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廣華,巨 杉
(河海大學法學院,江蘇南京 210098)
為解決公共道路上妨礙通行物(堆放、傾倒、遺撒物)導致的侵權事故糾紛,《侵權責任法》第89條首次將“妨礙通行物件致損”作為一種新型侵權責任,規定在物件損害責任一章中。由于該條文表述較為模糊,司法理論界和實務界一直對妨礙通行物致損的責任主體、性質、歸責原則和責任承擔等問題存在較大分歧。如《侵權責任法》第89 條僅將責任主體表述為“有關單位”或者“個人”,但對“有關單位”是指實施了堆放、傾倒、遺撒行為的單位還是指對公共道路負有管理義務的單位未作明確規定。為統一裁判規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12〕19 號)(以下簡稱《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10條將公共道路妨礙通行物件致損的兩大責任主體——“妨礙通行的行為人”和“公共道路管理人”的責任進行了區分。
《民法典》第1256 條:“在公共道路上堆放、傾倒、遺撒妨礙通行的物品造成他人損害的,由行為人承擔侵權責任。公共道路管理人不能證明已經盡到清理、防護、警示等義務的,應當承擔相應的責任。”該條文是對《侵權責任法》第89條“妨礙通行物件致損侵權責任”與《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10條的承繼,進一步確認了妨礙通行物致損糾紛責任主體二元論,明確公共道路管理人適用過錯推定的歸責原則。
高速公路經營者作為一類特殊的公共道路管理人,其易與《民法典》第1198條(原《侵權責任法》第37條)所規定的責任主體——安全保障義務人混淆,導致在司法實踐中妨礙通行物致損案件出現了法律適用沖突,存在“同案不同判”的情形。若適用《民法典》第1198條的“安全保障義務條款”,則公共道路管理人應當承擔補充責任;若適用《民法典》第1256條的“妨礙通行物致損條款”,則公共道路管理人應當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此外,《民法典》沒有明確公共道路管理人是否盡到管理義務的判斷標準,在實踐中需要區分個案具體情況。對于妨礙通行行為人與公共道路管理人,在數人侵權形態下,各自的責任范圍和責任類型仍存在較大爭議。
從域外法的角度考察,在公共道路妨礙通行物致損糾紛中,道路管理人需承擔侵權責任的雛形可追溯到1903 年發生在德國的一起著名案件——“道路撒鹽案”。德國聯邦最高法院根據《德國民法典》第836 條“土地占有人的責任原理”,認為物的所有人應當公平地考慮到他人的利益,防止該物對他人造成損害,否則應承擔損害賠償責任[1]。同時德國聯邦最高法院還提出了任何人只要將土地作公眾交通使用,就應當保障交通安全,通過判例確立了“交通安全務”,并通過對《德國民法典》相關條款的解釋學方法和類推適用方法,逐漸將其擴展到其他領域升級為“交易安全義務”,后演變為“安全保障義務”。日本、韓國將公共道路管理人的責任體系按公共營造物的屬性區分為共有及私有,認為若為共有,應適用國家賠償法;若為私有,應適用民法[2]。盡管有學者建議我國予以借鑒,但我國《國家賠償法》目前仍保持著“行政賠償”與“刑事賠償”的二元格局,公有公共設施的損害責任依舊要在《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范圍內尋求[3]。
相較于其他公共道路,高速公路特點在于“有償使用,高效通行”。對高速公路經營者侵權責任承擔如何適用法律,司法理論界和實務界一直存在爭議。有的學者認為高速公路經營者對高速公路進行的安全保障、警示說明等服務,從根本上都來源于安全保障義務,應當適用《侵權責任法》第37 條,承擔補充責任[4]。有的學者則認為高速公路經營者不適用該法第37條規定而適用該法第89條承擔“不真正的連帶責任”[5],即受害人可以自主選擇是向具體實施侵權行為的堆放人、傾倒人或遺撒人請求承擔賠償責任,還是向公共道路管理人請求承擔賠償責任。
