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輝兵
(江蘇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1915年,就在美國進步主義運動如火如荼地凱歌行進之際,任教于紐約大學的本杰明·帕克·德·威特的開創性經典之作《進步主義運動:一項當前美國政治趨勢的客觀全面的討論》(1)Benjamin Parke De Witt, The Progressive Movement: A Non-partisan, Comprehensive Discussion of Current Tendencies in American Politics, Seattle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68.出版,距今已有106年;若以1921年高擎“新自由”、將進步主義運動推向鼎盛的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黯然離開白宮意味著美國進步主義運動式微而論,距今剛好百年。然而,有關美國進步主義運動歷史研究卻隨著“疲倦的激進者”(進步主義改革理論家沃爾特·韋爾的喟嘆)的淡出與一個“政治與社會消沉時期”(進步主義社會改革家珍妮·亞當斯的悲嘆)的到來而逐漸興起,長盛不衰且歷久彌新。(2)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等譯,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38頁;Michael E. McGerr, A Fierce Discontent: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Progressive Movement in America, 1870—1920, New York: Free Press, 2003, p.315.它猶如美國史學界的“斯芬克斯之謎”,始終吸引著史學家們的關注與探究,充滿魅惑卻又難于求解;亦如史學界之“金蘋果”,引發爭議不斷,卻幾乎沒有一個令學者們完全滿意的答案。一方面,國內外學術界有關進步主義運動的研究成果十分豐碩,幾乎到了縱使“焚膏繼晷”也難以閱盡的地步,對其進行回顧實屬推進學術研究之必要;另一方面,在當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國際與國內形勢下,梳理美國“大轉折的年代”(3)李劍鳴:《大轉折的年代——美國進步主義運動研究》,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92年。世紀轉型的歷史研究,亦是“原始察終,見盛觀衰”“承敝通變”(4)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第七十》,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769頁。與“為了將來的利益而評論過去、教導現在”(5)張廣智:《西方史學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09頁。的現實理解之亟需。有鑒于此,結合國內外已有研究成果,筆者擬就美國進步主義運動研究之犖犖大端者進行較為粗疏的世紀回顧與展望,掛一漏萬、言不符實之處在所難免,敬請方家諒解與指教。
從研究重點與研究取向的角度看,以1970年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學者彼得·G.弗利納發表文章《“進步主義運動”的訃告》(6)Peter G. Filene, “An Obituary for ‘The Progressive Movement’,” American Quarterly,Vol.22, No.1 (Spring 1970).為節點,國外學術界對本課題的相關研究大體可分為兩大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進步主義運動研究主導時期。1970年以前為第一階段,就研究重點與研究取向而言,主流的研究大都秉承“社會中心的”研究取向(society-centered approach)。(7)有關“社會中心”與“國家中心”的研究取向的討論,可參考Elizabeth Sanders, Roots of Reform: Farmers, Workers, and the American State, 1877—1917,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9, p.6; Samuel DeCanio, Democracy and the Origins of the American Regulatory State,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25-26; 王衡:《超越“左”與“右”——國家自主性視角下的美國進步主義運動》,《天津行政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黃冬婭:《比較政治學視野下的國家分殊性、自主性和有效性》,《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社會中心的研究取向是指在國家偏好與社會偏好出現沖突時,國家行為與公共政策是按照社會偏好行事或制定,而其自身不具有自主性。具體而言,美國規制國家的興起乃是美國進步主義運動的自然產物與邏輯結果。由此,有關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歷史的研究重心自然而然就是進步主義運動;而從社會階級或階層的角度探究這場運動的主體,即領導者與參與者或誰是進步派的考察就顯得尤為迫切了。其主要分歧在于:是誰領導并參與了這場社會政治改革運動,因為“誰是進步派”問題決定著這場運動的性質。
基于此,美國進步主義運動研究大體上有四家之言:第一,社會底層論,強調進步主義運動是由農場主、工人以及小商人等普通民眾發起的,旨在反對特權與富豪,并從其手中奪回權力的大眾民主運動。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有本杰明·帕克·德·威特的《進步主義運動:一項當前美國政治趨勢的客觀全面的討論》、約翰·D.希克斯的《平民主義者的反抗:農場主聯盟與人民黨的歷史》、羅素·B.奈的《中西部進步主義政治:一項其起源與發展的歷史研究,1870—1950年》等(8)John D. Hicks, The Populist Revolt: A History of the Farmers’ Alliance and the People’s Party, Minneapolis: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55; Russel B. Nye, Midwestern Progressive Politics: A Historical Study of Its Origins and Development, 1870—1950, East Lansing: Michigan State College Press,1951.。反映此類研究的新近研究成果是伊麗莎白·桑德斯的《改革的根源:農場主、工人與美國,1877—1917年》。該書運用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法與政治經濟學的分析理念,自下而上地研究了美國工農運動與行政國家之間的關聯。而謝爾頓·斯特倫奎斯特的《重新擬制“人民”:進步主義運動、階級問題與現代自由主義的起源》則梳理了工人階級與勞資沖突在進步主義運動與規制國家興起中的重大作用。(9)Shelton Stromquist, Reinventing “The People”: The Progressive Movement, the Class Problem, and the Origins of Modern Liberalism,Urbana 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06.
