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燊

曹銳平總覺得自己曾弄丟過一個十分重要的夜晚,就像遺棄了某個已經被遺棄過一次的孩子一樣,他把那個可憐的夜晚甩在了身后,在漫天大雪中決絕轉身。即使他說自己不是故意的,說自己當時只是拐了個彎,那個“孩子”就不見了,他依然在每個日落時分感到愧疚和惆悵。
他為了避免接觸夜晚,晚上一個人睡覺的時候,總會把每一盞日光燈都打開,許多無孔不鉆的飛蛾和蜢蟲便緊緊纏繞著燈管,那些來自黑暗的生命一口口地咀嚼著光明,刺耳的聲音從曹銳平耳道傳入他的夢境,使他的夢總是在做到一半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只饑餓的蟈蟈,一口將他啐醒。
作為家中小兒子,他一直承蒙母親的特殊照顧。哥嫂在蘇北農村老家和母親生活在一起,他們是平靜的小農,平靜得就像被子里的棉花,從蓬松到實誠,從雪白到泛黃,他們把唯一能走出山村的機會給了曹銳平,仿佛在曬被子的時候,他們把陽光都擠到了自己這邊,于是他被點燃,成了一縷灰燼,飛往揚州。
在揚州,曹銳平曾是一名公務員,那種穩定的生活令他內心不安,總覺得生活太過安穩會遭受命運的懲罰。大哥比他聰明,本來應該是自己留在鄉下,大哥一家在揚州過著他現有的生活,可是他們兩個人生顛倒了,曹銳平覺得一到晚上就有一雙眼睛瞪著自己,在背后、窗簾后、鏡子后,犀利地質問他,可他每次都給不出答案。
那個夜晚是他第一次離開母親和大哥的時候,他們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農田里,向汽車站靠近。那晚是南方罕見的雪夜,冷風入骨。汽車站就像一個大火堆,但只能接納曹銳平一個人。他們三人排成一字,仿佛是一個連接農田與巴士的破折號。雪是灰色的,從白天下到晚上,從白色進入黑色,它被夜晚像捉蜻蜓一樣捉住,撕碎的翅膀惡作劇似的甩在了曹家人身上。曹銳平厭惡那個調皮的夜晚,即便后來他知道那個夜晚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那孩子總是跟著他,總想與他相依為命。
瞞著母親辭掉鐵飯碗是他這輩子干過最后悔的事。那時他在揚州逛蕩了兩個月,游手好閑,像個罪人。他鋪開地圖,一層層在上面用紅筆畫圈,他想先給自己尋找一個小圈用來施展,選擇一個低成本的地方去闖蕩也未嘗不可。最后他把目標定在了江都,紅筆一揮,一滴筆油飛了出去,落在地圖上,恰好浸透了這里。
在江都他與人合伙開網吧,賺了不少錢。曹銳平用其中一大部分給母親和哥嫂蓋了間二層小樓。女朋友胡夏卉家里總覺著網吧小老板不是個正經職業,不同意兩人結婚,胡夏卉想了個未婚先孕的辦法。他們造人的那個晚上,曹銳平感到家門口有什么東西躡手躡腳地離開了,興許是那個夜晚,因為午夜突然變得格外黑,他睡了有生以來最沉的一覺。
曹銳平夾著尾巴做了兩年上門女婿,岳父是個生意人,岳母在家中一手遮天。曹銳平總覺得處處抬不起頭,因此迫切想攢錢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時候,他把目光投向了運動鞋。岳父覺著這個主意好,于是把歸屬在胡夏卉名下的一個小廠房給他搞生產。待到幾萬雙品牌代理生產的運動鞋賣出之后,曹銳平賺了個盆滿缽滿。
趁熱打鐵,他毅然決然入了別人的股,合伙做跨國生意。結果把錢都賠進去了不算,還欠了一百多萬的債務。他也因此和岳父弄僵了關系。為盡快還債,胡夏卉把廠房租了出去。他們二人白天出去打工,晚上就住到自己家的廠房里給人家打更。當時的租戶是四個合伙生產電子產品的大學畢業生。曹銳平給他們取了外號,分別是大傻二愣三狂四莽,他們年齡比曹銳平小了不少,心氣兒高,他們稱他為大哥,等關系熟悉了,他們也常會有意無意地奚落曹銳平,說他沒有戰略眼光,過于自大,否則也不會落得如此地步。