由于公共道路管理人與安全保障義務人的概念、性質較為相似,針對妨礙通行物致損案件,近年來司法實踐對法律條文的適用也存在不同的做法。有的法院依據《侵權責任法》第89 條、《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10 條,判決被告高速公路經營者承擔60%的侵權責任(安徽省懷遠縣人民法院2019 皖0321 民初3205 號民事判決書);有的法院則依據《侵權責任法》第37條規定,判令被告高速公路經營者承擔10%的賠償責任(河北省保定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冀06民終4597 號二審民事判決書)。上述兩起案件均因通行者在高速公路上撞擊妨礙通行物造成了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但法院適用不同的法律條文導致公共道路管理人承擔了不同性質的侵權責任,最后反映到賠償結果上也存在一定的差異。
《民法典》第1198 條在原《侵權責任法》第37 條的基礎上適當擴充了安全保障義務人的范圍,將負有安全保障義務的主體分為三類:①經營場所的經營者,②公共場所的管理者,③群眾性活動的組織者。從文義解釋的角度考察,“公共道路管理人”可以解釋為安全保障義務主體中的“公共場所管理者”,因“公共場所”是指向不特定的公眾開放的場所,具有非排他性,而“公共道路”是指向不特定的車輛和行人提供公共交通的道路,符合“公共場所”的特征;根據高速公路“有償使用”的特點,認為高速公路具有一定的經營性質,故可以將高速公路經營者解釋為“經營場所的經營者”。那么將“公共道路管理人”解釋為《民法典》第1198 條所規定的“安全保障義務人”,從而選擇直接適用該法條作為解決相關糾紛的法律依據是否可行?筆者認為,在妨礙通行物致損侵權案件中,高速公路經營者的侵權責任承擔,應當與其他類型的公共道路管理人相一致,統一適用《民法典》第1256條,理由如下。
首先,從《民法典》的編纂體系來看,《民法典》第1198 條(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侵權責任)規定在侵權責任編第三章“責任主體的特殊規定”,是對所有安全保障義務主體所做出的一般性規定;而第1256條(在公共道路上妨礙通行物品致損的侵權責任)規定在侵權責任編第十章“建筑物和物件損害責任”,是對特殊侵權行為的具體規定。在公共道路管理人所涉及的妨礙通行物致損糾紛中,應適用《民法典》第1256條對公共道路管理人的具體規定。《民法典》第1198 條概括地規定了在第三人侵權形態下,責任主體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侵權責任,但并沒有具體規定“安全保障義務”究竟為哪些具體的義務。《民法典》第1256條則明確了公共道路管理人的義務為“清理、防護、警示”等義務。
其次,雖然《民法典》第1198條沒有明確規定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侵權責任為過錯責任,但無論是對照域外法中的處理方法,還是以我國司法實務界、學術界一致的看法,違反安全保障義務責任的性質是過錯責任,并且是一般過錯責任[6]。對于妨礙通行物致損受害人而言,證明公共道路管理人是否履行管理義務的證據(如道路巡查記錄、巡查車輛的行車記錄儀影像資料等)往往掌握在管理人一方,令受害人承擔舉證責任難度較大。《民法典》第1256 條所規定的公共道路管理人承擔過錯推定的侵權責任,是依據受害人的損害事實本身來推定管理人存在過錯,令管理人承擔推翻過錯推定的舉證責任。這樣,使受害人在相關案件的訴訟中處于較為有利的地位,有助于受害方實現損害賠償的請求權。
再者,將公共道路管理人直接解釋為安全保障義務人,會導致法律適用沖突。若適用《民法典》第1198條之規定,安全保障義務人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的,承擔的是“補充責任”;而適用《民法典》第1256 條之規定,公共道路管理人未盡到法定義務所承擔的是“相應的責任”,顯然二者所承擔的侵權責任是不同的。補充責任是指,在多數人侵權形態下,當不同的侵權行為人基于不同原因產生了具有同一給付內容的數個責任,在直接侵權人無法確定或者其財產不足以承擔侵權責任時,由補充責任人在相應的范圍內對被侵權人承擔侵權責任的責任形態[7]。對于公共道路管理人而言,單一地令其承擔補充責任,難以涵蓋妨礙通行行為人與公共道路管理人所構成的數人侵權下的全部情形,這種做法顯然缺乏理論根據并且有失公平。
