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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77屆威尼斯電影節中,由趙婷執導的《無依之地》獲得了主競賽單元金獅獎。她是繼侯孝賢、張藝謀、蔡明亮、李安和賈樟柯后,第6位獲得金獅獎的華人導演。

第77屆威尼斯電影節。
在第77屆威尼斯電影節中,由趙婷執導的《無依之地》獲得了主競賽單元金獅獎。她是繼侯孝賢、張藝謀、蔡明亮、李安和賈樟柯后,第6位獲得金獅獎的華人導演。
隨著2021年第93屆奧斯卡頒獎禮的臨近,這部影片也逐漸出現在了熱門競選名單上。趙婷具有她電影里表現出的那種溫柔、沉靜的氣質,對商業企業的壓力不屑一顧。她說:“我想拍一部持久的電影,給他們永恒的感覺,而不僅僅是在推特上出現的那種熱門話題,我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
《無依之地》這部電影改編自杰西卡·布魯德2017年出版的紀實小說《荒原:在21世紀的美國生存》,它細致入微地刻畫了主人公短暫的一生。
片中扮演主角的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也一直以來非常向往流浪生活,她推動了這部電影的立項。同時趙婷以自己的理解改編了故事,她精心制作了令人著迷的美國西部圖景,用鏡頭記錄和描繪當地居民真實的生活和生態環境,就連主演也褪去明星光環而融入其中。
趙婷說:“我們一頭扎進這個故事中,幾乎忘了外部世界。”對于任何電影制片人而言,這種敘事技巧都將是棘手的,但是在趙婷的手中,它逐漸變得有跡可循。
雖然《無依之地》是趙婷第一次和電影明星合作,這部影片的主題對她來說并不陌生,之前她拍過的《哥哥教我唱的歌》和《騎士》也都是聚焦邊緣人物并且得到了認可。她的第3部劇情長片《無人之境》,從內而外地探索了美國社會不為人知的一面。
故事講述了年近花甲的弗恩在經濟大蕭條中失去了工作與家園,而此前,她一直住在內華達州美國石膏公司提供的房屋里。由于市場對石膏板的需求下降,那里的礦山在2011年關閉了,這個地方變成了一座鬼城,它的郵政編碼在幾個月內就停止使用了。與弗恩相濡以沫的丈夫也去世了,她變得無家可依,迫不得已只能踏上一邊打工一邊流浪的旅程。為了將生活成本壓到最低,她成了一個住在廂式貨車里的“現代游牧人”。在這段艱苦漂泊的過程中,她和許多廂式貨車寄居者相遇相識,收獲了友情和依靠。
在電影一開始的時候,弗恩從儲物柜里拿出了自己的東西,用鼻子輕嗅著已故丈夫的工作服。這種深情的悲傷,充分地體現了婚姻與死亡的重量。
弗恩乘坐著一輛面包車環游全國——這個角色一開始引人注目的特質在于,她拒絕讓自己被定義為經濟危機的犧牲品。她想要工作,也需要工作。她會在亞馬遜物流中心的生產線上完成一些季節性的任務,還會收割甜菜,或是在房車公園露營地完成清潔工作。
但是,當她憂心忡忡的朋友想為她提供住所的時候,她卻拒絕了:“我不是無家可歸,我只是沒有房子而已。這不是一回事,對吧?不用擔心我。”
一位就業顧問告訴弗恩,她不適合任何工作。對于許多美國人來說,這是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們為了生活,不可能直接退休。這種群體的人數,注定會在流行病引發的經濟衰退中繼續增長。然而,弗恩卻泰然處之。或許她符合美國底層的傳統形象,但她的尊嚴與自給自足讓她顯得與眾不同。
趙婷從來不會為了構圖效果而美化自然。撇開影片的壯麗感與戲劇性不談,這些荒蕪的道路、崎嶇的山脈與密布巖石的沙漠,確實是流浪者生活中固有的元素,它并不是觀光客眼中的風景。在趙婷的鏡頭中,美國西部一片荒蕪,卻透露出原始、自然的美感,但身處其中的弗恩暫時無暇享受,因為她還要為生存奮斗。
