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麗娜

大年初二,我在豫東農村的婆家過年,一大早便發生了一件事。
我老公有個堂妹叫小紅,小紅的爸爸是我們的叔叔。上午不到9點,小紅的丈夫開車帶著一兒(5歲)一女(3歲)兩個孩子來到岳父岳母家。這原本沒有什么稀奇,可是,叔叔家只有嬸嬸一人在家過年,她曾經精神上有點問題,據說是抑郁癥。
叔叔常年在外,除了2020年母親去世時回來過,已經多年未回家過年了,據說他在外也有了一個家。小紅26歲,在外打工,和自己20歲的弟弟一起打工未歸。據說,小紅2020年8月在鬧離婚。
周圍的鄰居對于小紅的婚姻不明就里,只聽說他們前段時間鬧離婚。如今,小紅的丈夫帶著一兒一女來了,小紅卻不在,小紅的爸爸和弟弟也都不在。這讓鄰居們感覺到不同尋常,只是感嘆說:“看看,這兩個孩子多好??!”
言外之意是,小紅怎么能連孩子都不顧呢?于是他們找人去給小紅打電話,卻一直不通。在農村,嬸嬸是個沒什么本事的婦女,她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說什么,她甚至對于女兒的婚姻狀況并不清楚,只是一直張羅著要給客人做中午飯。
嬸嬸與女婿沒什么話,與兩個孩子似乎也沒什么話。鄰居們都在,孩子卻在車上玩兒,不下車。孩子的爸爸聽聞電話一直不通也無言,可能有點生氣,他斥責兩個孩子說:“去跟姥姥說會兒話,不然我們就走了!”
一直沒什么話講,鄰居們都散了,小紅的丈夫和兩個孩子很快也回去了,并沒有留下來吃午飯。
小紅的人生過成這般模樣,家庭支離破碎,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惋惜和感慨。10年前,小紅初中畢業的時候考了全鄉第二名,被縣城最好的“一中”錄取。然而,小紅當時已經沒有了讀書的心思了。她爸爸當時已經不歸家了,據說是在山西煤礦工作,在當地與一個女人及孩子一起生活,爸爸看不上家中沒什么本事的媽媽。
對于小紅的讀書之事,爸爸當時的態度是不支持,因為讀書不僅意味著金錢投入的“無底洞”,還意味著她要推遲婚齡。當時小紅的弟弟尚小,未來需要建房成家;而農村的結婚成本已經很高了,父母的經濟壓力極大。而且,小紅爸爸的心思早已經離開了這個家,他覺得供女兒讀書不是自己必須要盡的義務,但幫助兒子成家卻從未放棄。
家人的不支持嚴重動搖了小紅讀書的決心,盡管我們這些外人都在極力勸她好好讀書。她很快便外出打工了,幾個月后她感受到了打工之苦,想念起讀書生活,于是又回家來重新讀高中。
可是,原本的一中已經不愿意接收小紅了,只能去了二中。重回學校并沒有堅持太久,爸爸離家,家庭日用維系成為了問題,小紅作為家中的長女還是要立即為母親撐起一片天,終于她還是高中未畢業便輟學了。
農村孩子的人生命運既受制于家庭條件,也受制于父母的開明和支持。有時候,哪怕你成績再好,如小紅一般,沒有了基本的經濟條件和父母的支持,自己也很難通過教育走出鄉村。
農村孩子的人生命運既受制于家庭條件,也受制于父母的開明和支持。有時候,哪怕你成績再好,如小紅一般,沒有了基本的經濟條件和父母的支持,自己也很難通過教育走出鄉村。
家庭是孩子前程的后盾。對于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而言,為孩子的教育投資是一項長線工程,預期回報就是孩子能夠順利走出鄉村、進入高質量的城市生活體系。而這,對于農村的父母又意味著什么呢?可能是他們仍舊要面臨兒女不在身邊的孤單,對于子女的生活插不上話的落寞,甚至還要委屈自己去遷就子女的城市生活方式。
