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通知-刪除規則在云租賃服務中的適用

郭凱博

【摘 要】隨著網絡技術的不斷發展，網絡服務提供者已經成為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主要爭議之一。2006年頒布的《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中，首次將美國《數字千禧年版權法》（簡稱DMCA）中的避風港規則引入《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中，試圖在保障權利人權益的前提下，減輕網絡服務提供者的負擔，為網絡技術的發展提供保護。然而在司法實務當中，我國法院卻無形中加重了網絡服務提供者的責任和義務，尤其是不適當地擴大了“通知-刪除”規則的適用范圍。這不僅在某種程度上阻礙了網絡技術的發展，也違背了《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的立法目的，弱化了通知-刪除規則的效果。

【關鍵詞】避風港規則;通知刪除規則;云服務租賃服務

【中圖分類號】D923.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0688（2021）01-0220-03

0 引言

互聯網技術的迅猛發展，導致互聯網所引起的侵權案件數量也在成指數式增長。從維護著作權的角度出發，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案件位居第一。權利主體在面對日益增多的侵權問題時，首先想到的并非是侵權的獨立個體，而是相關的網絡服務提供者。這是因為網絡服務提供者更加具有可訴性和賠償的可執行性。網絡服務提供者通常以避風港規則進行抗辯，尤其是通知-刪除規則的適用。2019年被稱為云計算平臺第一案的“北京樂某卓越科技有限公司訴阿里云計算有限公司”，就是典型的運用通知-刪除規則抗辯的案件。

通知-刪除規則適用的目的是為了及時阻止侵權行為的發生，保障互聯網服務業的健康發展[1-3]。然而，在實務當中，面對不同的網絡服務服務者——特別新興的“云租賃服務提供者”，若仍采用同樣的“通知”標準，可能有悖于該規則的正確適用。顯然，通知-刪除規則的適用存在某些問題，如果繼續依照相同的標準認定“通知”的有效性，將會加重網絡服務提供者的責任和義務。

1 案情介紹

北京樂某卓越科技有限公司（簡稱樂某卓越公司）認為阿里云計算有限公司（簡稱阿里云公司）未經許可為侵權作品《我叫MT暢爽版》游戲提供服務器租賃服務，玩家可以在www.callmt.com網站隨時隨地進行游戲下載和充值服務。樂某卓越公司經對比發現，《我叫MT暢爽版》游戲是侵權人非法復制《我叫MT online》游戲所得，再通過www.callmt.com網站非法運營獲利。經過調查，《我叫MT暢爽版》游戲存儲于阿里云服務器，并通過該服務器向客戶端提供游戲服務。樂某卓越公司分別于2015年10月10日、10月30日兩次向阿里云公司致函，要求刪除侵權內容，并提供服務器租用人的具體信息。樂某卓越公司認為，阿里云公司雖然沒有直接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也沒有分享游戲的鏈接，但卻為直接侵權者提供了方便，其做法已經嚴重侵害了《我叫MT online》的信息網絡傳播權。根據《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二十三條，《侵權責任法》第三十六條第二款、第三款之規定，阿里云公司構成幫助侵權，應當承擔相應的責任。

2 案件中與通知-刪除規則有關的爭議點梳理

樂某卓越公司訴阿里云公司一案是我國第一起涉及云計算平臺的案件，被稱為“云計算平臺第一案”，本案涉及避風港規則中通知-刪除規則的適用，相關爭議點如下。

2.1 樂某卓越公司向阿里云公司發出的通知是否符合通知的生效要件

本案當中，樂某卓越公司向阿里云發送了3份通知，一審法院認定均為有效通知，二審法院認為，樂某卓越公司的第一次通知和第二次通知方式不符合要求，第三次通知的內容不符合生效要件的規定。

