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文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
深則厲,淺則揭。
有彌濟盈,有鷕雉鳴。
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雍雍鳴雁,旭日始旦。
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印否。
人涉印否,印須我友。
(《邶風·匏有苦葉》)
姆媽在時,去架上摘葫蘆,不用手掐,用剪刀剪,怕把藤掐碎。藤碎了,說葫蘆會變苦。李時珍《本草》說:“瓠壺有原種是甘,忽變為苦者。俗謂以雞糞壅之,或牛馬踏踐則變為苦。”以《本草》之說,葫蘆變苦原因有兩種:一是雞糞壅之,一是牛馬踏踐。“雞糞壅之”是指生長環境太臟,牛馬踏踐則是外力改變。姆媽說把藤掐碎了會變苦,與牛馬踏踐似,或有道理。所以不用手掐,用剪刀剪。即便如此,在食用前,姆媽仍會小心翼翼把葫蘆柄拗下,以舌尖輕舔柄端,然后閉嘴細細咂摸。沒有苦味。好!可放心食用。或切絲清炒,或切塊煮湯,極鮮美。若帶苦味,這葫蘆便不堪食了。姆媽這并不長的一生,是吃過很多苦的,也不怕吃苦。但有些苦是不能吃的,像這葫蘆之苦。苦瓜的苦,可清熱解毒。葫蘆若苦,吃了會中毒。她雖未曾上過學,但在生活這所學校里,亦學習了很多的智慧。譬如不能射燕子,眼睛會瞎;譬如不要掉飯粒,大雷公公會打;譬如不能吃苦葫蘆。這些生動的智慧,現在想起姆媽時,仍感覺有點滴的溫暖和小小的光芒。
我原不知道,這些智慧是三千年前便有的。“匏有苦葉,濟有深涉。”《詩》開篇,說匏有苦葉。匏是葫蘆,又不是葫蘆。在《詩》中,葫蘆有多種:一是匏,二是瓠,三是壺。都是葫蘆,又有不同。《本草》說:
后世以長如越瓜,首尾如一者為瓠;瓠之一頭有腹長柄者為懸瓠;無柄而圓大形扁者為匏;匏之有短柄大腹者為壺;壺之細腰者為蒲盧。各分名色,迥異于古。
簡言之,匏是圓形的葫蘆,瓠是長條形葫蘆,壺則是上小下大細腰兩個球的葫蘆。
越瓜以地命名,是長在越地的瓜,首尾大小一致,也屬葫蘆科,瓜白,葉青,花黃,可生食,可腌制,亦稱菜瓜。我所在的沙地,在錢塘江畔,屬越地。姆媽在時種過不少。多了,便拿很大的陶缽來腌。不過,菜瓜生食不如甜瓜,做菜不如葫蘆,久已不種。“首尾如一者為瓠”,即上下大小差不多,狀如圓柱,稱“瓠”。在沙地,叫“瓠子”,外形與菜瓜似,但葉青,花白,鮮嫩時皮膚、茸毛皆與葫蘆一致,比菜瓜更像是葫蘆科的種。
《詩》中《小雅·瓠葉》一則,首句“幡幡瓠葉,采之亨之”,寫的是吃。
句中瓠葉很多,一葉葉,一片片。“幡幡”,是每一葉都如一幡,隨風搖動,翩然而舞。這么多瓠葉,可以采來炒菜煮湯。“亨”即是“烹”。葫蘆葉較柔軟,嫩葉披毛,是柔軟的白毛。焯水之后,幾乎不見。南瓜葉亦帶毛,毛如細針,扎手。在沙地,南瓜藤亦可食,清炒或涼拌皆可。采了嫩瓜藤,須先去外皮,小心剝除毛刺。以沸水焯,起鍋抓干水分,加鹽,加蒜末,加少許香油,裝盤。挑一藍花白瓷盤,青是青,白是白,很清爽。口味也清爽。陸疏云:“匏葉少時可為羹,又可淹煮,極美。”“八月中,堅強不可食,故云苦葉。”“陸疏”,是三國陸璣寫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對《詩》中草木鳥獸蟲魚有很好的闡釋。清人江藩有說:“訓詁聲音,以《爾雅》為主;草木蟲魚,以陸疏為則。”則,是法則。疏中對匏葉的吃法,是一法則。我雖未曾嘗試,也約略可想象:葫蘆葉比南瓜葉柔和,嫩時采摘,做羹,不必剝皮去刺,其味與莼菜羹似,嫩滑,清爽。陸說是“極美”,是言匏葉羹之味極美。想象“極美”一詞,舌底有涎水回響。
沙地種葫蘆,只吃葫蘆,不食葉。葫蘆烹后,味亦極美。夏日,我喜歡將葫蘆切絲,與鱔魚絲同炒,加姜,加黃酒,加蔥段,加老大昌醬油。味極美。
《瓠葉》一詩,開篇說葫蘆葉好吃。說的是西周一戶普通人家招待客人。客人來了,趕緊采瓠葉來燒湯。然后“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獻之”。要燒兔子頭,要上美酒。有酒有肉有湯,很豐盛,很熱情。《匏有苦葉》一詩,開篇也說葫蘆葉,但不說吃,說葫蘆有苦葉。按陸疏說法,苦葉是老葉,或說枯葉,堅強不可食。到八月,葫蘆成熟,也是堅強不可食。若浮于字面,苦葉即含苦味之葉,亦不可食。按姆媽的說法,若苦,葫蘆不可食,葫蘆葉自然不可食。“匏有苦葉,濟有深涉。”匏,是圓的葫蘆,葉子苦,不能吃。濟,是濟水,源自河南濟源王屋山,王屋山是愚公移的那座。山夠高,夠大。山上下來這水,夠深。因太深,不堪涉。怎么辦?