弗恩在好友的房車中聽說了位于亞利桑那州的初級游牧民營地,這里集合了大量反對資本主義、反對工作的游牧民組織,他們各自居住在房車里。
來到這里的弗恩發現,大多數會員是已經退休的老人,他們認為自己在政府眼中只是心甘情愿干到死的“馱馬”,最終會被凄慘地丟到草原。于是他們不但要自我反抗,還要拯救更多年輕的“馱馬”。
這段對游牧民生活與理念的描述,讓我想起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對智人從游牧到農業時代的特殊理解。在他看來,農業革命是一場拉低生活水平的騙局,因為在辛苦勞作創造更多糧食后,孩子也越來越多,所以智人需要囤積糧食。但囤積糧食必然會招來盜賊和敵人,所以農民又要筑起高墻,抵御外敵。
因此智人一邊過著比采集更辛苦、更不滿足的生活,一邊又陷入農業生活的麻煩當中,加上1萬年前小麥出現,智人徹底無法離開土地,大部分人甚至忘記了祖先的生活方式,成為小麥的“奴隸”。
雖然表現方法不同,但片中的游牧民想必也是這一理念的擁躉,于是一場跨越萬年的人類選擇題重新出現在觀眾眼前。
在影片中一個簡練的鏡頭里,弗恩裸露著身體漂浮在水中。在另一個畫面中,她坐在方向盤后面,一頭野牛沿著道路奔跑。這些影像都暗示著她從大自然中汲取的力量,以及她作為個體的獨立性。
在流浪者的描述中,似乎不存在什么自怨自艾。琳達·梅是另一位60多歲的頑強女性,她說自己從20歲時就開始工作,養育了2個女兒,但卻發現自己的社會保障金數量很少。
鮑勃·威爾斯在YouTube上發布了很多關于面包車住宅的教程,獲得了相當數量的粉絲。他指出,在這個分散的社群中,許多年齡較大的流浪者,都擁有自己的信仰,其中許多人背負著悲痛與失落的重擔。他避免了最后的告別,用更樂觀的方式,說了一句“以后在路上再會”。
影片中那種溫柔的漂流感,讓人回想起很久之前那些牛仔的營火。陌生人在彼此的生活中進進出出,他們不會遇到任何阻礙。他們交換香煙、三明治或工具,分享過去的創傷以及在廣闊的大自然中尋得的寧靜。
影片后半段,弗恩在漂泊許久后,來到曖昧對象家中。當她親歷從游牧生活到農場畜牧、再到現代餐桌幾種文明形態后,她又一次踏上了未知的前路,這是弗恩的選擇,也是喜歡“非常態”的趙婷通過電影給出的一種答案。
在影片中,加入游牧民營地后的弗恩過上了集體生活,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在游牧民各奔東西后,沒有野外生活經驗的弗恩遇到了難題。
她向“鄰居”斯萬基求助,對方在教給她大量生存技巧后,還講起了自己人生中輝煌的過往。即使當下身患癌癥,時日無多,但曾經走過的山海、看過的風景,也足以讓她平靜地接受死亡。斯萬基的這段臺詞沒有說教,只是通過看似平凡但美到令人窒息的自然景觀,展示出了世界的美好。
“今年我75歲了,我覺得這輩子過得不錯。我曾在劃皮艇時見過很多美好的事物:在愛達荷河邊,我見過一家子麋鹿;在科羅拉多的湖上,一只巨大的白色鵜鶘落在我的皮艇前方;劃過一個彎角后有一塊懸崖,我看到上百只燕子停在上面,還有燕子在空中飛舞,因為河水的倒映,看起來就像我也飛起來了;還有剛剛孵化出的雛燕,小小的蛋殼從懸崖上落到水面漂浮著,那些白白的蛋殼簡直太美妙了。我覺得我經歷得夠多了,我的人生已經完整了。如果就在那一刻死去的話,對我來說完全沒問題。”
這是影片中第一次出現人和自然的連接,也是弗恩第一次感受到不曾體驗的自然之美。在斯萬基的講述結束后,跟隨她的目光,黃昏后絢爛的天空映入眼簾,弗恩也完成了一次自我的升華。接下來,弗恩開始追求自己和自然的連接,她在大峽谷中呼喊自己的名字,在森林公園欣賞動物漫步,在清澈的溪水中隨波逐流……
