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國良
所謂“不惑”,指一個人到四十歲,對人生規劃或前景應該沒有什么大的疑惑了,這里借以形容一個學科發展了四十年,也應該比較成熟了。當然,學科與人相比,“壽命”長得多,但其過程類似,總要經過誕生、發育、成熟、衰亡等階段,只不過對學科來說,依靠的是一代又一代的人加以傳承、發揚光大,而學科一旦成熟后,只要適應時代潮流,就可以延續很久。
幸運的是,我們目睹并參與了傳播學這樣一個新興學科在中國大陸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過程,時至今日,有許多事實可以證明,它不再幼小,而是跨入了比較成熟的階段。無論院系數量、師生規模、成果質量還是社會影響,在中國大陸的人文社會科學領域,都達到了平均水準以上,似乎對得起“不惑”之稱謂。①
然而,經過四十年發展,我們對一些基本問題迄今仍存在著疑惑,包括:傳播學在中國的發展為什么這么快?傳播學有什么特性?傳播學是人文科學,還是社會科學?傳播學與其他學科之間的邊界是什么?傳播學的研究對象是什么?傳播學的研究取向與趨勢如何?這些問題,或眾說紛紜,或無人問津,或看似已有答案,卻經不起推敲。
對以上問題,我一直以來也未深思熟慮。為此,近來通過學習和思考,提出以下觀點,以期拋磚引玉②:
傳播學在中國的發展,似有四個主要的推進力量:政治層面(新聞改革,1989年之后轉變為輿論監督、輿情管控)、經濟層面(市場機制)、技術層面(網絡崛起)、文化層面(創意驅動),它們先后出現、互相影響,并產生了融合、疊加效應。
從目前看,這四個動力依然都在發生強勁的作用,尤其是日新月異的傳播技術,扮演著“領跑者”的角色,因此,傳播學的前景看好,有著充分的現實依據。

圖1 傳播學在中國發展的四種推進力量
依我之見,傳播學有三個主要特性:
1.科學性
作為社會科學學科,相對于人文學科而言。這里的一個根本差異在于學科目標,一追求普遍性(發掘社會規律),一追求獨特性(豐富人生意義)。
當然,這種差異不是絕對的。“普遍”中包含“獨特”——共性從個性中提煉出來,反過來,通則又為個體服務,由此也就體現了人文關懷,因此,不能簡單地認為社會科學缺乏“人文”精神,從“以人為本”的角度看,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科一樣,都是以人為研究對象和服務對象的“人學”;“獨特”中也包含“普遍”——各個國家、民族、區域、群體的文化再多元、再多彩,根底卻是一致的,即人性的表達和張揚,從這個角度看,人文學科又具有了某種“科學”(普遍)性質。
我曾比較傳播學與新聞學(由文學脫胎而來的人文學科)的各自特點如下:前者科學性、基礎性、理論性強;后者人文性、應用性、實務性強,它們的強項、弱項恰好互相對照。值得一提的是,有人認為新聞學屬于社會科學,理由大致有:一,新聞指向真實,與文學指向虛構不同;二,新聞學不也探究社會規律嗎?其實,皆為誤解。
其一,為實現豐富人生意義的目標,人文學科的任務之一是“描摹”現實(在此基礎上“闡釋”意義,與此相對,社會科學的任務則是“描述”和“解釋”),其手法包括:真實/具象(如新聞、歷史、攝影、寫實繪畫等)、虛構/抽象(如小說、詩歌、音樂、舞蹈、寫意繪畫等),可見,新聞是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