也許是真的,教育改變子女的命運,對于其農村的父母來說是“中看不中用”。
我們在農村看到,既有一些父母如小紅的父親一般,成為子女教育之路的障礙,也有一些父母,在條件很緊張的情況下愿意節衣縮食、咬緊牙關為子女的教育買單。
不過,通過教育走出鄉村,這條道路對于豫東農村這樣的地區來說越來越困難,因為,一方面教育的投資回報未定,對于農民來說可能是“無底洞”;另一方面,為兒娶妻的婚姻成本上升,彩禮的行情已經漲到了20萬~30萬元,還會要求房子和車子。
在農民們看來,婚姻對于子女的基礎性意義要高于教育。他們在有限的家庭資源中,更愿意將資源投放在必須項上,如此,婚姻成本高昂壓制了教育進城的概率。
于是,走教育進城這條路的孩子,也來越集中在條件尚可且父母開明的家庭。
輟學后的幾年里,小紅繼續打工,并且很快相親結婚,然后很快被農村生活俘獲。
與此同時,她爸爸在隨后的幾年里為家中翻蓋了一幢兩層的樓房,這是他為兒子的婚姻所盡的最后的義務,做完之后,“家庭責任已盡”,他依然不回家。
不出意外,小紅的弟弟初中畢業后也很快外出打工了。
小紅在人生前途上的讓步,只是幫助家庭維系了一時的安寧。如今這個家庭更加千瘡百孔。
如今小紅一家面臨三方面的家庭問題。
第一,小紅的弟弟已經20歲,到了定媒結婚的年齡,然而家中除了父親前幾年給蓋的兩層樓房之外一無所有,尤其是沒有人可以為他“操心”;再加上父親的事情在農村評價很不好,這會影響到女方對于其家庭情況的判斷,鄰居們都擔心小紅弟弟的婚姻大事難以完成。
第二,小紅出嫁之后的生活并不如意,如今竟然在鬧離婚,過年都不回家看孩子。
第三,小紅的母親常年一人在家,家庭狀況非常不好,她不怎么出門,也不怎么與他人往來,其精神狀態愈加不好了。有一次小紅母親竟然由于吃了放幾天的剩飯菜而食物中毒,是侄子將她送醫救治。
小紅在婆家的生活卻也并不順利,婚姻的甜蜜很快讓位于生活的雞零狗碎。最近幾年,小紅猛然發現,丈夫怕吃苦,并且“不掙錢”,不是“過日子”的姿態。
丈夫在姑父的廠里工作,姑父給他開了不低的工資,但是掙錢總不夠自己花,并且喜歡到處玩兒,也不顧家。用小紅打工所掙的2萬元錢,丈夫首付買了車,沒錢還貸款,丈夫的姑父每月為其還車貸。
小紅婚后一直在南方打工,公婆顧家并且帶兩個孫子女??恐艑τ诩彝サ母冻龊托〖t婚后的打工收入,家庭生活勉強維系。然而,小紅對于丈夫愈加不滿意了,兩個孩子都已經上幼兒園,公婆也漸漸老了,可是丈夫依然故我。
小紅的丈夫對于這樣的生活不自覺,甚至覺得小紅有些無理取鬧。
矛盾徹底爆發是因為小紅想讓丈夫和自己一起到南方打工,她認為丈夫不能總是依靠著姑父,而且公婆的付出也不是無限制的,不是長久之計。小紅想讓丈夫從公婆的庇護和姑父的幫助下獨立,想讓他和自己一起承擔生活的重擔,可是丈夫不解,不愿意跟她去南方受苦。
于是他們便開始鬧離婚了。
我以前寫過一篇題為《結婚未成年》的文章,說的是農村青年婚齡提前,20歲還未成熟未“立業”便步入婚姻,他們通常在婚后10年的時間里還要依賴家中的父母來扶持。結婚未成年在豫東農村較為典型。小紅的丈夫可以依賴的對象不僅有自己的父母,還有他的姑父,能為其提供就業的機會,這可能使他的依賴期變得更長。
從輟學后便早早開始承擔家庭重任的小紅對于丈夫的行為自然是看不慣的,覺得他太不成熟了。