第二,社會中層論,認為進步主義運動乃是緣于中產階層不滿于工業化與城市化所帶來的社會失序,力圖給予這個新生的資本主義世界以秩序的社會政治運動。代表性的成果有理查德·霍夫斯達特的《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薩繆爾·P.海斯的《因應工業主義,1885—1914年》、羅伯特·威布的《探求秩序,1877—1920年》。(10)Richard Hofstadter, The Age of Reform: From Bryan to F. D. R., New York: Knopf, 1955; Samuel p.Hays, The Response to Industrialism, 1885—1914,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7; Robert H. Wiebe, The Search for Order, 1877—1920, New York: Hill and Wang, 1967.
第三,社會上層論,指出進步主義運動實際上是美國社會中以企業精英與大富豪為代表的保守主義的勝利,其目的是利用政府來保護自身免于競爭,同時阻遏激進的社會變革。代表性的著作有加百列·柯可的《保守主義的勝利:重釋1902—1916年的美國歷史》、詹姆斯·溫斯坦的《自由主義國家的法團主義理想,1900—1918年》、馬丁·J.斯嘉勒的《美國資本主義的法團主義重建,1890—1916年:市場、法律與政治》等。(11)Gabriel Kolko, The Triumph of Conservatism: A Reinterpretation of American History, 1900—1916, New York: Free Press, 1963; James Weinstein, The Corporate Ideal in the Liberal State, 1900—1918, Boston: Beacon Press, 1968; Martin J. Sklar, The Corporate Reconstruction of American Capitalism, 1890—1916: The Market, the Law, and Politic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亦可參見趙輝兵:《進步主義政治思潮與實踐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11—14頁。
最后,全民論,強調“進步主義運動并不是一場階級運動;它不攻擊構成我們現有社會與工業體系中的一個基本要素的任何階級。相反,它是一種嘗試,科學而又哲理地發現一種途徑,依照所有因素的相互關聯與相互依賴重新進行調試,其結果就是將會最大限度地造福全體人民。”(12)S. J. Duncan-Clark, The Progressive Movement: Its Principles and Its Programme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Theodore Roosevelt), Boston: Small, Maynard & Company, 1913, pp.1-2.換句話說,這是一場來自社會各個階層的運動,“到處都能發現關切人民的權利與辛苦勞作者的福利之男男女女。”(13)S. J. Duncan-Clark, The Progressive Movement: Its Principles and Its Programme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Theodore Roosevelt), p.316.對此,西奧多·羅斯福在1913年9月12日寫道:“我們努力使我國在經濟上與政治上成為真正的民主國家。”(14)S. J. Duncan-Clark, The Progressive Movement: Its Principles and Its Programme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Theodore Roosevelt), p.xiii.因此,“我們的目標是托馬斯·杰斐遜創建民主黨時的目標,誠然,一個世紀的歲月流逝已經表明,那時一度用來服務于達成其目標的極端的個人主義和最少化的政府管制今日已經不再有用。我們的目的與原則既是亞伯拉罕·林肯的目標與原則,也是那時共和黨人的。我們的全部努力就是將這些原則實事求是地運用于今日活生生的問題當中去”。(15)S. J. Duncan-Clark, The Progressive Movement: Its Principles and Its Programme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Theodore Roosevelt), p.xiii.也就是說,但凡那時支持、認可、推行杰斐遜與林肯民主理念之士,都是進步派。
