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埃及]美花
在《莫言與象征主義》一文中,我將莫言歸為“尋根”派著名作家,將他的作品歸為“尋根文學”,主要因為莫言的創作明顯受到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而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是一種根植于拉美本土的現代派,與拉美“尋找民族特性”的運動相隨。與此同時,莫言作品在二十多年的文學創作中不僅映射了中國社會的偉大變遷,還歷經了中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發展流變,既繼承和借鑒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寫作手法,又把中國本土的創作方法與世界接軌。以此為論據,將莫言作品的“尋根”特征與象征主義聯系在一起,探討了莫言與象征主義的關系。然而,有些學者未必同意這種觀點,提出了莫言何以“尋根”的問題,那么,我就在這篇文章中對此作出回應。
作為一種文化尋根運動和文學思潮,“尋根文學”發生在20世紀80年代前后。這一期間,隨著西方現代文化思想包括各種哲學、文論和自然科學思潮的大量引入,中國文壇上興起了一股“文化尋根”的熱潮?!拔幕瘜じ钡臒岢笔怪袊骷议_始挖掘傳統意識和民族文化心理。他們主要從詩歌、小說與散文的創作中,探尋文學的根與文化的關系,這樣的創作被稱為“尋根文學”。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那一時期“尋根文學”的發展態勢是“先有理論,后有實踐” 。具體來說,1985年韓少功率先在一篇綱領性的文章《文學的“根”》中聲明:“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民族傳統的文化土壤中。”他提出應該“在立足現實的同時又對現實世界進行超越,去揭示一些決定民族發展和人類生存的謎”。這正式拉開了“尋根文學”的序幕。作家以這樣的理論為依據,開始進行創作,理論界便將他們稱之為“尋根派”。值得再次指出的是, “尋根文學”的產生和發展,并不是僅僅因為吸收西方現代文化,而且還因為時代的要求。換言之,1985年以前,文藝創作的主潮是回到人本主義?!皞畚膶W”“反思文學”“改革文學”都是圍繞政治軸心進行的,而“尋根文學”的出現使文學從對社會政治的關注轉向對深層的文化心理結構的發現,是文學“向內轉”的一個重要標志。
“尋根小說”是“尋根文學”中最為重要的一支。1985年,韓少功、阿城、鄭義、鄭萬隆、李杭育等相繼打出了“尋根”的旗幟,他們反對一味追求西方現代派文學的創作傾向,提倡把文學的“根”扎在本民族的巖層中。同時受到學術界的“文化熱”影響,旨在追溯民族文化淵源,對傳統文化予以審視、剖析和繼承,文學史上稱為“尋根小說”。這一熱潮在內部的“文化斷裂”和外部思潮涌入碰撞的大背景下于1985-1988年達到“巔峰”。一般來說,“尋根文學”的一個重要文學史意義就是推進了那一時期小說藝術觀念的轉型。這種轉型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文化意識的形成,改變了中國現代文學單一的政治視野;二是尋根文學中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的融合,打破了小說創作中現實主義的單一格局,在語言文體、隱喻象征、敘述方式、作品結構等方面都有所創新,表現了文學創作的自覺。