其二,作為學科的新聞學,整體而言以實務(即如何“描摹”)為主,而缺乏自創或原生的理論(無論是“闡釋”還是“解釋”),僅有一些新聞特性、新聞價值方面的觀點。需要指出的是,確有學者使用了其他學科(如社會學、心理學、傳播學)理論來研究新聞現象,但嚴格地說,那就是其他學科的研究了,如新聞社會學,就與文學社會學一樣,屬于社會學的分支學科或研究方向——我們并不能因此而稱文學為社會科學吧。
2.時代性
作為新興學科,相對于傳統學科而言。傳播學適應了人類傳播技術空前發展的歷史潮流和時代需求,因而,獲得了格外引人注目的成長,凸顯了其時代性。
正如祝建華發現的那樣:從國際核心期刊(SSCI)的期刊增長和論文發表數量看,1997年以來的20余年間,在所有社會科學的50個學科中,傳播學的發展速度高居榜首。③
3.交叉性
作為橫向型學科,相對于縱向型學科而言。我將人文社會學科劃分為以下三種類型:
一是縱向型學科:主要研究社會結構,即生產與分配問題(皆具產品性),如經濟學、政治學、文學、藝術學等;二是橫向型學科:主要研究人類特性,即溝通與整合問題(皆具工具性),如語言學、心理學、傳播學、管理學等;三是綜合型學科:試圖把握整個社會結構和人類特性問題,但力不從心,不得不分化為哲學(形而上層面)、歷史學(形而下層面,著眼過去)、社會學(形而下層面,著眼當下)等。
在這個框架里,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的分野也就一目了然。這里,有兩個坐標:
一個是縱向坐標,就橫向型學科而言——從左側、自上而下地觀察主體的變動,是偏重個人還是偏重社會?即:由邏輯學至管理學,趨勢為(內化于)個人→(外化于)社會,前者(個人)屬于人文科學,而后者(社會)屬于社會科學,顯然,心理學是一個分水嶺,因其部分地實現了從個人向社會的外化。
另一個是橫向坐標,就縱向型學科而言——從左側、自左向右地考量產品的性質,是產出物質、制度產品還是產出精神產品?即:由經濟學至藝術學,走向為物質→制度→精神,前二者(物質、制度)屬于社會科學,而后者(精神)屬于人文科學。
至于綜合型學科,總的來說,哲學、歷史學更多一些人文性,故被歸為人文科學,社會學更多一些科學性,故被歸為社會科學。
總之,人文科學重在探索人生意義,社會科學重在解決社會問題,各有不能替代的價值,理應互補相助。

圖2 人文社會科學學科的三種類型
傳播學與其他學科之間如何劃分邊界?理應有兩個標尺(其實,任何學科莫不如此):一是研究對象(即傳播現象,作為必要條件),二是學科理論(即傳播學而非其他學科的理論,作為充分條件),兩者不可偏廢。④
如果只執著于后者(學科理論),自我封閉、畫地為牢,如很多學者指出,確實可能發生“內卷化”的弊端,但如果只熱衷于前者(研究對象),置后者于不顧,一味地搬運其他學科的理論,而自身無任何創新,則也可能造成“外卷化”(這是對“內卷化”的概念反其意而用之,即依附其他學科)的偏向,對此不能不察。
一般來說,對社會學、心理學等基礎學科的理論,各個學科都借用得比較多,這本身無可厚非,但跨學科的學習和借鑒,必須以創新為目標,否則,勢將徒有學科交叉之名,而無學術探索之實。
就傳播學而言,這種情況,一是容易發生在橫向學科領域,包括語言學、符號學(思維材料)、心理學(思維過程/溝通基礎)、管理學(整合過程),因為它們與傳播學一樣,同樣關注人類特性——溝通與整合問題,這就給人以一個錯覺,似乎它們等同于傳播學(溝通過程/整合基礎),其實不然,我在括號里標注的文字,就顯示了它們各自不同的特性;二是還容易發生在以探索精神產品(即各種信息)為己任的整個人文學科領域,因為人們往往有這樣的認識——說話、寫作、繪畫、作曲、唱歌、講課,不都是傳播行為嗎?