簡言之,這些研究是一種社會中心的研究取向,在某種程度上,側重自下而上地研究民眾與形形色色的利益群體。可以說,這些研究在發現19世紀晚期20世紀初美國進步主義改革運動與改革思潮產生根源、形成的過程以及取得的改革成果與歷史影響方面功不可沒。但不可否認的是,將作為社會運動的進步主義運動同作為政治改革的進步主義運動放在同一個大觀念或宏大敘事中進行考察帶來的問題就是造成了國家與社會邊界的模糊不清,乃至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這一時期也有一定數量有關規制機構與規制國家的歷史研究,代表性研究成果有:1940年出版的弗雷德里克·F.布萊克利和米利亞姆·E.奧特曼的《聯邦規制行動與管控》(16)Frederick F. Blachly and Miriam E. Oatman, Federal Regulatory Action and Control, Washington, DC: Brookings Institution, 1940.、1941年羅伯特·E.庫什曼的《獨立規制委員會》(17)Robert E. Cushman, The Independent Regulatory Commissions,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1.、1942年詹姆斯·E.費斯勒的《州級獨立規制機構》(18)James W. Fesler, The Independence of State Regulatory Agencies, Chicago, Public Administration Service, 1942.、1955年馬弗·H.伯恩斯坦的《以獨立委員會規制商業》(19)Marver H. Bernstein, Regulating the Business by Independent Commission,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5.、1962年詹姆斯·E.安德森的《現代規制國家的形成》(20)James E. Anderson, The Emergence of the Modern Regulatory State, Washington D. C.:Public Affairs Press, 1962.。不過,“國家被視為過時的概念,代表著對民族國家特定的憲政原則的干癟無味的法律形式主義的研究。……‘國家’主要被視為一個平臺,經濟性的利益集團或規范化的社會運動在其中或者互相斗爭或者彼此結盟,從而塑造公共決策。這些決策被理解為是對需求群體(demanding groups)間利益的分配。相關研究則集中于社會對政府的‘輸入’(inputs)以及政府‘產出’(outputs)的分配效果。政府本身并沒有被認真地看作一個獨立的行為主體”。(21)埃文斯、魯施邁耶,斯考切波:《找回國家》,方力維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第3頁。盡管該分析本來是用來描述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前美國的政治學研究,但這對美國進步主義運動研究來說同樣是適用的。“國家”,要么被視為“守夜人”,成為統治階級,尤其是資產階級統治的“工具”,要么被當作一個各種利益角逐與分配的“中立性舞臺和角逐場所”。(22)曹海軍:《“國家學派”評析:基于國家自主與國家能力維度的分析》,《政治學研究》2013年第1期;李新廷:《社會中心主義·國家中心主義·政黨中心主義——西方比較政治學研究視角的演進與中國關照》,《國外理論動態》2016年第2期;別紅暄:《對社會中心主義理論范式的徹底清算——埃里克·A.諾德林格的國家自主性理論評析》,《理論月刊》2016年第9期。總之,“國家”處在被動的一個位置,是一個有待角逐與解放的對象,而無論角逐者與解放者是自由主義者、保守主義者、民主主義者還是進步主義者。因此,這些研究往往既沒能系統考察這些社會運動所依托的社會政治思潮,也未能深入探究國家與政府本身在轉型期美國歷史中所發生的治理模式與實踐的重大變遷,進而忽略了國家的主觀能動性(即國家能力或國家治理能力)與自主性(即國家自主或國家治理體系),因此無法更加全面地認識與理解美國進步主義運動與進步主義時代的歷史。
進入20世紀70年代,隨著一批政治學家加入研究隊伍,美國進步主義運動研究開始進入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多元主義時期。
一方面,原有社會中心取向的研究繼續推進,并呈現出了三大特色。第一,有關進步主義運動的綜合性研究繼續推進。諸如,阿瑟·S.林克與理查德·L.麥考密克合著的《進步主義》(23)Arthur S. Link and Richard L. McCormick, Progressivism, Wheeling, Harlan Davidson, Inc., 1983.、卡倫·帕斯托雷洛的《進步派:1893—1917年美國的積極行動主義與改革》(24)Karen Pastorello, The Progressives: Activism and Reform in American Society, 1893—1917, Chichester, West Sussex: Wiley Blackwell, 2014.、邁克爾·E.邁戈爾的《忿忿不平:美國進步主義運動的興衰,1870—1920年》等。第二,對進步主義時代、進步主義社會政治改革運動與實踐以及美國現代化轉型的微觀研究與個案研究,燦若星河,這很大程度上歸功于彼得·G.弗利納對進步主義運動一元性或統一性的解構,對其多樣性的強調。通過挖掘過去被忽視的該時期的本土主義、移民、階級、種族、性別問題、社會生活等方方面面的美國現代化轉型歷史以及州和市層面上的進步主義運動,夯實了原有的歷史研究;進步主義運動從其單數形式演化為復數形式。