首先，關于第一次通知，二審法院認為，樂某卓越公司是通過阿里云公司的官方網站中“工單支持”的版塊申請投訴，然而根據阿里云公司所提交的證據證明，該版塊是專門為客戶解決相關技術問題而開通的服務版塊，并非投訴侵權的專用渠道。更重要的是，樂某卓越公司向該板塊提交的通知內容不符合生效要件，無法作為合格的通知。其次，關于第二次通知，二審法院認為，雖然樂某卓越公司在通知中包含權利人名稱、聯系方式及地址，也有侵權游戲所在的3個網址鏈接，但這3個鏈接無法證明侵權問題，阿里云公司也無法根據這3個鏈接判斷樂某卓越公司針對的是阿里云公司經營的云服務器的租賃服務，因此認定該通知沒有提供準確定位侵權作品的對應信息，不符合有效通知的法定要件。最后，關于第三次通知，根據樂某卓越公司提供的信息——涉及侵權游戲作品的下載網址及相關的充值服務，“MT暢爽版游戲的數據下載包內容存儲于阿里云服務器”，以及附件4標題為“《我叫MT暢爽版》下載地址解析碼”。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能定位侵權作品的信息。根據上述信息，阿里云公司仍然無法根據這一信息判斷樂某卓越公司針對的是阿里云公司經營的云服務器的租賃服務。故法院認為，第三次通知仍然不具備通知的有效性[4]。

2.2 阿里云公司接到通知后是否應當轉通知

本案當中，二審法院認為對于無效的通知，不應再要求網絡服務提供者承擔聯系、調查等更加嚴苛的責任，否則將會加大網絡服務提供者的責任與負擔，阻礙互聯網行業的發展，也不符合設立通知-刪除規則的法律目的。二審法院強調，阿里云公司是一家運營業務市場份額占有量較大的公司，在其經營過程當中會收到大量的投訴，如果要求其對每一份投訴進行聯系、核實再采取相應措施，將會無形中增加阿里云公司的經營成本，這樣的要求既沒有法律規定，也缺少合理性。

2.3 阿里云公司接到有效的通知后是否應采取相應的合理措施

本案的爭議點之一就是對“通知后采取必要措施”規則的理解和適用。二審法院認為，本案當中，由于云服務器租賃服務的技術具有特殊性，如果將“刪除、屏蔽或者斷開鏈接”作為必要措施，顯然有悖于比例原則的要求，有違整個行業的發展。原因在于，根據云服務器租賃服務技術的特征，阿里云公司若采取與“刪除”產生相同效果的措施就是“關停服務器”或“強行刪除服務器內全部數據”。但云服務租賃服務作為一種底層的信息網絡服務技術，是為整個網站、各種社交平臺和信息存儲發布的運營提供服務，如果將之關停或者刪除，將會給整個行業帶來極其嚴重的影響。

3 通知-刪除規則之適用性分析

為維護權利人和網絡服務提供者的權益，營造健康的網絡環境，通知-刪除規則是實現上述目的的重要措施之一。但實際的適用中會出現不同的情形，分析如下。

3.1 有效通知應當具備基本的條件

《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十四條規定了通知生效的法定要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利用信息網絡侵害人身權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五條規定人民法院對于有效通知的認定標準。“通知”的目的是為了讓網絡服務提供者盡快知曉自身網絡平臺中存有違法上傳的侵權作品，并且按照“通知”的內容能夠快速、準確地找到侵權作品，采取相應的措施保護權利人的利益。但實務當中常出現的問題是，若不具備或不完全具備《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十四條規定內容時，能否認定該“通知”絕對無效呢？

在本案當中，樂某卓越公司的三次通知均被二審法院認定無效。比如，第一次“通知”渠道的錯誤。通知-刪除規則的適用需要網絡服務提供者先收到權利人的通知，否則后續程序也將無法進行，而樂某卓越公司的第一次通知不符合這樣的條件。第二次“通知”雖然列舉了權利人名稱、聯系方式、地址及侵權游戲的鏈接，但缺少由侵權人承擔責任的基本證據——侵權行為。該項證據的缺失將會導致網絡服務提供者無法判斷是否發生侵權行為，也就不符合生效條件。第三次“通知”涉及“足以快速定位”的問題，這需要通過個案判斷。因為不同的網絡服務提供者所掌握的技術手段會有差別，比如云盤服務和云租賃服務在技術手段方面就會存在差異。在面對同樣的“通知”內容進行定位時，可能會有不同的結果。因此筆者認為，在判斷“通知書”的有效性時，不能用絕對統一的標準衡量每一個通知，否則會造成權利人和網絡服務提供者的權益都無法得到充分的保障。