涉及“象征主義”這一話題,則首先需要澄清象征主義作為一種表現手法與象征主義作為一種創作方法這兩個不同概念。作為一種表現手法,“象征”在中國由來已久。遠在3000年前,中國古代先民就具有了“象征”的思想,在中國原始時期大量的伴有宗教色彩的圖騰文藝中,象征主義表現手法就曾創作了十分豐富的作品。例如,圖騰藝術中最有代表性的龍圖騰和鳳圖騰,它們是兩個部落聯盟的象征。后來,因龍圖騰融合了鳳圖騰,龍也就成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象征。《易經》中的陰、陽、八卦就象征著自然界的種種現象及其變化,反映了中國人傳統的宇宙觀。諸如此類的原始象征主義還很多,這里不能贅述。也許是由于這個原因,黑格爾曾認為,象征藝術主要“起源于東方”。周作人也曾說過,象征是“外國的新潮流,同時也是中國的舊手法”。一般地說,中國詩歌中運用象征手法最早也最多,從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開始,“比興”就成為詩歌創作的傳統手法。但這并不等于說其他文學樣式用得就少。例如,《紅樓夢》里有“寶玉”“金鎖”等一類象征,等等。這類原始象征主義及古典象征主義作品,說明象征主義并不僅僅是西方的產物,也是“中國文學的傳統手法”。那么,中國象征主義如何從一種偶然的、無意識的使用到一種自覺的文學手段?什么時候才作為中國的一種文學思潮呢?象征主義對中國作家產生了怎樣的影響?這些問題則涉及作為一種與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并列的象征主義的創作方法問題。
象征主義作為一個現當代文學理論的創作方法范疇,應是伴隨著西方象征主義而傳入中國的概念。五四前后,陸續有文章介紹象征派的作品。從1920年3月到1921年11月,《少年中國》先后發表了吳弱男、田漢、周無等人撰寫的七篇文章介紹了象征派?!跋笳髦髁x”最初總是被譯為表象主義,直到1919年,陳群在《建設》雜志上發表了《歐洲十九世紀文學思潮一瞥》,將19世紀末葉稱為“新主觀主義(新浪漫主義)、象征主義、神秘主義的時代”,象征主義才有了正式的譯名。1920年以后,西方象征主義的重要作家作品被紛紛譯介到中國來。例如,1907年魯迅就翻譯了俄羅斯象征主義作家安德列夫的小說《默》和《謾》;1924年12月徐志摩在《語絲》雜志第3期上發表了波德萊爾《惡之華》中《死尸》一詩的譯文,等等。象征主義進入中國后就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對中國文學包括小說、詩歌、戲劇、散文等各個方面產生過巨大而又深刻的影響,并由此形成了中國的象征主義文學。
中國文學中產生象征主義的背景又是什么? 自十九世紀末啟蒙主義興起以來,外國文學包括現代象征主義的作品就被大量引進。中國文學創作的構思一度為廣義的“象征”手法所深深吸引,從而形成了“寬泛的象征主義”現象。這一現象的形成跟當時的社會背景及作家的世界觀、藝術觀是有著密切關聯的?!拔逅摹鼻昂笊鐣暮诎岛蜕畹木嚼?,使茅盾、魯迅、老舍、郭沫若等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覺得可以用象征主義方法來暴露中國當時社會的黑暗、丑惡,鼓舞人們去為崇高的革命理想而奮斗。這樣,革命象征主義的鮮花開放出來了。在小說方面,魯迅的小說如《藥》《故鄉》《狂人日記》《長明燈》《白光》《示眾》《補天》等;其他如茅盾的《白楊禮贊》,老舍的《貓城記》,沈從文的《邊城》等等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借鑒了象征主義的表現手法和技巧。在詩歌方面,象征主義手法的運用最為嫻熟。例如,李金發的《微雨》、戴望舒的《尋夢者》、郭沫若的《女神》《鳳凰涅槃》等。在戲劇方面,郭沫若、田漢、洪深、陶晶孫、曹禺等戲劇家也運用象征主義戲劇技巧,對中國現代戲劇的產生和發展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不過,中國的象征主義發展態勢是“先有實踐,后有理論”。根據時代,它大體上可分為原始象征主義、古典象征主義和現代象征主義三個階段。中國現代文學的產生和發展與中國作家們對西方象征主義文學藝術的接受和轉換是分不開的。然而,誰也不可否認,中國象征主義文學的產生和發展,不但是因為西方文學的先導作用及新文學家的趨時務新傾向,并不是僅僅因為喜歡用象征手法,而且還因為時代的要求。換言之,是“五四”時代的批判要求和表現要求決定了象征主義創作在中國那時文壇上的必然性地位。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將社會批判、思想批判和文化批判的歷史要求通過文學形式深切地體現出來,巧妙而自然地將寫實主義與象征主義融為一體。他們對西方的象征主義,就是這樣的“為我所用”,不是盲目照搬。他們通過對“象征”的獨特轉化,使“象征”徹底地中國化??傊?,中國象征主義在其悠久的歷史中一直顯示出了濃烈的民族特色。