例如,羅伯特·F.賽德爾的《移民、進步派與排斥政治:迪林厄姆委員會,1900—1927年》(25)Robert F. Zeidel, Immigrants, Progressives, and Exclusion Politics: The Dillingham Commission, 1900—1927, DeKalb:Nor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2004.、托馬斯·S.萊昂納德的《病態的非自由主義改革家:進步主義時代的種族、優生學與美國經濟》(26)Thomas S. Leonard, Illiberal Reformers: Race, Eugenics, and American Economics in the Progressive Era, Princeton and Lond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凱瑟琳·本頓-科恩的《擬制移民問題:迪林厄姆委員會及其影響》(27)Katherine Benton-Cohen, Inventing the Immigration Problem: The Dillingham Commission and Its Legacy,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8.。第三,對進步主義社會政治改革思潮的綜合研究與跨國比較研究逐漸成為進步主義運動研究中的新亮點。實際上,這方面的研究早在1957年西德尼·法恩的《自由放任國家與普遍福利國家:一項對美國思想沖突的研究,1865—1901年》(28)Sidney Fine, Laissez Faire and the General-Welfare State: A Study of Conflict in American Thought, 1865—1901, 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57.就對該問題進行了探究,但系統性的大規模研究始于20世紀70年代以后。主要成果有:丹尼爾·T.羅杰斯的《大西洋的跨越:進步時代的社會政治》、(29)丹尼爾·T.羅杰斯:《大西洋的跨越:進步時代的社會政治》,吳萬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詹姆斯·T.克洛彭堡的《不確定的勝利:1870—1920年間歐美社會民主主義與進步主義思潮》(30)James T. Kloppenberg, Uncertain Victory: Social Democracy and Progressivism in European and American Thought, 1870—1920, New York an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約翰·馬睿尼和肯·馬蘇吉合著的《政治與政治科學中的進步主義革命:改造美國政體》(31)John Marini and Ken Masugi, The Progressive Revolution in Polit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 Transforming the American Regime, 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2005.、艾爾頓·J.艾森那赫主編的《美國進步主義社會政治思潮》(32)Eldon J. Eisenach, ed.,The Social and Political Thought of American Progressivism,Indianapolis and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Inc., 2006.、南希·科恩的《美國自由主義的重建,1865—1914年》(33)Nancy Cohen, The Reconstruction of American Liberalism, 1865—1914,Chapel Hill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Northern Carolina Press, 2002.、馬克·斯蒂爾斯的《進步派、多元論者與國家問題,1909—1926年間英美改革意識形態》(34)Marc Stears,Progressives, Pluralists, and the Problems of the State: Ideologies of Reform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Britain, 1909—1926, Oxford an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羅納德·J.佩斯特里托的《伍德羅·威爾遜與現代自由主義的根源》(35)Ronald J. Pestritto, Woodrow Wilson and the Roots of Modern Liberalism, Lanham: Rowman&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2005.、查爾斯·R.小麥卡恩的《美國社會經濟思潮中的秩序與管制:社會科學家與進步主義時代改革》(36)Charles R. McCann, Jr.,Order and Control in American Socio-Economic Thought: Social Scientists and Progressive-Era Reform,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2012.等。