“深則厲,淺則揭。”詩人的意思是深的水不堪過,但也要過。淺則揭,很簡單,淺水,就把裙子提起,裊裊婷婷過去。若深,就不提裙子,直接膛水而過,反正提也沒什么用了。涉不過,就只好游過去。游不過,也是硬要過的,因為河的對面有伊深愛的人。這種愛的深,深過濟水。所以,濟水的深,擋不住伊的裙子伊的腳步伊想要過河的一顆心。然而涉不過,硬要過,就會溺水。剎那三千年,在濟水深涉中溺水的人估計不少,在愛河中溺水的人應當是更多。但從來都是有人前仆后繼的。
又想要過,又不想溺水,可以用到匏。《詩》中,匏除去吃,另有三用:
一是作瓢。八月,葫蘆老去,變得堅強,可剖成兩瓣,作瓢。在沙地,一戶一土灶,灶邊置水缸,瓢漂在水面,不會沉沒。拿來舀水,做飯燒水,很是方便。
亦可裝酒,作酒杯。《詩》中《大雅·公劉》一則,有句:“執豕于牢,酌之用匏。”詩中公劉是個好家長,帶領家族開疆拓土,糧食豐收,帶領族人過上了幸福生活。所以,要慶賀。要去豬圈抓豬做佳肴,要用匏做成的瓢酌美酒。匏剖的瓢,古稱匏爵。爵就是飲酒用的器皿。《詩》中有一種古老的傳統民俗,稱“合巹”。此俗據傳始于上古,把匏一剖為二,又將兩器之柄相連,以之盛酒,新婚夫婦共飲,表示從此合為一體。后改用杯盞,稱“交杯酒”。我不清楚姆媽在與父親結合之前,有沒有舉行過合巹之禮。不過,“交杯酒”一說太過現代,太過西方。姆媽此生滴酒不沾,喝過交杯酒的可能很小。現社交場合,有人喜歡起哄,唆使男人女人喝交杯酒,我不喜歡。交杯酒是一種莊嚴的儀式,新婚夫婦人洞房之前奏,實在不能隨便亂喝。裝上酒,男女相對,兩半匏爵,是這一半找到了另一半,陰找到了陽,俯找到了仰,黑找到了白,從此,人生圓滿了。
《豳風·東山》一則,“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于今三年”一句,說到新婚夫婦合巹過后,就把剖成兩半的合巹之瓢,扔在柴堆上獨自荒蕪。男人自此出征,滔滔不歸。任由女子在家中,也是獨自荒蕪。很漫長的荒蕪,也是很漫長的等待。人生長河,有時也需要泅渡。水太深,可用匏作舟。匏作爵,是大杯,想象中,這杯子實在太大,合巹之際,估計只倒杯底之酒聊表心意,若真倒滿,飲下這半葫蘆酒,在我,直接躺倒,人不了洞房了。用作舟,又感覺太小。古時,是把成熟之匏挖空,渡水時系在腰上。如此,水再深,只憑這一葫蘆空氣,便再不會下沉。既然不會下沉,只慢慢劃水,總能泅渡彼岸,因此稱其為“腰舟”。腰舟是好東西,有此舟相伴,可渡河,可闖江湖。江湖雖則渺遠,實亦在近處。人說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如此,生而在世,實在是每個人都該備一腰舟,以防江湖告急。
打坐,冥想,得“浮生如匏隨水寄,江湖余生自作舟”一聯。以狼毫徽墨宣紙隸字書之,懸于墻,如腰懸一匏,自娛。
匏之第三用,是作器,稱“匏器”。可素面刻畫,亦可范制。在其幼時,以勒脖、夾板、打結等法,讓其長成形態各異的葫蘆。再進一步,可套上模具,讓其長成方的,讓其長成扁的,還可讓其長出花紋,長出文字。想讓它怎么長,就怎么長。康乾清盛時,匏器入宮。康熙曾在瀛臺豐澤園內種植葫蘆,并設專人看管。所產匏器,有杯、盤、碗、壺、盒、瓶、筆筒、鼻煙壺、蟈蟈籠和樂器等,品式繁多,愈加精致。至今日仍讓人嘆為觀止。拿去拍賣,價在幾十萬上百萬。若拿此匏器去菜市場,可換鮮葫蘆上萬個。
請原諒我的俗氣。
再說壺。壺是葫蘆,正經的葫蘆。比之匏、瓠長得更像現在的葫蘆。《豳風·七月》描繪的上周時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句“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是說“七月可吃瓜,八月摘葫蘆。九月拾麻子,摘苦菜砍柴薪,這可以把自己養活”。《詩》中,每個月都是豐收月,真是充滿了勞動的詩意和喜悅。
讀《詩》,寫下若有似無的文字,我再次想起姆媽。
姆媽剪下的那個葫蘆,姆媽舌尖的那個葫蘆,是三千年前便播下的種。如今,葉青、花白,藤蔓橫逸,累累碩果。自姆媽離開之后,它懸于天空,更像是系于身上那一個腰舟。不知姆媽,是否也安然渡過了那條去往天堂的河。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