A(研究對象)+B(學科理論)=AB(分支學科或研究方向)
試舉一例,有一本題為《新興修辭傳播學》的著作,除了第一章對修辭與傳播的關系略有涉及之外,通篇都是修辭學的內容,卻冠以傳播學的名稱,這樣的著述對于傳播學(非修辭學)研究的貢獻究竟何在?相信大家自有判斷。⑤
之所以產生此類現象,一是由于近年來傳播學成了“顯學”,對其他學科產生了較強的吸引力;二是如前所述,對于“橫向型學科”和人文科學各個與“傳播”、“信息”密切相關的學科領域,比較容易混淆它們與傳播學的界限。
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一是如上所述,明確把握區分學科邊界的標尺;二是如下所述,重新審視傳播學的主要研究對象。
傳播學的研究對象,既不是傳播現象的特殊規律(如語言學、符號學、文學、藝術學等學科的研究對象),也不是全部規律,而只可能或者說只應該是傳播現象的一般規律。
我們以往對傳播學研究對象的認識,失之籠統、片面,通常地表述為:人類(或社會)傳播活動(或現象)及其規律。
事實上,人類傳播活動古已有之,在傳播學興起之前,難道就沒有開展過對傳播現象的研究?答案當然是:有!人類對各種傳播現象的研究早就開始了,并且,對語言傳播、符號傳播、文學傳播、藝術傳播的探索,催生了許多學科——語言學、符號學、文學、藝術學;對宗教傳播、政治傳播的思考,構成了宗教學、政治學的重要部分;對新聞傳播、廣告傳播的興趣,孕育了新聞學、廣告學;而對傳播之心理因素、社會因素的關注,構成了心理學、社會學的重要部分,等等。
可見,以傳播現象為研究對象的學科早已有之,且為數甚多,但它們都不是傳播學,緣由何在?一是傳播現象的“跨界”特性使然——既然傳播無處不在,無時不有,貫穿在各種現象之中,則引起各個學科的注意和興趣,就可謂是理所當然;二是傳播學的“后發”態勢使然——既然先行學科已產出了眾多對傳播現象的研究成果,就不能把傳播學的研究對象僅僅籠統地表述為傳播現象了。
一言以蔽之,對傳播學的研究對象之正確表述,應為:人類(或社會)傳播活動(或現象)的一般規律。
所謂一般規律,即通用于各種傳播現象的規律(最典型者,莫過于解析傳播結構與過程的5W公式),而非只適用于某種傳播現象(如語言、文學、藝術、新聞等)的特殊規律。需要補充的是,傳播學的三大分支學科,即大眾傳播學、人際傳播學、組織傳播學,又有一些主要適用于各自范圍的規律,可稱為準一般規律,這些規律并非一定不能適用于其他范圍和領域,但多少需要加以調整或拓展。值得注意的是,互聯網時代的到來,為它們的整合和提升提供了良好的契機。

圖4 構成傳播學主要研究對象的一般規律和準一般規律
縱觀傳播學的形成過程,可發現以下兩個特點:
其一,人類對傳播現象的認知,與其他方面的認知類似,也遵循了從特殊到一般、從具體到抽象的路徑。為此,以往各個相關學科雖然從各個維度、層次,或多或少、或深或淺地研究了各種傳播現象,但受時代局限,未能從整體上把握,也未能在更高的抽象水平上加以概括。
其二,以往各個學科對傳播現象的研究,集中于5W中的傳者、受者(心理學、社會學等,考察其作為人——個體或群體的特性)、信息(語言學、符號學、文學、藝術學等,考察其各種形式和內容的特性),而相對忽略了媒介(盡管先有報紙、出版研究,后有電影、廣播研究,但基本上局限于具體業務層面)和效果。
何以如此呢?一是媒介技術有一個漫長的積累和發展過程,直到近幾十年,才出現整體性的重大變革;二是效果研究受到需求不足、制度落后、方法缺失等因素的抑制,也就不可能在這些問題解決之前發展起來。
綜上,人類長期以來在傳播研究方面的努力,在某種意義上,可謂“擠占”了傳播學的“地盤”,但與此同時,也為傳播學的誕生和成長,留下了一定的空間,奠定了多元、厚實的基礎。否則,人類的科學殿堂里,也就沒有傳播學的一席之地了!