另一方面,該時期的研究也出現了社會中心研究取向與國家中心研究取向并駕齊驅,甚至后者的勢頭更為強勁乃至居于主導地位的趨勢。國家中心研究取向是指作為一種對特定領土和人民擁有控制權的組織,國家可能會確立并追求一些并非僅僅是反映社會集團、階級或社團之需求與利益的目標,即通常所說的“國家自主性”。換句話說,國家中心論者認為,國家是一個獨立的行為實體,在民主國家里,即便是它與公民社會中強勢團體的訴求發生沖突時,國家也能自主行動。簡言之,國家比社會更重要。具體到進步主義運動研究當中,奉行國家中心研究取向的研究者們重點關注的是民族國家的制度建設與規制國家興起的問題;易言之,主要著眼于美國政府干預社會經濟生活的機制與進程。進入20世紀80年代后,社會中心取向的研究日益不能解釋美國是弱國這一神話,特別是自羅斯福新政以來美國國家機構不斷擴張與國家權力無所不入的事實,由此,越來越多的學者們逐漸開始重視國家及其對當時美國社會經濟生活的規制問題。
究其緣由,黃冬婭給出的解釋可做參考。她認為: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政治科學形成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受古典傳統影響很深,重點研究“不同國家的憲法和其他政治制度的具體起源和運行方法”;及至“二戰后隨著行為主義的興起,對于國家的關注逐步轉移到經濟發展、政治文化、利益集團等相關研究上去。在結構功能主義和系統分析中,國家逐步喪失了其相對于社會的獨立性,政治系統的概念取代了‘國家’的概念,政治系統的存在和發展不過是社會系統的功能性需要的產物”(37)黃冬婭:《比較政治學視野下的國家分殊性、自主性和有效性》,《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鑒于國家與社會混淆不清的狀況,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政治學研究者開始轉向“找回國家”。這是其學理上的邏輯。而其現實的邏輯則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福利國家與大政府的弊端日益凸顯,政府與國家本身儼然成了“問題”,是癥結所在。這不由得讓我們想起了托馬斯·潘恩,他的振聾發聵的話言猶在耳:“社會在各種情況下都是受人歡迎的。但說到政府,即使是在它最好的情況下,也是一件免不了的禍害,而一旦碰上它最壞的時候,它就成了不可容忍的禍害。”(38)托馬斯·潘恩:《常識》,何實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年,第2頁。這可以說是內戰之前美國的自由主義的核心理論預設:社會是善的,政府是惡,而且是免不了的惡。然而,內戰以后,隨著自由資本主義的發展,工業社會的到來,人們逐漸發現社會各種弊端肆虐,依靠看不見的手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因為市場與社會本身就是問題。因此,人們逐漸轉而訴諸國家與政府,來解決工業文明綜合征。由此人們對社會與政府的善惡性質的感知也發生了某種翻轉。而這種理論與思維的心理預設隨著大政府與福利國家的弊端日趨明顯,再度發生了變化。這也可以說是20世紀70年代以前美國進步主義運動研究以及現代化轉型研究中,社會中心主義的研究取向如此風行的歷史大背景與心理基礎。當代美國學者馬克·艾倫·艾斯納寫道:“20世紀70年代后期和80年代早期,全國糟糕的宏觀經濟表現決定了政治議題。高通貨膨脹率、停滯的經濟增長以及日趨激烈的國際經濟競爭結合在一起,迫使政策制定者重新考慮許多政策的合理性。政府官員和政策分析人士將監管歸結為導致滯漲的因素之一。”(39)馬克·艾倫·艾斯納:《規制政治的轉軌》,尹燦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6頁。隨著規制國家或行政國家本身的問題,特別是規制的成本與收益問題日益嚴重,研究轉型期美國規制國家的興起問題也日益引起學術界的關注,希望能夠從歷史中找到答案,以便揭開規制國家的面紗,發現其真面目。對此,斯蒂芬·斯科夫羅內克分析道:
“進步主義改革的主要解釋傾向于強調環境的失常與社會利益群體,促進了美國制度的進步,并創建了行政國家以作為一種適應性回應機制,在適時的改革方針的導引下提供了合適的制度工具。通過強調國家建設的各種外在力量——強調社會相互依存的意蘊、海量的制度需求、公司的政治利益、新興的職業階層的改革沖動——留下了一個多種因素決定而又很少能夠理解的新國家的形成。”(40)Stephen Skowronek, Building a New American State: The Expansion of National Administrative Capacities, 1877—192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2, p.17.