依據《民法典》第1256條的規定,公共道路管理人只有盡到管理義務(清理、防護、警示等),才能免除相應的責任;若公共道路管理人未履行管理義務從而導致侵權事故發生,則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賠償責任。該管理義務的法律法規來源主要包括《公路法》第43 條,《公路安全保護條例》第43 條、第45 條,《收費公路管理條例》第26條;以及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等技術性規范,包括《公路養護技術規范》(JTG H10—2009)、《公路瀝青路面養護技術規范》(JTJ 073.2—2001)等。
無論《侵權責任法》還是《民法典》均沒有規定公共道路管理人是否盡到管理義務的判斷標準。在近年來的司法實踐中,法院對于公共道路管理人是否盡到法定義務的判斷,往往呈現出不同的標準。
有的法院認為,“公共道路管理人在客觀上不可能對路面的妨礙通行物做到隨時清除,高速公路經營者只要按照規定的頻率或者有關工作要求做到定期巡查、清掃,即盡到了對高速公路日常養護、保障公路安全暢通的義務。最后判決高速公路經營者無需承擔侵權責任”(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 浙01 民終1063 號民事判決書)。還有法院認為,“雖然公共道路管理人已按照規定的頻率(《廣東省公路路政巡查管理規定》第7條:“高速公路路政巡查每天巡查不少于兩次”)對事發路段進行了巡查與清障工作,但該案事發所處路段屬于封閉性收費公路,根據權利義務相一致原則,理應承擔比非收費公路的管理者更重的管理責任。最后判決高速公路經營者承擔事故損失80%的賠償責任”(廣東省廣州市黃埔區人民法院2016 粵0112 民初3840 號民事判決書)。
依據《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10 條規定,判斷公共道路管理人是否履行管理義務應參照法律、法規、規章、國家標準、行業標準或地方標準,但《民法典》第1256條并沒有采納該部分表述。從公共道路管理人履行管理義務的目的出發,清理、防護、警示等管理義務是為了有效保證公共道路的安全與暢通,減少交通事故的發生。評判公共道路管理人是否履行管理義務的標準中,不僅應督促管理人勤勉地履行管理義務,也應避免過于加大其責任負擔。以公共道路管理人侵權責任構成中的過錯要件為出發點,該責任主體的過錯性質是未盡到注意義務的過失,表現為應當注意而沒有注意。依據程度高低,注意義務的客觀評判標準分為三類:一是善良管理人之注意義務,是以具有相當知識經驗的人對于一定事件的所用注意作為標準,客觀地加以認定;二是自己之注意義務,指與處理自己事務為同一注意,以行為人平日處理自己事務所用的注意為客觀標準;三是一般注意義務,指以一般人在通常情況下能夠盡到的注意義務為客觀標準。
有觀點指出,判斷公共道路管理人是否盡到相應管理義務應適用一般注意義務標準[8],雖然在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等技術性規范以及各地道路巡查養護等規定中,對不同等級的公路科學地制定了不同的巡查、清理頻率(如高速公路的清掃頻率比國道、省道要高)。對于全部的公共道路管理人均適用一般注意義務,顯然忽略了收費公路“有償使用”的特點,即收費公路管理人具有一定的經營性質這一特征。即便到2019 年末,全國收費公路里程僅占到公路總里程的3.4%,非收費公路仍是主體,但收費公路龐大的通行量和事故發生量依然值得重視。