通過對傳播學研究對象的重新認識,至少可得到以下啟迪:
1.進一步厘清傳播學與其他學科的關系
在此基礎上,我們今后對相關學科的學習、借鑒與合作,可望更有自覺性、針對性、建設性。
2.進一步明確傳播學的學科邊界
這有助于我們辨認那些原不屬于傳播學的研究,例如:傳播心理、傳播倫理、修辭技巧、符號規則等,并不是說這些領域不重要,而是必須認清,它們原屬于心理學、倫理學、語言學、符號學等學科。
如此,也就破除了一個流傳甚廣的“迷思”:傳播學好比是一個“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裝。凡立志在交叉領域有所開拓者,都應認真思考,如何避免停留在“搬運”、“串門”乃至“炫技”的狀態,真正實現跨學科創新的目標。
3.進一步把握傳播學的發展方向
據此,對傳播現象的一般規律、整體脈絡、全局動態、宏觀趨勢的探索和把握,以及對媒介技術(其重點當然不是技術本身,而是技術的社會功能與影響,這又與傳播效果高度契合)、傳播效果(其不僅與媒介,而且與傳者、受者、信息乃至整體環境密不可分)研究的深化和拓展,理當成為重中之重。
令人欣慰的是,無論自覺還是不自覺,四十年來,就中國傳播學的研究而言,形成了一種比較確定的方向感,那就是基于學科特性,尤其是科學性生發出來的“科學化”研究取向或發展路徑,即:以實證研究為主,以業務、批判、傳統、歷史、思辨等研究為輔。它們交互作用,大體構成了當下中國傳播學研究的景觀。試分述如下:
這里的“實證”與“經驗”同義,與“思辨”相對。它固然是一種研究方法,但內涵寬泛得多,至少還包括以下意思:(1)理論的,即非應用的(目標);(2)建設的,即非批判的(立場);(3)現實的,即非歷史的(對象)。
這一取向,并非全然沒有應用、批判、歷史的成分,但以理論、建設、現實為主——這也適用于以下論述的各個取向。其研究重心是傳播(媒介)對社會的影響。
我曾考察中國傳播學專業期刊論文在1978—2007年、2008—2013年的發表情況(皆來自“中國知網”數據庫),發現:就研究方法而言,運用思辨、實證、綜合這三種方法的論文,從65%、21%、14%變化為56%、27%、17%,也就是說,使用實證方法(包括部分使用實證方法的綜合方法)的論文逐步增長為四成多(44%)。⑥
回顧四十余年前,即1978年起步時,實證取向的研究幾乎為零,可見,這一變化盡管到現在還不如人意,但實已堪稱翻天覆地。
這里的“業務”與“實踐”近義,諸如:媒介經營管理、傳播技術變化等方面的討論,其方法多為思辨的,目標多為應用的,立場多為建設的,對象多為現實的。其研究重心是傳播(媒介)自身的運行規則和效能。
如果說,實證研究大多能達到創新的目標,則業務研究更偏重的是介紹和總結,包括對海外研究動態的介紹、對本土實踐經驗的總結等,這樣的作業固然必要,但顯然不足以構成學科研究的主體,因其學術貢獻有限。
其主要特點為:方法是思辨的,目標是理論的,立場是批判的,對象是現實的。其研究重心是社會對傳播(媒介)的影響。這一取向的研究自然有其價值,但至少需要正視兩個難點,并努力加以克服:
其一,如何準確地把握國情來開展批判研究,因為發達國家學者對本國弊端的批判,并不完全適用于中國。
其二,如何避免為批判而批判,也就是說,盡管“批判”是一種立場,但從學者的初衷來看,仍應當是“建設”。為此,在指出問題的同時,既要固守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又要提供一些解決問題的思考,方為盡責。