就多元主義時期有關規制國家興起研究的內容而言,大體上可以分為三類:第一,有關該時期規制國家興起的歷史與制度建設進程研究。在該領域研究中最為出色的成果當數1982年出版的斯蒂芬·斯科夫羅內克的《締造一個新美利堅國家:1877—1920年間國家行政能力的擴張》。該書從美國文官制度與官僚機構建設、軍隊建設與規制商業三大層面梳理了1877—1920年美國規制國家的興起與制度建設的歷史進程。丹尼爾·R.恩斯特、羅伯特·希格斯等學者也對規制國家興起的歷史過程進行了梳理。伊麗莎白·桑德斯、塞繆爾·德卡尼奧等學者側重對規制國家興起的經濟與社會歷史根源的考察。莫頓·凱勒全面考察了1900—1933年美國主要行業當中的公共政策與經濟規制情況。(41)Daniel R. Ernst, Tocqueville’s Nightmare: The Administrative State Emerges in America, 1900—1940,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Robert Higgs, Crisis and Leviathan: Critical Episodes in the Growth of American Governmen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Morton Keller, Regulating a New Economy: Public Policy and Economic Change in America, 1900—1933,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0.丹尼爾·P.卡彭特考察了1862—1928年間美國官僚機構自主性形成的歷史。(42)Daniel R. Carpenter, The Forging of Bureaucratic Autonomy: Reputations, Networks, and Policy Innovations in Executive Agencies, 1862—1928,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1.杰拉爾德·伯克則考察了路易斯·D.布蘭代斯在規制國家形成過程中的重要作用。(43)Gerald Berk,Louis D. Brandeis and the Making of Regulated Competition, 1900—1932, Cambridge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斯科特·C.詹姆斯從政黨體系的角度考察了規制國家問題。(44)Scott C. James,Presidents, Parties, and the State: A Party System Perspective on Democratic Regulatory Choice, 1884—1936,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馬克·艾倫·艾斯納、詹多梅尼科·馬佐尼、邁克爾·莫蘭、蘭德爾·霍爾庫姆、愛德華·L.格萊澤與安德烈·施萊弗等學者也就1887—1917年間美國規制國家的主要特點、表現形式與規模進行了梳理。(45)Marc Allen Eisner, Regulatory Politics in Transition,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 Giandomenico Majone, Regulating Europe,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1996; Randall G. Holcombe,From Liberty to Democracy: The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Government, New York: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02; Randall G. Holcombe, Political Capitalism:How Economic and Political Power is Made and Maintaine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 Edward L. Glaeser and Andrei Shleifer, “The Rise of Regulatory State,” 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 Vol.41, No.2 (June 2003).加百列·柯克、保羅·S.博耶等學者考察了該時期美國聯邦政府對鐵路業、新聞出版業等商業機構的規制活動。(46)Gabriel Kolko,Railroads and Regulation: 1877—1916,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1970; Paul S. Boyer, Purity in Print: Book Censorship in America from the Gilded age to the Computer Age, Madison and Wisconsi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2002.希瑟·A.哈夫曼等學者考察了進步主義運動與新興的官僚機構之間的關系問題。(47)Heather A. Havenman, et al., “The Winds of Change: The Progressive Movement and the Bureaucratization of Thrift,”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72, No.1 (Feb. 2007).第二,有關該時期規制國家理論的研究。這一方面極具原創性的研究成果當數喬治·斯蒂格勒的規制俘獲理論。(48)George Stigler, “The Theory of Economic Regulation,” The Bell Journal of Economics and Management Science, Vol.2, No.1, 1971.羅納德·J.佩斯特里托、丹尼斯·J.馬奧尼等學者則從三權分立、政治與行政二分法的角度梳理了美國規制國家興起的理論基礎。凱斯·R.桑斯坦等學者則從憲政理論層面探討了規制國家的興起及其給美國法律與政府帶來的積極與消極影響。(49)凱斯·R.桑斯坦:《權利革命之后:重塑規制國》,鐘瑞華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三,有關規制國家的運行機制尤其是獨立規制機構的研究。馬克·艾倫·艾斯納在《規制政治的轉軌》中探討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的規制國家的運行機制,他稱其為“市場體制的規制政治”;威廉·E.尼爾遜、威廉·墨菲、廣岡山等學者考察了該時期官僚機構、各獨立規制機構的形成、運作與影響。(50)William E. Nelson, The Roots of American Bureaucracy, 1830—1900,Cambridge,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William Murphey, “Theodore Roosevelt and the Bureau of Corporation: Executive-Corporate Cooperation and the Advancement of the Regulatory State,” American Nineteenth Century History, Vol.14, No.1(March 2013); Hiroshi Okayama, Judicializing the Administrative State: The Rise of the Independent Regulatory Commissions in the United States, 1883—1937,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9.此外,還有一些學者編輯、整理了不少有關進步主義運動的原始資料與研究成果。例如,伯納德·施瓦茨編輯的《工商業的經濟規制:美國諸規制機構的立法史》(51)Bernard Schwartz, ed., The Economic Regulation of Business and Industry: A Legislative History of U.S. Regulatory Agencies, Vol.1-3, New York and London: Chelsea House Publishers, 1973.與克里斯托弗·阿勒費爾特編輯整理的《美國進步主義時代:1890—1921年》等。(52)Kristofer Allerfeldt, The Progressive Era in the USA, 1890—1921, Hampshire: Ashgate Publishing Limited, 2007.
