]。從歷史結構和信任偏好性看,不僅要在數量上判定政府信任水平的高低,還要在質量上分析其性質、邏輯及發展走向,要更好建設民主法治,加強公民教育,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建設高質量政府信任。特別是,信任不能代替監督,提升政府信任水平與增強公權力監督相輔相成。民主理論家科恩就認為:“民主國家的公民對待他們的領導人應該持批判態度。理想的情況是社會成員與選出的官員之間存在著互相信任與互相忠誠的關系。但成功的民主卻要求公民在信任之中摻合一些批判精神,即對當局存在一定程度的不信任。”[40]無疑,這里的不信任表達也應當是依法依規、有理有據、科學理性的。從縱向結構與信任差序性看,要避免因“信任鴻溝”引發社會政治風險,必須將治理資源下沉、重心下移,加強地方尤其是基層政府建設,提高治理回應性、透明性、服務性、廉潔性、責任性等,目的是“在進一步厚植公眾政府信任的同時,改善其結構,逐步實現政府信任的層級均衡”[41]。從橫向結構與聚合性看,要避免政府信任出現“一損俱損”的問題,必須拓展社會參與渠道、豐富參與形式,健全參與制度化水平,增強決策科學性和民主性,組織責任性和透明性,不斷改進角色形象,提高政府信任的平衡性。從目標定位看,這規定了政府信任建設目標的有限性,不可能重建高度信任[42],而是要不斷健全制度體系,為不信任表達提供通道,增強受損政府信任和公信力的制度化修復能力,實現政府信任供給與需求的不斷平衡與再平衡,推動同質依附型人格信任走向異質包容型制度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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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數據來源:本人收集整理。其中,愛德曼調查報告因對象人群年齡不同而結論有差異,2010年度是以35-64歲和25-64歲兩個年齡段調查的結論,而2015、2016年則是以25-64歲和18歲以上年齡段的調查。
②黃濤:《“老不信”挑戰政府公信力》,《中國青年報》2013年5月29日。
③楊暢:《發揮國家治理優勢 助推新時代政府公信力提升》,《湖南日報》2019年12月10日。
④張帆、林建華:《論“塔西佗陷阱”的跨越——政府公信力缺失類型與應對策略分析》,《黑龍江社會科學》2016年第2期。
⑤普布利烏斯·科爾奈利烏斯·塔西佗:《塔西佗歷史》(第1卷),王以鑄、崔妙因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7頁。“塔西佗陷阱”被引申為“當公權力失去公信力時,無論發表什么言論、無論做什么事,社會都會給以負面評價”,用來指政府公信力流失嚴重的狀況。
⑥《〈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輔導讀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7頁。
⑦王子今:《權力的黑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頁。
⑧《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頁。
⑨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黃興濤、宋小慶譯,海南出版社,2007年版,第5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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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37上官酒瑞:《中國政治信任的現狀及其風險》,《理論與改革》2011年第5期。
B38王浦劬、鄭姍姍:《政府回應、公共服務與差序政府信任的相關性分析——基于江蘇某縣的實證研究》,《中國行政管理》2019年第5期。
B39上官酒瑞:《論變動社會中政治信任建設目標的有限性——以社會生態為視野的分析》,《浙江社會科學》2013年第11期。
Abstract:Since the reform and opening up,In china society,great trans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has made the structure of trust in government change profoundly.There are some common understandings and differences,especially the paradox of the coexistence of high and low levels of trust in government.This article includes:the government trust preference in the historical structure;the government trust difference order in the vertical structure;the government trust aggregation in the horizontal structure.Three aspects constitute a structural interpretation framework,which can put forward the path and target orientation of building trust in government.
Keywords:Trust in Government;Preference;Hierarchical;Aggregation
(責任編輯 周 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