在此意義上看,所謂批判研究和實證研究,其實是互相兼容的,前者“破中有立”(即為立而破),后者“立中有破”(即先破后立——原本無破也就無立)。
其主要特點為:方法是思辨的,目標是理論的,立場是建設的,對象是歷史的。其研究重心是傳播(媒介)與社會在歷史上的互動。
需要說明的是,這一取向并不等同于歷史研究。如后所述,歷史研究以實證方法為主,事實上,除新聞史外的古代傳播史很難書寫,原因之一是資料匱乏,原因之二是傳播活動與經濟、政治、文藝等各種活動尚處于未分化狀態,就是說,傳播媒介尚處于不發達狀態。也正因此,很難從古代傳播活動中抽象出一般規律來指導當代傳播實踐,這不僅是對中國而言,對其他國家而言也是一樣——何以印度、埃及等傳承了古老文明的國家,并未見其有出色的傳播學研究?道理就在這里。
在此,也需要破除一個“迷思”,即施拉姆的一段話:“(我們)看見中國長春的文化,和她悠久的傳的藝術傳統,總免不了會肅然起敬。……(這一傳統)要是有一天能用來幫助西方人了解自己的工藝智識,增深我們在實驗方面的體會,該是多么好的事。”⑦
他的這段話語想必是真誠的,并往往被理解為中國傳統文化在傳播學研究創新方面大有可為,但其實我們更應視之為“激勵”,而非“證據”,因為,證據只能來自事實。當我們說中國傳播實踐或思想豐富時,泛泛而談是可以的,如果認真起來,如通過比較世界其他主要文明或國家,試圖證明何者更加豐富時,則不得不面對以下事實:
其一,文明古國各有千秋,難分伯仲,且大多盛極而衰;其二,宋朝以后的中國也命途多舛,文明雖未斷絕,但日趨封閉、保守,傳播制度與觀念的變革、傳播技術與媒介的發展也隨之停滯,而被西方列強超越;其三,直到20世紀初,“德先生”和“賽先生”(即作為理論和實踐創新前提的民主意識、科學觀念)傳入中國,才迎來了復興的曙光。
綜而言之,古代文明受到各種限制,不可能發展出成熟、系統的傳播思想和先進、完備的傳播技術,這是我們不能苛求古人的,因此,傳統文化雖可作為當代學術的思想資源之一,但在探索普遍性(描述+解釋)方面,不宜期望過高。或許,與歷史研究結合而注重獨特性(描摹+闡釋),是一條可行的路徑。
除了以上四種較多的取向之外,還有兩種較少的取向,即:歷史研究、思辨研究。
這一取向的研究,以實證方法,為實現理論目標,取建設立場,對傳播的歷史展開研究,可視之為另一種類型的實證研究。其研究重心是傳播(媒介)的歷史演變及其規律。
如果說,歷史研究已屬不易,則思辨研究更是難上加難。這一取向的研究,以思辨方法,為實現理論目標,取建設立場,對傳播的現實加以思考。其關鍵在于,如何克服“就事論事”的局限,達到“就事論理”的境界,可視之為處于批判研究另一端的“建設”研究。其研究重心是傳播(媒介)的現實變動及其規律。

表1 中國大陸傳播學研究的六種取向
總之,實證取向已成為當下中國大陸傳播學研究的主流,這并非偶然,而是由學科特性(內因)和社會需求(外因)共同決定的必然走勢。不言而喻,業務、批判、傳統、歷史、思辨等取向也都有各自的價值,形成了多元互補的生態,一道為學術繁榮和社會發展貢獻了智慧和能量。
如果說,傳播學研究的實證化實質是科學化,則與此并行的趨勢還有本土化、國際化、整合化等。簡論如下:
無論實證還是其他取向,都以解決中國問題為主,在此意義上說,傳播學的本土化很早就開始了,但學界關注的課題,究竟是否全面覆蓋了那些緊迫、重要的領域?同時,我們在建構既有中國特色、又有普遍意義的理論方面,究竟做出了哪些具有創新性的貢獻?還有待深入省思。
這里,有必要討論一下,究竟何謂“創新”?又何謂“本土特色”?