簡言之,如果一元主義時期研究的最大的特色在于其幾乎無所不包的宏大敘事的綜合性研究,那么進入多元主義時期,其最重要的進展則在于其事無巨細、近乎“碎片化”的微觀研究與個案研究。對此,美國學者喬·古爾迪與英國學者大衛·阿米蒂奇痛心扼腕道:“一個幽靈,短期主義的幽靈,正困擾著我們這個時代。”盡管“我們生活的時代危機呈加速上升之勢,而就在此時,卻缺少了長時段的思維。”(53)喬·古爾迪、大衛·阿米蒂奇:《歷史學宣言》,孫岳譯,上海:格致出版社,2017年,第1頁。
綜上,無論是社會中心取向的進步主義運動研究,還是國家中心研究取向的進步主義時代的規制國家的研究,都會造成顧此失彼的情形。因此,從社會與國家聯動共生的角度,會通社會與國家,重新梳理進步主義運動的歷史就顯得日益迫切了。而國內外學界來自不同學科的較新研究理念與研究方法則為超越“社會中心”與“國家中心”研究取向預備了研究的基礎與條件,并展示了未來進步主義運動研究的新方法、新理念與新方向。
就宏觀層面上歷史學領域的方法論與新理念而言,美國學者喬·古爾迪與英國學者大衛·阿米蒂奇給出了他們的化解之道:
“長時段歷史須將歷史發展的歷程進行分段或分層處理,而不是像微觀史那樣深究個案、點到為止。為此,長時段歷史研究者必須在既有微觀史研究的基礎之上審慎考察多個歷史事件,然后確定某些事件為歷史發展的節點或分水嶺,即那些帶來機構、氣候和社會重大變遷的歷史時刻。這種長時段的歷史研究顯然必須參考條分縷析的微觀史個案研究成果,因為后者對短時期內社會權力的構架、分層狀況和時人的想象力有更精微細致的探討。”(54)喬·古爾迪、大衛·阿米蒂奇:《歷史學宣言》,第37—38頁。
采用此種兼采長時段和短時段的研究方法的學術價值就在于它“讓我們能夠跳出民族國家史的藩籬,并進一步探問長時段——數十年,數世紀,甚至數千年——形成的復雜關系格局,只有這樣分層斷代,我們才有望真正理解當代世界種種不滿的緣起和根由。”(55)喬·古爾迪、大衛·阿米蒂奇:《歷史學宣言》,第39頁。這種研究理念無疑是在新形勢下對法國年鑒學派代表人物之一的費爾南·布羅代爾的長、中、短三時段理論的新發展。
對此,政治學界研究的進展,也為未來的進步主義運動研究提供了滋養與啟發。美國學者喬爾·S.米格代爾在研究第三世界的國家與社會關系時,提出了“社會中的國家”的研究視角。在他看來:國家和社會都不是一成不變的、鐵板一塊的實體,都存在著碎化與多樣的性質,包括國家在內的這個社會組織混合體內部彼此間是聯動共生的關系;它們在相互作用與相互形塑的過程中改變著各自的機制、目標與規則。(56)喬爾·S.米格代爾:《社會中的國家:國家與社會如何相互改變與相互構成》,李楊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8頁。“國家是無法做到完全改造社會,以消解其同時既獨立于社會之外又是社會中的一部分這一悖論。而且,國家同社會的接觸,在社會中造成了各種斗爭與差異之處(sites),這就顛覆了其整齊劃一(uniformity)的種種努力,而這反過來也改造了國家。國家與社會的相互改造產生了彼此爭斗的合縱連橫的聯盟(contending coalitions),而這些聯盟不僅貫通了,而且也模糊了國家與社會的界限。”(57)Joel S. Migdal, State in Society: Studying how States and Societies Transform and Constitute One Another,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263-264.而運用社會的中國家視角研究美國歷史的最新研究成果是2015年塞繆爾·德卡尼奧的專著《民主與美國規制國家的起源》。該書在導論中探討了民主社會中的國家問題,進而從理論上探討了1865—1887年間美國規制國家興起的根源。不過,作者未能將這種研究視角拓展到進步主義運動的歷史研究當中。
實際上,早在1999年,歷史學家伊麗莎白·桑德斯就對重塑進步主義運動研究中的社會與國家關系、超越社會中心與國家中心的研究取向進行了努力。在《改革的根源:農場主、工人與美國,1877—1917年》中她寫道:“本書特意采取了一種相互作用的互動式研究路徑(interactive approach),要避免(內心)時常造成的人為的分庭抗禮:‘國家中心’(‘state-centered’)與‘社會中心’(‘society-centered’)的辯論。”(58)Elizabeth Sanders, Roots of Reform: Farmers, Workers and the American State, 1877—1917, p.6.而對此互動式研究取向,她認為“最為貼切的標簽就是‘政治經濟學’,因為它強調在政治訴求生成中經濟利益的首要性,而這就要求不僅要承認法律以及由國家官員進行的行政治理,而且也形塑了經濟以及其他方面利益群體的演進與表達。”(59)Elizabeth Sanders, Roots of Reform: Farmers, Workers and the American State, 1877—1917, p.6.