對公共道路管理人是否盡到管理義務的判斷標準,應當區分收費公共道路與非收費公共道路,非收費公共道路的管理人應盡到一般注意義務。這是因為公共道路管理人負有及時清理路面堆放物、傾倒物、遺撒物的義務,但“及時”并不等于“隨時”,要求公共道路管理人隨時進行道路巡查和清理排除障礙物是不合理也是不可能的。相較于收費公路,非收費公路更多地體現了公共產品(公共營造物)的屬性,隨著全國公路里程的快速增加,政府對于公路養護的財政支出壓力也不斷升高,隨意擴大公共道路管理人的管理責任會使其負擔過重。因此,非收費公路的管理人只要按照相關規定和標準履行了管理義務,即客觀上盡到了一般注意義務,就不必承擔侵權責任。對于相關規定和標準,應參考現行有效的法律、法規、規章、國家標準、行業標準或者地方標準并與最新的司法解釋相一致(《關于審理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20〕17 號)第7 條),在沒有具體標準的情況下,公共道路管理人的管理義務應限制在其可預見的危險范圍內[9]。
收費公共道路(如高速公路)的管理人應采取高于其他公共道路管理人的判斷標準,即善良管理人之注意義務。這是因為收費道路具有“有償使用”的性質,公共道路管理人已從通行者繳納的通行費用中獲取了相應的利益,根據權利義務相一致原則,其所獲得的利益應當對應與之相匹配的風險。“高速通行+安全通行”是高速公路通行車輛駕駛人的基本追求和高速公路的本質特征。經營管理單位作為高速公路管理人,有相應管理裝備、專業人員和技術手段,應當有效確保高速公路的安全暢通,要求其盡客觀上專業水準和主觀上勤勉盡職的管理義務,以減少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并沒有過分加重其管理義務。并且,部分收費公共道路(如高速公路)具有“封閉性”的特點,通行者必須通過特定的收費站才能在該路段通行,只有公共道路管理人才有可能并有能力支配管領這一特定空間。與非收費公共道路相比,收費公共道路管理人履行管理義務享有更加便利的條件,能采取必要且有效的措施,盡最大可能避免通行車輛撞擊妨礙通行物而導致損害的發生,保障收費公共道路的安全和暢通。即使是“開放式”收費公路,其管理人收取了通行費用,在履行管理義務的資金來源和管理能力等方面均較非收費公共道路管理人具有更多的優越性。法官判斷收費公共道路管理人履行管理義務的標準,應是從該管理人的管理機制制定和落實上,結合實際案件具體情況來謹慎評判其是否專業和勤勉。
此外,應當謹慎看待相關部門或地方規范中的數字化管理標準。因為這些數字化管理標準存在一定的滯后性,無法匹配不斷增加的機動車通行數量和快速發展的公共道路管理人管理水平與技術手段。如同在一省境內的兩條高速公路,其中一條高速公路日均車輛通行量在5 萬輛以上,而另一條高速公路日均車輛通行量僅為1 萬輛,若采用相同的道路巡查、清掃頻率標準判斷管理人是否已盡到管理義務則有失科學和嚴謹,有違法律規范的目的。
妨礙通行物致損的案件可依據妨礙通行物的來源分為兩種情形。第一種情形是妨礙通行物來源于公共道路管理人,主要是管理人為道路作業的需要(維修、施工等)在公共道路上堆放相關物品,而未盡到防護和警示等管理義務,導致在公共道路上通行的車輛及其人員受損。在這種情況下,公共道路管理人即直接侵權行為人,承擔侵權責任。更為典型的是第二種情形,妨礙通行物品來源于第三人的堆放、傾倒或遺撒行為,從而導致后方通行的車輛及人員受損。這種情況下呈現多數人侵權形態,涉及三方民事主體:①在公共道路上堆放、傾倒、遺撒物件的直接行為人;②負有清理、防護、警示等管理義務的公共道路管理人;③在公共道路上通行的車輛。妨礙通行物致損責任的直接責任主體就是行為人,即堆放、傾倒、遺撒妨礙通行物行為人的行為造成他人損害,該主體當然是侵權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對于堆放或者傾倒妨礙通行物的行為比較容易確定行為人,而遺撒妨礙通行物行為原本就屬于不經意而為之,故通常情況下很難找到行為人。無意遺撒的行為人可能并不知情,因而在其離開現場后造成其他通行者損害時,被侵權人可能無法找到遺撒的行為人[10]。