曹銳平聽著,不去辯解什么,他只要一辯解,老婆就立馬跳過來堵他的嘴。有時候胡夏卉還會跟這四個年輕人一同取笑他。當初二人未婚先孕的計劃泡湯了,她陸續想了五六個辦法才同曹銳平領到結婚證,可是證到手那天晚上,胡夏卉卻哭了一宿,一邊哭一邊念叨“沒意思”、“真沒勁”。她的睫毛似乎粘上了什么黑乎乎的東西,她一眨,眼珠就更黑一層,眼淚就往下又淌一股。
在那段時日里,他知道那個夜晚又回來了。那孩子強壯了許多,他經常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見它像大人一樣沉穩地在他附近踱步。它從不與其它平靜的夜晚為友,它一定要獨來獨往。曹銳平不知道這些年它去了哪里,但如今它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像個長大了想回到父親身邊的兒子一樣。但是曹銳平仍然不能接納它,至于原因他自己也不清楚。
2015年的時候,曹銳平撞上了大運,廠房要拆遷建高檔居民區,按面積分下來,他和胡夏卉(確切地說是胡夏卉一個人)將會得到五套面積均超過一百五十平方的大房子。他把左手伸出來,每個指頭彎一遍,把右手伸出來,每個指頭彎一遍。那時候江都的房價已經過萬,還可以看到持續增長態勢。他算了一筆賬,數字令人激動。這讓他一度覺得自己是個小偷,如果把其他人的眼睛當做鏡子,他一定會被里面的自己嚇一跳,所以那段時日他總是避開妻子的眼睛,也有意躲避著夜晚。
曹銳平和胡夏卉兩個人住一套房子就夠了,剩下的四套他一直在盤算怎么辦。胡夏卉說當然是租出去,每個月只收租子就能安穩生活,再也不用受苦受累地掙錢。曹銳平不這樣想,這四套大房子他想做別的打算。他們不僅是財富的象征也是地位的象征,從此以后他就算是真正在江都扎穩腳跟了。作為一個外鄉人他感到強烈的歸屬感,就像落葉掉到地上,只有趕緊把自己埋進土里才有安全感一樣,一套大房子就足以使他感到不再漂泊,可以舒服地陷進某個避風區了。
當年是他要造鞋,岳父才把本來就要低價賣給別人的廠房供他使用。不管后來經營結果如何,這個工廠還是被他曹銳平給保住了,廠房保住,才有了現在的回遷五套房。可是五張房產證上都是胡夏卉的名字,沒有半間房子是屬于他的。胡夏卉當時下達了命令:“產權不許和我搶,休想把你老媽接過來。”
曹銳平欲言又止,胡夏卉覺得自己說話太尖銳,于是緩和了一下語氣:“我是蘇中人,比你有見識,咱家的事都聽我的,保證你不吃虧。”
曹銳平委婉建議不要草率租房,他有多委婉呢?他是這樣說的:“江都的風不大。”
胡夏卉說:“什么意思?”
曹銳平說:“房子的地基都很牢。”
“你想說什么?”
“房子刮不跑。”
一天傍晚,曹銳平在回家必須經過的一片小樹林里,看見胡夏卉正和一個男的親熱,他覺得那個男的比較眼熟,仔細再看,原來是因為廠房被拆時搬走的房客三狂。曹銳平沒有打草驚蛇。他不但沒生胡夏卉的氣,反而,他覺得像是在看別人老婆偷情,一個和胡夏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此人同樣有一頭微卷長發,同樣愛穿坡跟鞋。他在許多雜志、傳單上見過這樣的女人,廉價,有點小聰明。
曹銳平回到家里,不一會兒胡夏卉也回來了。
曹銳平說:“我想用房子招商。比如把三狂召回來,他們不是在搞人工智能這種高科技研發嗎?這個東西很超前,有巨大的市場潛力。咱們出房子,再少出點資金入股,與他合作。這樣把房子用作開公司價值比出租就大了。”
曹銳平天生就有經商頭腦,不過這次商機的靈感卻是來自小廣場上的那片小樹林。