事實上,從結婚開始,小紅便立即被農村生活體系規訓,成為了一個積極的參與者,承擔了家庭婦女的新角色,而這個角色賦予她新的行為方式。
比如,原本自己顧自己,成家之后要考慮家庭各種安排,要過日子。
在家庭發展目標上,女人似乎更加敏感,她們比男人更能體會到社會競爭的壓力,對家庭發展的訴求更強。女人對丈夫不掙錢的抱怨,其實是對于自己家庭參與社會性競爭的焦慮。
小紅在人生前途上的讓步,只是幫助家庭維系了一時的安寧。如今這個家庭更加千瘡百孔。
她們更有動力城市化,更希望孩子能夠接受好的教育來改變命運,更有動力來整合全家資源以實現家庭發展目標。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婦女是家庭生活和家庭發展的主心骨,她對男人督促,對家庭發展定位,對孩子教育負責,對家庭資源整合。這些任務都對新時期的農村婦女賦予了新的角色期待。
然而,小紅的丈夫卻不然。
他是家中的獨子,并且父母都很勤快,還有個照顧他的姑父,所以從婚前開始他便形成了個人掙錢個人花的習性,從初中畢業后便在本地城市中工作,對于城市生活方式和消費習慣已經習以為常。
小紅的丈夫在婚前和婚后的生活狀態差別并不大,婚后他的父母為他包攬了家中的一切事務,而他的姑父為他提供所謂就業的機會。他似乎對于這樣的生活狀態很滿足,婚姻也沒有真正讓他感受到生活的重擔。他對于家庭生活的風險和危機不敏感,對于家庭參與社會競爭也不敏感,對于子女教育更是不關注。他甚至不明白,小紅為何會“沒事找事”。
也許這次的婚姻危機本身能夠對小紅的丈夫形成一些沖擊。他在父母的強烈要求之下,帶著兩個孩子在大年初二的時候走親戚,這本身就是一種妥協的姿態。
小紅的丈夫可能對于婚姻成本的上升沒有體會,可是他的父母一定有著對于兒子婚姻危機的深深憂慮,他們會督促兒子向兒媳婦認錯妥協,盡管父母也并不一定理解兒媳婦的意圖。
于是我們看到了這一家中存在著三種不同的生活狀態:小紅有著新時期新角色的自覺,積極生活并試圖整合家庭資源參與社會競爭;小紅的丈夫仍舊沉迷于城市生活方式和消費方式的簡單樂趣中,他對于家庭發展目標無感,對于婚姻危機無感;小紅的公婆有著強烈的維系傳統家庭生活體系的沖動,他們并不理解兒子媳婦的狀態,只是對于婚姻家庭生活在形式上有高期待和高要求。
也許,這三種生活狀態的沖突會必然發生,只不過有時間早晚的區別和引爆點的不同。如果小紅的丈夫能夠同小紅一道參與社會競爭,他們也許能夠重新被農村的生活體系安排好。
可是,如今并未有任何問題解決的跡象。當一家有三種生活訴求,并且相互不認同的時候,婚姻可能會破裂。女人可能會通過逃離婚姻來反抗,父母挾持兒子試圖以妥協的姿態來換回婚姻形式的完整,可是也許結果會并不如意。
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們的生活體系是割裂的,生活訴求不統一,生活節奏不同頻。
農村生活體系的斷裂不僅僅發生在年輕的夫婦中間,甚至也發生在中年群體中。
鄰村有一個因抖音離家出走的婦女,47歲,跑了。
婦女已有一兒一女,女兒出嫁已有2個孩子,兒子也17歲了。2020年,婦女因抖音網戀,在8月份時候便要離婚出走,離家十多天。后來夫家在派出所的幫助下,通過抖音的定位功能找到了這個婦女,就在離家幾十里的地方。
經過民警的勸說和夫家各親屬及子女的努力,婦女被勸回家。不過好景不長,不到半年的時光,婦女便又離家出走了。還是去追尋那位網戀的男人了。這次,夫家兒女都去勸說,卻無果。