在上述第二種情形中,學界和司法實踐至今仍對公共道路管理人與妨礙通行行為人之間的責任形態存在較大爭議。學者們的觀點包括:認為二者之間構成共同因果關系,則應當承擔按份責任[11];認為兩個責任主體的行為構成間接結合從而導致了損害的發生,支持二者之間的責任形態為按份責任[12];認為造成損害結果的原因是堆放行為、傾倒行為或遺撒行為,由妨礙通行行為人承擔全部的侵權責任符合公平正義的理念,公共道路管理人未盡到管理義務雖然也為損害結果的發生創造了可能性,但其并非直接侵權行為人,所以應當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13];認為雙方雖然沒有共同故意和共同過失,但兩者的侵害行為直接結合,導致發生了同一損害后果,構成共同侵權,應當承擔連帶責任[14]。《民法典》出臺后,有學者認為,公共道路管理人與妨礙通行行為人二者之間構成不真正連帶關系,兩者各自承擔相應數額的損害賠償責任之后,不產生單向或雙向的追償權[6];也有學者指出,妨礙通行行為人和公共道路管理人承擔責任的方式是單向連帶責任(混合責任)[10]。
從妨礙通行物致損侵權責任來看,公共道路管理人責任承擔形態并不是唯一的。進而,不應將此類數人侵權行為概括歸納為唯一的責任形態。《民法典》第1256 條規定的公共道路管理人承擔“相應的責任”,應是根據不同的情形分別承擔“補充責任”或“按份責任”。從《侵權責任法》的原理出發,多數人侵權行為形態與多數人侵權責任形態的對應關系如表1所示。

表1 多數人侵權行為形態所對應的責任形態
(1)公共道路管理人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
妨礙通行行為人的作為與公共道路管理人的不作為,可以構成多數人侵權行為形態中的“提供機會的競合侵權行為”,對應的責任形態是公共道路管理人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妨礙通行行為人傾倒或拋撒妨礙通行物的行為屬于直接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具有直接因果關系;公共道路管理人未履行管理義務(消極不作為)屬于間接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的發生有間接因果關系,故二者構成競合侵權行為。對競合侵權行為進一步類型化分析后可知,二者構成的是“提供機會的競合侵權行為”。正是因為公共道路管理人的從行為(消極不作為)為妨礙通行行為人的主行為(傾倒或拋撒妨礙物)造成侵權損害事故的發生提供了機會,從而導致了損害結果的發生。反之,若公共道路管理人積極履行管理義務,則妨礙通行行為人的傾倒或拋撒妨礙通行物的行為就沒有機會造成公共道路通行者的損害事故發生。在這種多數人侵權形態下,公共道路管理人所對應的法律后果是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
具體規則是,被侵權人應首先向妨礙通行行為人(直接責任人)請求賠償,該行為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妨礙通行行為人若承擔了全部賠償責任,則公共道路管理人(補充責任人)的賠償責任終局消滅。在被侵權人因妨礙通行行為人不能賠償、賠償不足或下落不明而無法行使第一順序的賠償請求權時,可以向公共道路管理人(補充責任人)請求履行。但公共道路管理人的賠償責任范圍,并不是處于第一順序的行為人所不能賠償的全部部分,而是“相應的部分”。這里是指與公共道路管理人違反管理義務的過錯程度結合行為的原因力相對應的部分。而作為補充責任人的公共道路管理人不承擔超出“相應部分”之外的賠償責任。應當賦予公共道路管理人在承擔補充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的權利,從而避免實施侵權行為的妨礙通行行為人逃避侵權責任。
另外,這里應當與“提供條件的競合侵權行為”加以區分。因為公共道路管理人(間接侵權人)的從行為給妨礙通行行為人(直接侵權人)的主行為造成損害結果只提供了機會,并不提供條件,這種間接行為通常是公共道路管理人消極的不作為。并且,作為侵權責任主體之一,公共道路管理人的賠償范圍只是受害人的部分損害,不像“不真正連帶責任”那樣,每一個侵權責任主體都對受害人負全部的損害賠償責任。不論是妨礙通行行為人還是公路道路管理者承擔侵權責任后,都不會使受害人的損害賠償請求權歸于消滅。故妨礙通行行為人與公共道路管理人并不構成“不真正連帶責任”。