在日常研究中,我們無不感到“創新”很難,其原因何在?一是后發態勢導致,即前人把容易發現的規律都總結了,越到后來自然越難;二是學科特性使然,即傳播學的主旨在于發現普遍性規律,而不在于表現特殊性個案。
通常,越是人文領域(更明顯的是藝術領域),越容易創新,且部分學科兼有創作的技能和路徑。如:以中國風景或人物為對象,寫一首詩,或畫一幅畫,就獲得了獨特性和創新性(當然,作品的水平高低又當別論)。越是社會科學(更明顯的是自然科學),則越難以創新,且無創作的技能和路徑。如:以中國媒介或受眾為對象,僅描述其如何活動,是構不成創新性成果的,只有在此基礎上,給出解釋,對已有觀點、理論有所質疑、拓展(此即“部分創新”,相對容易,也是日常研究實踐的主要功能),或更進一步,提出具有普遍性的新觀點、新理論(此即“完全創新”,十分困難),才可稱為創新。⑧
由此可知,這里不適用“越是本土的,越是世界的”之思路(它對人文科學是適用的),而適用“越是世界的,越是本土的”之邏輯。傳播學固然誕生于美國,但其他國家的學者也做出了重要貢獻,如加拿大的伊尼斯(又譯英尼斯)、麥克盧漢,英國的威廉斯、霍爾,德國的諾曼等,但他們的學說,并不僅僅適用于加拿大、英國和德國,而大體適用于世界各國,具有普遍意義,惟其如此,其“世界性”的貢獻才得到承認,同時,也就被打上“本土性”的印記——人們稱之為加拿大的“多倫多學派”、英國的“文化研究學派”和德國的“傳播效果研究典范”。
如此看來,所謂“本土特色”,可理解為包括以下三個層次(難度逐步提高)的要求:
1.以中國傳播實際為研究對象
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
2.得出的研究成果符合中國實際(僅有部分創新)
能有的放矢、切實地為中國傳播事業服務。
3.得出的研究成果符合世界實際(不僅有部分創新,還實現了完全創新)
能創造出新穎、獨到、超越前人的觀點和理論,既為世界傳播事業服務,又為世界傳播學術增益。
迄今,在前兩個層次上,我們已取得了一些成績,在后一個層次上,還有待努力。
由于傳播學引自美國等發達國家,國際化或者說我們與世界各國同行之間的交流,自然一直如影隨形,在此過程中,持續優化著本土研究的前沿性、規范性、原創性。不過,就學界的現狀而言,仍多少存在著對其意義認識不足的問題(如視之為可有可無或無足輕重的權宜之計)。
事實上,國際化的實質在于:見賢思齊、追求卓越,我們惟有與國際同行展開同臺競爭與合作,才能攀登學術高峰,建設名副其實的一流傳播學科。為此,必須改變“井蛙觀天”和“夜郎自大”的心態,始終堅持并不斷加強與各國同行的積極互動,取長補短,合力發展。
就整合化,或者說與其他學科、領域的對話而言,重要任務有三:
一是回應互聯網時代的巨變,有效融合內部的三大分支(即大眾傳播、人際傳播、組織傳播)學科,進一步提升傳播學的整體性、科學性、時代性;二是如上述及,正確處理傳播學與外部的各個相關學科之間(交叉性與主體性、跨界性與創新性)的關系;三是大力推進學界與業界(不僅指狹義的媒介、傳播或通信行業,還包括廣義的各行各業)的交流、合作,通過理論與實際的密切聯系,不僅實現學術創新的目標,而且體現服務社會的初衷。
綜上所述,積四十年來的經驗和教訓,中國大陸傳播學界的主要心得和努力方向大體可概括為:學術本位(目標)、實證多元(方法)、全球視野(對象)、人文情懷(立場)。
也可以這樣表達,中國大陸傳播學四十年來的主要變化如下:在學科目標層面,以引介性、應用型研究為主,轉向以創新性、理論型研究為主;在研究方法層面,以思辨(其實大多是缺乏理論深度和經驗確證的主觀議論)為主轉向以實證為主;在研究對象層面,從囿于本土(就本土言本土)轉向兼容本土與世界(既以本土觀照世界,也以世界觀照本土);在學術立場層面,從偏重工具理性轉向均衡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這樣一條道路,由于符合歷史潮流、社會需要和學術規律,因而越走越寬,前景美好。
在結束此文時,我深深感到,“不惑”總是相對暫時的,“惑”則是長久存在的,或許,這就是學術的常態,也是學人的宿命,我們惟有在惑與不惑的交替中勇往直前!