胡夏卉聽了曹銳平的話,茅塞頓開。她說:“真的是太行了!還是老公的頭腦靈光,今天有點晚了,明天我就聯系他。”
曹銳平說這話時仔細觀察著胡夏卉每一處面部肌肉,看它們之中誰會條件反射地抽搐。是眼角還是嘴角?他打賭是眼角,但是輸了。胡夏卉的面部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曹銳平心里算盤打得響,他想只要把三狂招商來合伙開公司就不愁抓不到他和胡夏卉的鐵證。他倒要看看老婆每天與三狂低頭不見抬頭見時,臉上肌肉會不會還是平靜如冬天的雪地。他想,再厚的雪都會化掉,他要像一縷春風那樣等著。
事情進展很是順利,三狂的公司正需要資金注入支持,大家一談就成了。胡夏卉先拿出三套房子給公司辦公用,另外再投三十萬現金進來。這樣胡夏卉可分得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還余下一套沒有裝修的毛坯房子,胡夏卉把鑰匙給了曹銳平。
沒事兒的時候曹銳平經常去這套房里坐著,有時喝喝啤酒,有時聽聽音樂。他從來不關這里的窗子,就像為誰特意敞開的一樣——其實他心里明白,這套房子就是為那個夜晚、那個已長成小男人的“叛逆少年”準備的。他清楚這個少年如今回到他身邊,一定是十分需要他的幫助。但叛逆期的男孩臉皮薄,愛逞強,不會再像小孩子那樣為了得到某樣東西對大人死纏爛打。曹銳平知道這個“叛逆少年”只是想要一個家,他就像他身上掉下來的影子一樣,和他一樣在流浪,和他一樣因為眼睛里揉進了孤獨而走路時跌跌撞撞。
夜晚,曹銳平帶著酒和音樂,坐在敞開的窗戶底下,等著“叛逆少年”出現。但是許多個夜晚過去,其中沒有一個是他在等的那個夜晚。那個夜晚的確在他身邊徘徊但始終不肯進入這套房子,不肯與他對飲,也不與他同聽一首歌。大多數時候都是他自言自語,有時候他也搞不懂自己那些話是不是說給那個夜晚的。
胡夏卉原來是一名小學老師,當得好好的,曹銳平鞋業做大的時候,動員她辭職了,放下老師做起了全職太太,本來她也打算相夫教子,當個賢妻良母的。可是,總有不隨人愿的事情。她因為卵巢原因,想要孩子就得做手術,但是她不想把自己展現在手術臺上,她覺得如果因為這事被人開膛破肚,不劃算,尤其還是為了曹銳平,似乎有那么幾分不值當,但就是這毫厘決定了她的決定。
但是,胡夏卉多多少少有點感覺虧欠曹銳平。她想著把那五套樓房中的一套,過戶到曹銳平名下。其實這五套樓房,都是她胡家的不動產。當初是爸爸把工廠給了曹銳平經營的。后來是政府占地,國家給的補償,于情于理,曹銳平充其量就是個軍師。
胡夏卉明白他心里藏著一個叫“貪”的怪獸。它巧舌如簧,張牙舞爪,像一泡黑色的水塘,試圖侵蝕所有陸地。她和他結婚的時候,領證那天,就看見了這團黑影,但是那時候它還很小,像一顆痣一樣每人身上都有,但是后來它越來越大,彌漫著,涌動著,發出饑餓的呻吟。
胡夏卉覺得在過戶之前,她應當再考驗一下或者說再試試曹銳平對她的“愛情深度線”。于是,就有了她和三狂在小樹林里假裝親熱的一幕,她確定曹銳平肯定是看見了。可是他竟然視若罔聞。曹銳平像一塊膽小的土,整個人都被黑暗占領了,變成黑泥,也許他自己渾然不覺,也許是黑色的把戲。
胡夏卉開啟了“藥罐子”生活模式,她希望通過保守方式治療卵巢,不為任何人,只為了這個器官。每天家里都彌漫著煎煮中草藥的味道,鄰居調侃說你們開了家藥房。有一天晚上,曹銳平看到她喝下滿滿一碗中藥后,苦得到廁所干嘔,很是自責,借故走出家門,來到了他的毛坯房內。他剛坐下,就聽到窗戶有一種異樣的響動聲音,他知道正是那個夜晚。
“多年不見,你可好?”曹銳平向它問好,心情復雜。
“只是你不見我罷了。”夜晚說。
曹銳平覺得這個夜晚當真長大了,他不知道黑夜的年齡如何折算成人類的年齡,但是他覺得以這個夜晚的生長速度,他早已比自己成熟了。他決定稱呼它為“夜小哥”。