3.2 是否轉通知應當符合案件的自身特征

關于云服務主體是否應當在接收到通知以后進行轉通知，要視具體情況而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五條第二款和《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十五條均對轉通知做了規定。這兩個條文雖然僅從正面做出規定，而未對無效通知做任何說明。但我們可以從它們的相反面做出解讀，即無效的通知不需要采取轉通知的措施。同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利用信息網絡侵害人身權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五條第二款規定，通知無效的，網絡服務提供者無需承擔責任。當網絡服務提供者收到權利人發出的有效通知后，采取轉通知的措施是其應當履行的義務。如果對于無效的通知仍然需要網絡服務提供者轉通知，則會加重其責任，這不利于網絡環境的發展。

筆者認為，權利人在按照法律要求發出通知時應當本著負責的態度，認真、細致地準備通知書及相關證明文件，避免因內容不準確、方式不合規、信息不及時等問題導致通知無效。權利人發出的通知應符合法律規定，這是權利人應當履行的義務，不能因為權利人的不作為，轉而增加網絡服務提供者的義務和負擔[4]。相較于不合理擴大網絡服務提供者所應承擔的責任而言，一份合格有效的通知更加符合法律保護的利益平衡機制。

3.3 必要措施要遵循比例原則

《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十五條規定，收到通知后，應該采取刪除等相應的措施;《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五條對此做了專門的規定，但是法條中并未明確說明“刪除”二字，而是使用“必要措施”。因此，需要對“刪除”“必要措施”和“合理措施”進行解釋。必要措施應根據侵權行為發生的場景和行業的技術特征等進行認定，在遵循比例原則的前提下，避免采取“一刀切”的模式。這是一個各方利益博弈的過程，網絡服務提供者在采取措施時，需要根據侵權人的侵權行為、通知書的具體內容及整個行業技術特征等進行綜合考量后，再決定采取何種措施符合比例原則的要求，確保達到權利保護和行業發展的良性循環。只有這樣，才符合合理措施的標準。

由此可見，“刪除”只是“必要措施”之一，但未必對于任何作品的保護都是“合理措施”，特別是隨著科技的不斷發展，不同的技術特征將會賦予網絡服務提供者不同的責任與義務，固守成規，將會使各方的利益失衡。

4 結語

隨著云服務租賃服務的興起和發展，將會引發一系列的問題，但結合目前的行業發展情況，法律所起到的更多是“護航”的作用。法律不僅是“慈母”，也是“嚴父”，當出現侵權行為時，不能一味地袒護，要及時制止。本案涉及法律適用的價值評判、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平衡及整個行業的未來發展，因此更加需要法律適用的精確化、合理化。如果僅僅通過刪除數據或者關閉服務器這樣簡單粗暴的方法解決問題，無論是對云服務主體抑或是權利人都會產生負面影響。梁慧星老師認為：對法律進行解釋時候，一定要進行利益衡量。因為，法是作為解決社會糾紛的基準，成為其對象的糾紛一定具有利益沖突。法的解釋，正是基于解釋者的價值判斷為解決糾紛訂立恰當的標準，進行法律解釋時，將對立的利益作衡量，當然是不可或缺的[5]。

參 考 文 獻

[1]王遷.網絡環境中的著作權保護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251.

[2]崔國斌.著作權法原理與案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772.

[3]陳錦川.著作權審判：原理解讀與實務指導[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278.

[4]陳錦川.著作權審判：原理解讀與實務指導[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284-286.

[5]梁慧星.民法解釋學[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5：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