實際上,“尋根”與莫言扯上關系,也還是不能與象征主義截然割裂的。一般而言,外國文學包括現代象征主義的作品及理論的大量引入,中國小說的象征主義的傳統,二十世紀80年代小說自身發展的內在要求,這些都構成了“尋根小說”象征主義繁榮的本土資源。
“五四”時期,中國作家們對安德列夫、梭羅古勃、迦爾洵等俄國象征小說家作品的大量翻譯和介紹,啟示現代小說家們對文體進行自新。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思想的大解放,從象征主義、表現主義、存在主義到意識流小說、荒誕派、黑色幽默等西方現代派文學思潮的不斷譯介,以民族文化傳統為基礎的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在世界范圍內的成功,這些都加強了中國當代小說家創作觀念、方法的自新意識。此外,我們上述的中國古典象征主義和現代象征主義從作為一種純技巧性的表現手法到成為一種獨立的創作方法所具有的悠久傳統,也為尋根小說象征主義藝術的形成提供了良好的溫床。文學藝術包括小說作為反映社會現實的一面鏡子,其創作方法也應該順應社會的政治和經濟變遷而發展。國內和國外的變化都引發了“尋根小說”創作思維中心的轉移。在這一轉型中,“尋根”派作家從“五四” 時期的批判要求和表現要求進一步走上了探索之路。他們意識到了“五四”文學的社會批判、思想批判和文化批判的歷史要求,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和改革文學的政治傾向,都使中國文學在發展的過程中有意無意地忽略了與民族文化的深層聯系,“撻伐官僚主義、特權,揭露傷痕,這些政治表達雖然重要,但政治、革命不能解決人性問題。”作家們意識到了找到本民族文化的根性就是中國文學發展之路。正如鄭義在《跨越文化斷裂帶》中所述:“作品是否是文學,主要視作品能否進入民族文化。不能進入民族文化,再熱鬧,亦是一時,所倚恃的,只怕還是非文學因素?!?由此可見,文化、文學之間的互相交流、對話成為那時中國當代文學發展進程中的一個重要趨勢。此外,其時中國文學呈現的現實主義一家獨尊的局面,嚴重地束縛了作家的創作思維和創作熱情。而小說的創作手法應該靈活多樣。基于此,為了打破中國文學創作思維及手法的僵局,擺脫過去那種單向的思維模式,文學向多元化發展已經成為當時的一種必然。象征主義進而成為 “尋根小說”創作中能夠實現這種轉移及發展的一種的敘事方式。
敘事話語變革是“尋根”小說最突出的迭演變體。在敘述的方式上,大量運用象征、隱喻、寓言、魔幻等表現手法來豐富和加深作品的文化內涵,進而實現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創作手法的融合?!皩じ弊骷乙晕幕瘋鹘y為基礎,融以西方現代派的荒誕、象征、意識流、存在主義,使小說以一種審美的方式傳達出了深厚的民族意蘊。他們有意無意地納入了象征,借此展示民族生存現狀,思考民族文化、民族精神之根。從一定意義上可以說,象征主義就成了尋根作家顯示出更強文化意識的特別有效的表現方法。“尋根小說”將西方現代派魔幻現實主義發展的象征手法充分運用到自己的創作實踐中,以各種頗有象征意味的物象來表達對文化的某種思考深度。比如,韓少功的《爸爸爸》中,一個丙崽成為中國封建文化的象征;張承志的《北方的河》中,“北方的河”作為一種象征意象,它是整個中華民族精神的象征,等等。顏色象征也在尋根作品中被大量運用。比如,莫言《紅高粱》中的紅色是頑強進取的象征;扎西達娃的《西藏,隱秘歲月》中的白色是天山、圣湖純白圣潔的象征等。 總之,“尋根”作家在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啟發下,通過運用神話、寓言以及魔幻現實主義等能體現象征思維的因子,去尋找文學的根基和文化的密碼。在他們身上,象征得到了探索及創新。
由此,在我看來,莫言的作品是帶有濃厚“尋根”色彩的。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