(2)公共道路管理人承擔“按份責任”
妨礙通行行為人除了主動傾倒或拋撒妨礙通行物的行為外,還包括不知情的遺撒妨礙物的情形。從侵權行為的過錯要件(行為人在實施侵權行為時的主觀心理狀態)加以區分,“作為行為+不作為行為”可以分成“故意+故意”“故意+過失”“過失+故意”等情形,如果細分,還存在重大過失與輕微過失等不同的排列組合[15]。在公共道路管理人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這一情形下,妨礙通行行為人的行為應為故意行為(主觀上可能為故意,也可能為過失)。但是如果妨礙通行行為人的行為也為過失行為,如妨礙通行行為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遺撒了妨礙通行物導致發生了侵權事故,在這種情況下,令妨礙通行行為人承擔其終局責任,而公共道路管理人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缺乏相應的理論依據。在妨礙通行行為人的侵權行為也為過失行為的情形下,即妨礙通行行為人遺撒了妨礙通行物(不作為),與公共道路管理人的不作為構成分別侵權行為,兩個行為人的行為相互獨立,結合在一起共同造成了受害人的同一損害后果,應參考《民法典》第1172條規定,由各侵權責任人承擔相應的按份責任。并且,“相應的責任”在本質上是一種按份責任,這與《民法典》第1172 條的規定是一致的[16]。該條規定:“二人以上分別實施侵權行為造成同一損害,能夠確定責任大小的,各自承擔相應的責任;難以確定責任大小的,平均承擔責任。”一般情況下,通過各行為的原因力來確定責任份額;在無法區分原因力的情況下,各行為人平均承擔責任。
相較于妨礙通行行為人拋撒、傾倒妨礙通行物的情形,在遺撒妨礙通行物這一情形下,公共道路管理人未履行管理義務,對侵權事故的發生所貢獻的原因力更大。公共道路管理人承擔按份責任,并不賦予其追償權。對于傾倒或拋撒妨礙通行物的行為較容易確定行為人,而遺撒妨礙通行物的行為原本就屬于不經意而為之,故通常情況下很難找到行為人。無論是否能找到遺撒妨礙通行物的行為人,均不影響公共道路管理人承擔按份責任更有利于受害者能快速得到賠償。
另外還應認識到,妨礙通行行為人與公共道路管理人并沒有主觀上的共同意思聯絡,并不構成主觀上的共同侵權行為。但從客觀上的共同侵權行為的角度來考察,兩者之間又缺乏“原因的共同性”這一要件,即二者的侵權行為對于損害結果的發生而言均屬于不可或缺的原因,缺少了任何一個行為,都不可能造成這種損害結果。顯然,即使公共道路管理人積極履行了管理義務,僅憑妨礙通行行為人的行為(拋撒、傾倒或遺撒)也可能造成同樣的損害結果。同理,沒有妨礙通行行為人的行為,僅憑公共道路管理人的不作為,也無法單獨造成損害結果的發生。故二者并不構成“疊加的分別侵權行為”,可以排除二者之間適用“連帶責任”。
綜上所述,在妨礙通行行為人的傾倒、拋撒行為(作為)結合公共道路管理人未盡到管理義務(不作為)的情形下,公共道路管理人應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而在妨礙通行行為人的遺撒行為(不作為)結合公共道路管理人未盡到管理義務(不作為)的情形下,公共道路管理人應承擔相應的按份責任。
統一妨礙通行物致損侵權案件的司法裁判規則,合理確定公共道路管理人如何承擔侵權責任,符合《民法典》對公平原則的追求,也是實現《侵權責任法》對合理填補損害、分擔損失與平衡社會利益功能的必然要求。公共道路管理人所承擔的侵權責任應統一適用《民法典》第1256條。對公共道路管理人是否盡到管理義務的判斷標準,應當區分收費公共道路與非收費公共道路,非收費公共道路的管理人應盡到一般注意義務;而收費公共道路(高速公路)的管理人應采取高于其他公共道路管理人的判斷標準,即應盡善良管理人之注意義務。應當正確理解《民法典》第1256 條所規定的“相應的責任”,根據不同的情形承擔“補充責任”或“按份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