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脫

王寶卿

逃 脫

飛機穿出云海，在黃昏時分

沖破烏云密集的憤怒

一次成功的逃脫

這讓我想起一些過去的片段：

從兩米高的墻頭跳下，疾速奔跑

身后是看門老漢的咒罵。

倉促找出借口，不等她回答

就掛了電話，不回頭地走進雪中。

突然，沒有目標的勇氣占據上風

急打方向盤，駛向人少一側的道路……

不記得有多少次，逃脫的快感

總是比逃脫本身更誘人

好像總有一個追趕者

在生活庸常平靜的流動中

逼迫你深吸一口氣，然后拉升、躍起

一瞬間看見更高處的自己

溜冰場

冰刀麻亂的痕跡一直延續到

人聲漸稀的遠處，在冰場四周

大紅燈籠磨損的光芒映照著

追逐冰球的少年，他們閃身而過

宛如歲月的燈光球場的奔跑者

在明與暗的交替中滑行

偶爾躍起，冰刀離開湖面

獲得瞬間擺脫的自由

如同舞者釋放身體的歡快

又不逃離舞池的邊界

寒冷比夜降臨得更快，但沒有敵意

它在護衛這個季節的尊嚴

就像人總要在現實中維持體面

不論速滑還是炫技的倒滑

彎腰的姿勢總不能太過難看

你也可以持續加速，把生活甩得更遠

再用外八字來個猛剎車，回望身后

那刻滿斑痕的來路，一種孤獨的

幸福感升起，配合冰刀一再寒冷地逃逸

繼續在冰面上追尋并不冒險的快樂

每個人都有數不清的洞穴

每個人都有數不清的洞穴

隱藏在肉身巨大的山體

眼睛，鼻子，耳朵與嘴巴

都是，包括軀體和四肢

你不知道下一秒鐘

你的目光會投向哪里

以及為什么投向那里

你突然張大的嘴

會吐出怎樣的言語

你不知道，你下意識地

會先邁出左腳，還是右腳

十個腳趾，像十個親密的纖夫

會把你拉到哪里

……

身體的每一部分都通向內心

都只通向深邃而神秘的內心

像數不清的洞穴

密布無聲涌動的暗流

打開之前，你不會看見

它通向世界的隱秘窗口

我感到尖牙在生長

當意識沉入睡眠的沼澤

我聽見牙齒在輕微地喊叫

尖牙，像拔節的毛竹在生長

微痛中，四把刀鋒抵住嘴唇

我在成為什么？

即將邂逅美女的野獸

還是四百年后尋情路上的吸血鬼

夜比霧沉，但最沉的部分是夢

我尋不到想咬嚙的事物

甚至無法像日子那樣咬傷自己

我想追逐一群猴子，又為

浪費尖牙的威儀感到羞恥

我在荒原般的夢里掉落

成為被忽略的夢的間隙

我從旁處看清了，所有夢中長出的

鯊魚一樣排列整齊的尖牙

一排排沾血的墓碑在倒塌

我徹底逃離了我所熟悉的我

闖入靈魂的未知之境

就像因過度安逸而臆想的疼痛

一次心理上的捏造讓我感到自由

我突然驚醒，掙扎著擺脫虛空

這場將我包圍的夢的幻景

到底意味著什么

我下意識地撫摸細小的牙齒

一陣黑貓的叫聲攪亂了空氣

在窗簾遮擋的外面

夜晚在寂靜中停止不動

他死了嗎

“他死了嗎？”

那天，我正跟你講著

馬爾克斯的上校

和那只公雞的命運

你這樣問道。第二天

留聲機響起《無地自容》

開場那嘶吼的高音

顯然刺激了你，那是竇唯。

“他死了嗎？”

你又這樣問，語氣還算平靜

不論是虛構或真實的人物

有沒有死，成為你最關心的

問題，這讓我感到詫異

仿佛死亡是所有困惑的起點

事實可能也確實如此

記得我七歲的時候

也曾擺弄著大門的鐵鎖

等待母親歸來，夜霧降下

我猜想她可能去了某個地方

因為遙遠而不愿帶我

現在，親愛的兒子

你已抵達我當時的年紀

也許生命的密碼在傳遞相同的

暗示，你也開始擔心某種離開

“你們不能老！”

有一天，你幾乎是命令道

我頓時語塞，時間凝固了片刻

只好說，“那是很久以后的事”

是的，我知道，其實我們都缺乏

獨自面對世界的勇氣

早上七點的倫敦

晨曦從教堂升起

點亮山毛櫸樹的枝丫

未凋零的樹葉

繼續接受生活的鍛打

公寓樓擁擠的門庭

吐出各色躍動的衣褲

鐘聲追趕著腳步

塔橋移向河流……

雙層大巴在疾馳，仿佛

熱烈的鮮血涌動入街巷

帶著速度與泰晤士河的風

帶著過去與未來的封面故事

唯她靜默如初，在信號燈下

披肩金發被趕路的風吹起

如同掀開的書頁，你能讀出什么

身后是羅素廣場，找不到羅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