注釋:
① 我曾統計了一些相關數據(皆來自“中國知網”),包括:專業期刊論文年發表數,從近300篇(1979年)增為48,000多篇(2017年);專業期刊論文總被引率,從11%(1979—2007年,低于中國文科整體平均水準的20%)躍升至31%(2008—2013年)、43%(2014—2017年)。參見張國良、張巧雨:《中國傳播學研究近況實證分析》,《現代傳播》,2015年第9期,第27-33頁。
② 張國良:《中國傳播學40年:學科特性與發展歷程》,《新聞大學》,2018年第5期,第36-44頁;張國良:《再論傳播學的學科特性》,《江淮論壇》,2019年第5期,第131-135頁。
③ 祝建華:《從獨家壟斷到競爭性多頭主導的傳播學國際化市場結構》,《傳播與社會學刊》,2019年(總)第50期,第198-200頁。
④ 按此規則,如果一項研究的歸屬,只劃分給一個學科,理當以“學科理論”為標準,但在學科交叉誠盛行的當下,一項研究往往被各個學科“共享”,此時可采取的方案為:凡符合“學科理論”標準(充分條件)者,可稱“首屬學科”,凡符合“研究對象”標準(必要條件)而不符合“學科理論”標準(充分條件)者,可稱“次屬學科”。不過,似有一個例外,即歷史學,由于任何社會現象及學科都有其(連接現實的)歷史,因此,兩者理應并重,如傳播史,既屬于傳播學,也屬于歷史學,可謂主次難分。
⑤ 陳汝東:《新興修辭傳播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其目錄如下:第一章 修辭傳播學;第二章 視覺修辭學;第三章 建筑修辭學;第四章 宗教修辭學;第五章 修辭倫理學;第六章 比較修辭學;第七章 公共修辭學。
⑥ 張國良、張巧雨:《中國傳播學研究近況實證分析》,《現代傳播》,2015年第9期,第30頁。這兩組數據皆為依據高被引率論文而得出的結果,研究方法相同,故可比較。需要說明,其中雖未區分傳播學與新聞學,但近四十余年來,中國新聞學和傳播學研究的主要理論和方法皆來自傳播學,即,傳統的新聞學研究已在很大程度上融入了“新聞傳播學”研究,故可視之為相當于傳播學研究的大致情況。
⑦ [美]施拉姆:《傳媒、信息與人——傳學概論》,余也魯譯述,中國展望出版社1985年版,第X-XI頁。
⑧ 需要指出,我們對學科屬性的理解,也切忌絕對化。在學科交叉盛行的背景下,一門社會科學學科如果與人文學科交叉,自然就有了人文(作為次屬學科的)“面向”,反之亦然。如對于民族志傳播研究或媒介人類學來說,“描摹”和“闡釋”就成了其主要工作,因為它們歸屬的文化人類學,性質介于歷史學、社會學之間,總的來說,更偏重人文性。一門學科的理想狀態,應是:主干(首屬學科)強健、枝葉(次屬學科)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