因抖音出走的婦女在鄉村社會是一件大事,成為了人們飯后閑談的最大新聞。人們的議論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感慨農村婦女對于抖音、快手等手機短視頻軟件的迷戀。
有人告訴我,這個婦女對于抖音“特別懂”,教會了不少身邊的婦女用抖音,而且還可以通過抖音“掙錢”。
通常農村婦女的生活就是勞作和承擔各種人生任務,事實上是平淡又壓抑的。而抖音的出現給她們的生活帶來的一絲色彩,玩抖音基本沒有門檻并且內容豐富新奇,它悄然在鄉村社會普及,不少人對其猝不及防卻又深陷其中。
其次,抖音里的“虛擬世界”對于農村婦女有致命的吸引力,這是怎樣的一個世界?虛擬的,卻充滿新奇和信任。
抖音里面所營造的社交世界、生活系統、經濟系統等,呈現了一個與鄉村生活系統完全不同的世界,兩者在婦女們的心中相互拉扯。抖音里帶來的開心和輕松是農村婦女在日常生活中決然找不到的,在抖音里掙錢也意味著一種她們在鄉村社會體驗不到的尊嚴和追求。與此同時,農村婦女們在日常生活中的體驗卻全是無趣、無聊與壓力,現實生活充滿排斥與壓抑。
再次,人們對于出走婦女的討論還集中在此事對于家庭的影響。
通常農村婦女的生活就是勞作和承擔各種人生任務,事實上是平淡又壓抑的。而抖音的出現給她們的生活帶來的一絲色彩,玩抖音基本沒有門檻并且內容豐富新奇,它悄然在鄉村社會普及,不少人對其猝不及防卻又深陷其中。
婦女出走,女兒已經出嫁,兒子卻剛剛到了要“定媒”的年紀,母親的出走將會給兒子的婚姻大事造成重要的影響,因為鄉村社會對于此事已經傳播極廣,周邊的鄉村都已經聽聞。一個是因為“新奇”,另一個這也是一件“丟人”的事情。
因而,人們預期,她家的兒子的婚姻大事很可能被擱置,兒子的正常婚姻家庭生活將被迫中斷。在婚姻成本上升和社會流動加速的條件下,農村傳統的生活體系要維系下去事實上非常困難,父母要竭盡全力為兒子存下結婚的成本,為了完成這個任務,他們甚至要求子女都加入自己的行列中,需要節衣縮食來完成家庭再生產。
然而,已經接受城市生活方式和消費方式的年輕人很少能夠心甘情愿地“聽父母的話”。于是,父母不僅會勞力,更會勞心;他們小心翼翼地想要完成自己的人生任務,甚至想要委曲求全。這其中的壓力與重負可想而知,鄉村社會中也沒有合適的出口可以排解由此帶來的精神苦悶,抖音卻是個意外。
想通過抖音來排解生活的壓抑與無趣,未想卻被抖音帶出農村生活體系,不愿意再回頭。
最后,人們對于她養老生活的擔憂。
本村人勸說:“現在你跟著這男人,到老了怎么辦?人家兒子能養你嗎?”婦女堅持認為不需要別人養。
又問:“萬一到時候那邊人不容你,你對這邊的兒女都不顧,老了之后你怎么還有臉回來找兒子養?”回答說,“我不會回來的?!?/p>
這次,婦女已經堅持自己的決定不愿意再回頭了。養兒防老,農村傳統的這套生活倫理已經不成為約制人們行為方式的充足理由了。為了養老預期而犧牲自己的現實的生活幸福和快樂,這是不劃算的,這個道理在這個因抖音離家出走的婦女那里已經講不通了。
鄉村生活體系正在快速變化,以至于我們都猝不及防。流動和市場加速了農民的婚姻生活節奏,城市以一種無所不在的隱秘方式嵌入農民的生活體系中,時時可能冒出來從而引發農村生活體系的斷裂。
在這樣的農村生活中,有人身體在場而心靈不在場,有人要求形式的完善而忽視其緊張的內涵,也有人不斷逃離又不斷挫敗而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