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物語

吳素貞

鐘 聲

寺前的池水有菩薩、落葉、小魚

我的祖父曾在這里寫碑，放生

他以寫碑的心活著

以剃度的心寫碑

我見過菩薩的頭上落滿積雪

跪著帶刀的王屠戶

見過匍匐的嬸娘

為瘋妹禱告

偷偷放下一枚金戒指。住持云游

我看見功德箱堆積塵埃

黃楊葉子落空

水中的魚兒游到桌臺

——是誰的手還在推動撞木

鐘聲催促呵

我從中年回到童年

又從童年進入老年。這里

未出生的人，撲通下跪的人

催促命運施恩的人，我只看見了我

只有我

孤 影

跟在身后，發現她

有一大把瘦骨嶙峋的日子

往事在斜陽里西沉

但還會像潮汐一樣拍打著她

夜里醒來，她會再次哭睡自己

當她避過眾人的目光，用低沉的

聲音向我訴說時

一些苦，仿佛就變輕

像她竭力騰挪的空間

獲得精神上的一次救贖

——這短暫的舒展

并沒有帶給她更新的生活

當我釆訪回來后，她的眼神

一直跟著我

仿佛她那些早逝的兒女

在訴說中又一一活了過來

烏 鴉

能聽懂鴉語的

只有八十五歲的姑婆了

曬太陽的她先發出喝聲

再用拐杖磕地

短促的音節，帶著姑婆的敵意

烏鴉并不飛

有時是群啼

它們似乎比以前更碩大

縮著頭

黑色的影子立在老苦櫧樹上

枯枝干如火柴，無限地

吸收時間的火焰

而非被時間吸收

黑色被調到最暗

許多人立在暗處

烏鴉在里面飛，在里面叫

就是這樣，在棕櫚樹上，苦楝樹上

像重新找到了陣位般

炫耀地呱呱叫

姑婆不斷地說著唬鴉的話

烏鴉依然叫得糟糕而興沖沖

洗鶴盆

一塊巨石可以困獸，布道

住佛。可以令斧鑿之聲

還原萬物

惟忘了它能洗澡，為一只鶴

我曾想過白鶴穿云

在流霞的盡頭引溪沐浴

卻未曾想，它也是人間一子

它的父為它覓石鑿盆，洗浴

擦亮每一片羽毛

教它戲水，生活，思考

它越來越像個人

熱愛洗澡。巨石聚水如鏡

倒映著人倫的歡樂

我能聽到的，是風聲

漸遠。石盆邊緣光滑

仿佛一片羽毛。我摩挲著

“巨石飛向了天空之上的自由”

洗鶴盆的使命結束

一只鶴則被模擬成巨石

它在眾目中喊：我的父……

人間再鋒利的鬼斧

都無法復原它本來的模樣

陳 詞

這一年忘了許多說過的話

只記得鯁在喉之時

一些話得學會咽回去

這一年還是欠下一些人情

心事重重之時

在身邊不斷寬慰的人

我依然沒有回報完

這一年的確太快

養了一群雞，對于報時

小公雞喜歡在入夜十點打鳴

非人力可以矯正

這一年我學習種花，園藝

每個季節都有入眼的

只給一個人寄去

那些臌脹的花苞經過跋涉

就像一個人

奔向另一個人

最美的時光都在路上

這一年白發增多，經常發慌

對鏡中的自己

每天互相微笑，也學會如此待人

這一年很少和人談詩

它時刻在心里涌動

卻不敢輕易描述，那些暗語

如窗外的玉蘭

毛茸的花骨朵筆觸般朝向天空

那么大的背景，怎么寫

它們需要隱忍多年

懺 悔

一直以來，她都用一顆虎心

靜靜地面對人世的無常與借代

多年養虎，她只把它

寄養在別人的體內

反復得失中，她終于想贖回

金色的條紋，危險的風……

但她已經失去了鋼鐵的柵欄

深夜，她擁有模仿老虎

一躍而出的力量和雄心

有人卻在屋外提刀疾走

在她的肋骨間，另一頭專心

懺悔的虎，借著一束月光取暖

五月物語

卦象忌我出行，示愛，飲酒，手持利刃

我的本命年困我如獸

夜的公路上飆車。蒼穹，群星，吶喊，風吹散我

我需要更大的牢籠，困頓一只蒼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