此時的弗恩已經逐漸和自然融為一體,這是1萬年前智者在游牧時的體驗,也是現代人觸不可及的夢。
但哪怕到達了無我之境,當鏡頭拉近,她的眼中還是留有一絲“落花人獨立”的落寞。好在此時帥老頭戴夫進入了她的生活。她與戴夫一起親近自然,并一同被來自1987年的星光照耀,但弗恩唯一無法做到的還是走向普通生活。當戴夫因家人的影響決定放棄游牧、回到家鄉時,她毅然決然地婉拒了邀請。
如果說之前用鏡頭刻畫的“天人合一”是寫意,那此刻便是寫實。世人就像她慶祝新年的煙花,不多時便消散了,這世上只有山河不改,四季永遠在循環往復。所以寄情于山水,不止是超脫的情懷,更有不可辜負的意味。
正是通過鏡頭與故事在“天人合一”上的發力,電影出世的意味更濃,所謂無依之地,也只是肉體沒有安身之所,精神卻早已蜉蝣于天地。

電影《無依之地》試圖透過輾轉飄零的個人生活叩問萬變不離其宗的生命本體。
其實婉拒戴夫后,弗恩有2次和現代文明的對話。第1次她被妹妹一家世俗的觀念勸退,第2次來到戴夫家,她在離開故土后首次躺在床上,但夜半,她還是在輾轉反側后回到了車上。

電影《無依之地》中的許多鏡頭,輾轉于內布拉斯加、南達科他、內華達和亞利桑那的遼闊沙漠和廣袤平原。相形之下人是如此渺小,就像時代洪流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沙。
2次經歷,現代文明都對弗恩持歡迎態度,就像小麥與資產階級的誘惑,稍有不慎就會跌入虛假舒適挖好的“陷阱”。但已經和自然融為一體并看穿生活循規蹈矩的真相后,弗恩還是堅定了漂泊的決心。于是她來到山海之間歌唱、起舞。世界之大,人之渺小,在全景鏡頭中迸發出生猛的力量。
這種天然的貼合也體現在配樂里,片中配樂大都節選自意大利當代古典主義作曲家魯多維科·伊諾第的作品。它們始于安靜的鋼琴曲,并逐漸演變為精心編排的音域。這些配樂并非為《無依之地》量身定做,卻是趙婷為影片專門挑選的。
她所選用的大部分音樂都來自一個名為《7日徒步》的選集,有7張專輯,創作靈感來自魯多維科·伊諾第在阿爾卑斯山的徒步旅行。音樂家沿著同一條路來來回回走了7天,面對不斷變化的氣候、光照、溫度和野生動物,進行了截然不同的情感聯結。
趙婷將音樂家的旅途與弗恩不斷變化的內心狀態進行了拼接匹配,因為其共性是“同受大自然啟發”,無論是音樂還是行為。
其實,無論對于一個人還是一個集體,“家”都是一個流動的概念,有時尋找這個家不一定要靠“鞏固壁壘”,而是讓自己順流而下。
趙婷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流動”,她把轉瞬即逝的快樂和扎實的心痛與大自然的神秘聯系起來,這讓觀看《無依之地》的過程,更像是凝視一次浸滿永恒的日落。
《無依之地》像是對2020年動蕩和焦慮的回應。這是令許多人感到更加迷茫的一年,不知道下一步該走向哪里,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而《無依之地》在面對這一命題時表現出了謙遜,它嘗試跨越事實與虛構的界限,展開既荒涼又溫柔的繪述。它讓真實的人們詩意地演繹自己的美化版本,以抵達更深層次的真實。
影片最后,弗恩回到空無一人的內華達小鎮和她曾生活了幾十年的家,影片以廣袤和荒涼收尾,她的創傷以空間形式被精準曝露,我們也終于看到弗恩必須上路的理由。
從主流社會退出,開辟自己的道路,塑造新的身份,這部影片似乎帶來了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如果世道艱辛,人們仍可以嘗試回歸永恒。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