夜小哥拿起酒瓶對曹銳平說:“碰一杯吧。”
曹銳平碰了一下夜小哥的酒杯,自己一飲而盡,說:“既然回來就別走了,這套房子是我為你留的,你看,窗戶都開著,你可以自由進出。而且我也沒有安裝燈具,一切都是為你量身定制的。”
夜晚坐在曹銳平對面,將自己手中的酒也干了。
“我想,我馬上就會有這套房子的產權了。你盡管住下來,這房子就是你的了,如果胡夏卉把她的名字更換成曹銳平的名字,我就把曹銳平的名字更換成你夜小哥的名字。”曹銳平補充道,他有點迷糊了,說的話也是轱轆話。
“你叫什么名字?”他追問。
夜晚沒有回答他。
曹銳平靜靜等待胡夏卉和三狂的關系發展下去,不知為何他有些盼望,甚至有點著急。有什么好像不能再給他時間了一樣,雖然眼前一切都還是慢吞吞發展著,沒有任何危險因素,但他仍然像一行草書般按耐不住,無法像行楷那樣方正。
三狂是曹銳平給人家起的綽號。其實人家儀表堂堂,是個十足的大帥哥,小鮮肉。現在胡夏卉和三狂的公司發展迅速,主打的人工智能產品訂單一張接一張。
曹銳平看到了自己的“錢景”,也看到了自己的“畏來”。很明顯時機已經成熟,可是他卻遲遲沒有動作。他給自己找借口——目前還沒有妻子出軌的切實證據。可是他自己也明白,他根本沒有主動去尋找過這種證據,為了盲目,他每天回家特意繞路走,盡可能減少和胡夏卉相處的時間。
胡夏卉和三狂出差到北京去了。
晚上,夜小哥到曹銳平和胡夏卉現在居住的家里,這是它第一次來。它坐在胡夏卉經常坐的沙發上,曹銳平坐在飯桌旁。
曹銳平給雙方倒滿兩個高腳杯的法國紅酒。夜小哥嗅了嗅,紅酒杯就變成了一朵被黑暗吻過的玫瑰。
“胡夏卉去北京了?”夜晚問。
“嗯,和三狂一起出差。”
“你這兩枚棋子倒是沒有走出你的棋盤……不過,棋局會有翻盤的時候。”
它的話讓曹銳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下棋的最高境界不是勝負分明,而是和棋,誰也不輸誰也不贏。”說完這話,那個夜晚一頭鉆進了高腳杯里,和玫瑰融成了一體。
曹銳平看看掛在墻上的鐘表,已經是凌晨一點了。他躺在床上回想著剛才夜小哥所說的每一句話以及上次見面時他們所說的話。他突然覺得是因為自己的冷漠,才使得夜小哥從一個善良的孩子變成了一個老油條。如果自己能成為一位父親的話,肯定教育不好孩子。
他翻身下床,把家里所有促排卵的中藥一股腦丟進了垃圾桶,他覺得即使夏卉永遠都生不出孩子也沒關系。她為了支持自己的事業不惜辭去事業編,跟他一起住在蚊子和臭蟲滿天飛的廠房,每天洗衣做飯她全包,侄子生病她出了大部分醫藥費……像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曹銳平想著想著眼圈就紅了。
胡夏卉和三狂在北京待了十天,回到家后發現自己的中藥全被老公扔了,心里很是感動。她覺得曹銳平身體里那個黑夜似乎要成長為黎明了,于是開誠布公地說:“老公,我要和你坦白一件事。”
曹銳平知道夏卉要說什么,他已經準備好怎樣接她的話了。
“我和三狂的關系是假的,裝給你看的。”她說。
曹銳平對這句話可沒有心理預期,他以為老婆會跟自己坦白出軌的事實,然后請求自己原諒。這時候他就大聲地對她說“我愛你”。可是現在夏卉竟然說她和三狂的關系是假的,這又是何用意?
胡夏卉說:“我覺得自從有了這幾套房子,你好像就變得更愛房子而不是我了。所以我就讓三狂配合我,試探一下你。你看見了那一幕,對不對?”
“哪一幕?”
“就是我倆在小樹林里那次。”
曹銳平讓胡夏卉好好洗個澡,早點睡覺,不要想無聊的。
胡夏卉覺得這不是她預期的反應。曹銳平到底看沒看見自己和三狂那一幕呢?他只說了句朦朧話,像點了個燈籠,又沒把燈籠掛起來。他這種態度,是對自己失望,還是不失望?是打算計較,還是不計較?