值得一提的是,在進步主義運動高漲的1913年,無論是進步主義政治家西奧多·羅斯福,還是進步主義運動的改革理論家鄧肯-克拉克,都帶有類似“社會中的國家”的理念。前者認為:進步主義運動承認“基于倫理、政治與工業角度,我們取得的進步的不平等性質。因此,政府這件衣服需要改大,以便適合我們不斷發育的身體,我們不斷變遷的經濟需要。政府與工業是我們社會有機體的主要功能。政治與經濟的功能是不可能完全分割開來的。它們是休戚與共、相互依賴的。”(60)S. J. Duncan-Clark, The Progressive Movement: Its Principles and Its Programme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Theodore Roosevelt), Introduction, p.xiv.后者則說道:“民族國家是一個有機體,由各種緊密相互聯系與相互依賴的功能構成的。為了保持其健康的活力,推動其和平與繁榮,并向著更大程度上人人安居樂業進發,這些功能必須要承認它們的相互責任——它們對彼此以及整個共同體的義務。”(61)S. J. Duncan-Clark, The Progressive Movement: Its Principles and Its Programme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Theodore Roosevelt), Introduction, p.7.
因此,以中觀的研究取向與理念,兼采社會中心主義與國家中心主義之所長,勢必會為進步主義運動的研究注入新活力,也是進步主義運動研究的新方向之一。當然,這也是進步主義運動研究的邏輯結果。如果20世紀70年代以前社會中心研究取向是美國進步主義運動研究的正題,那么,20世紀70年代以來學術界的國家中心取向則是反題,而以塞繆爾·德卡尼奧、伊麗莎白·桑德斯為代表的學者則試圖進行合題的工作。
進步主義運動研究的另一個新方向就是丹尼爾·T.羅杰斯、詹姆斯·T.克洛彭堡、托馬斯·本德等學者引領的跨國比較研究與全球史研究。羅杰斯寫道:“沿著進步時代和新政時代超越國家邊界的社會政治道路,人們開始重新發現一個基本上被人遺忘的世界,在這里國家之間相互借鑒、模仿、改變和適應。”(62)丹尼爾·T.羅杰斯:《大西洋的跨越:進步時代的社會政治》,第7頁。羅杰斯對進步主義運動的跨大西洋的社會政治研究,在某種程度上,也表達了其力圖會通社會中心研究取向與國家中心取向的研究旨趣。對此,當代著名美國史學家托馬斯·本德在這方面也進行了別具匠心的努力。在他的經典之作《萬國一邦:美國在世界歷史上的地位》中,其對美國進步主義運動的研究也用力頗深。在他看來,“美國進步主義改革是一種幾乎遍及全球的歷史進程中的地方版本,這種全球歷史進程是在智識和政治上對工業資本主義和城市化所做出的回應。”(63)托馬斯·本德:《萬國一邦:美國在世界歷史上的地位》,孫琇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311頁;Thomas Bender, A Nation among Nations: America’s Place in World History,New York: Hill and Wang, 2006, p.248.
因此,通過進步主義運動研究的百年回顧,我們展望未來:在繼續深耕細作地夯實進步主義運動短時段——事件的微觀研究的基礎上,展開中時段——情勢的中觀考察與長時段——結構的宏大敘述,將是我們史學界同仁共同努力的方向與使命。畢竟,驅散歷史天空中“短期主義的幽靈”需要的不僅僅是史學界“三餐而反”的“適莽蒼者”,更需要“宿舂糧”的“適百里者”和“三月聚糧”的“適千里者”。(64)喬·古爾迪、大衛·阿米蒂奇:《歷史學宣言》,第1頁;王先謙集解:《莊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