胡夏卉說:“那套房子,我要過戶到你名下。”
曹銳平不吱聲,像一只紗網上的瓢蟲。
“怎么樣?”胡夏卉追問。
曹銳平依舊沒表態。
夜半時分,胡夏卉聽見有聲音和自己說話,起初她以為是自己在說夢話,漸漸清醒后,她發現不是這樣。她汗毛倒豎,耳朵因緊張而變得高度靈敏。確實有一個聲音在同她講話,她用手機照明,把臥室和床底下檢查一遍,沒有小偷也沒有強盜。她大著膽子又去別的房間巡視了一圈,確定每扇窗戶和門都是鎖上的,家里除了她和曹銳平,沒有任何外賊。
胡夏卉剛一關上燈準備回床上睡覺,聲音再次響起:“你真的相信曹銳平嗎?”
胡夏卉嚇了一大跳,以至于都尖叫不出來。等她回過神來,才聽明白剛才這個聲音與她說的那句話的內容。
“你是誰?”她心里冒出這樣一個念頭,并沒有真開口詢問。可是這個聲音似乎能聽到她的心里話,說:“我是一個夜晚,活在你心里。”
胡夏卉漸漸放松了警惕,原來是自己的心在和自己對話。
聲音又說道:“去書房,打開抽屜看看。”
她以為自己是按照內心的指引才看到抽屜里那些照片的,可實際上是夜小哥把她帶到書房的。一只牛皮信封里裝著幾十張她和三狂在不同場合的照片,包括他們在小樹林假裝親熱那次。很明顯這些是有人偷拍下來的,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曹銳平。
胡夏卉的心揪到了嗓子眼,隨即夜小哥也消失了。一種巨大的恐懼感襲遍全身,一半來自對曹銳平的懷疑,一半來自她自己。照片中她看三狂的眼神充滿了崇拜與愛慕,這種眼神瞞得過自己,瞞得過曹銳平,瞞得過三狂,卻瞞不過鏡頭。
第二天,胡夏卉沒有回家跟父母商量房子過戶的事,也沒有質問曹銳平為何會拍那些照片。一連兩個月她都渾渾噩噩地生活,好像非得讓自己在謊言的水里憋到肺炸才甘心。這兩個月她沒來月經,本來她以為自己是壓力大導致的內分泌失調,可是在不經意地用了驗孕棒之后,才發現自己竟然懷孕兩個多月了。
曹銳平內心卻沒有臉上表現出來的那么高興。有一個問題大概但凡是個男人都會疑惑——為什么自己和老婆多年不孕,她跟別人出差回家后就能懷孕了?
曹銳平已經有了確切的答案,這個孩子一定是三狂的,可能她喝的那些藥正好作用在了三狂身上。胡夏卉希望他能等到孩子生下來做個親子鑒定,到時候是不是他的就真相大白了,否則她再怎么解釋也沒用。
然而曹銳平不想再等。房子要等,孩子要等,怎么什么都要等?
胡夏卉和曹銳平辦理了離婚。她沒有將曹銳平掃地出門,也沒有讓他凈身出戶。只是那五套樓房一套都沒有給他。胡家在鄉下老家還有一片半山腰上買下的果園,平時都是雇傭別人管理的,現在胡夏卉把果園贈送給了曹銳平。
曹銳平雖然沒有凈身出戶,但是卻是凈身出城。他來到了距離江都二百多公里的鄉下,走進了他的半山坡果園,成了果樹們的新主人。此時正值初夏,曹銳平在果園里搭起了一個簡易的茅屋。夜里,他躺在茅屋里,能看到滿天的繁星,能聽到星星落到果園里摔碎的聲音。
夜小哥也來了。他聽到了它的腳步聲,他聞到了它的氣味,辨別出了他和別的黑夜不同的顏色。夜小哥和曹銳平一起睡在茅屋里,拍死蚊子后手上的血是他們中間唯一的一抹亮色。他們夜夜喝酒,聊天,巡查果園。
到了秋天,蘋果樹上掛滿了紅彤彤的大蘋果,豐收在望。可是,又長大了許多的夜小哥卻不容忍曹銳平和它睡在一間茅屋里了。它把曹銳平從床上給擠到了地上,又過了幾個晚上,它把曹銳平從茅屋的地上給擠到茅屋外邊果園的地上去了,此后,夜小哥把曹銳平從果園的地上給擠到蘋果樹上了去了。只要到了晚上,茅屋里和果園里的地面上就沒有曹銳平的立足之地,他每天天一黑就只好爬到蘋果樹上去睡覺。
每天早上,曹銳平都被浸泡在露水中,露水從他的頭發上、臉上流下來,就像一條小溪流經一片荒原。
■責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