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爽,惠富平
(南京農業大學中華農業文明研究院,江蘇南京210000)
一般認為,苜蓿(Medicago sativa)起源于“近東中心”的小亞細亞、外高加索、伊朗和土庫曼斯坦高地,常提到的苜蓿地理學中心應為現在的伊朗[1]。苜蓿最初作為觀賞植物和養馬飼草在長安宮廷中栽植,經過兩千余年的傳播,種植范圍逐步擴大。時至今日,中國長江以北的廣大地區,西起新疆,東到江蘇北部均有苜蓿種植。然而,這種分布格局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經過漫長的歷史演變與社會變遷,且呈現出顯著的時代與時空特征。目前所見的苜蓿史研究成果以孫啟忠團隊的系列論文最為突出,相關論文首先考察中國古代苜蓿物種的差異問題[1],綜述中國古代苜蓿的植物學研究以及近代苜蓿的生態學研究[2?3];其次,根據古代文獻對苜蓿的記載,比較詳細地梳理了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隋唐五代時期、明代以及清代等不同歷史時期的苜蓿栽培利用情況[4?7];第三,對苜蓿在漢代傳入中國的具體時間進行了分析[8],并基于苜蓿的起源探析其傳播路徑[9]。此外,鄧啓剛等[10]從農牧文化角度探討了苜蓿的本土化問題;李鑫鑫等[11]研究了紫花苜蓿引入中國的時間段及其起源的中心區域。以上研究雖然囊括了整個苜蓿史,成果內容豐富,涵蓋了歷史上苜蓿在中國引種及栽培的各個方面。但其研究重心偏重于苜蓿引種之后的中古時段,研究資料也較少涉及明清方志,對于苜蓿在明清時期的名實流變、傳播歷程的關注尚顯不足。本研究基于古籍尤其是明清方志中關于苜蓿的記載與分布情況,試圖從歷史地理和社會經濟的角度,呈現出苜蓿在明清時期的分布與傳播的基本趨勢,并進一步探究其影響因素。
目前中國最早對苜蓿的記載見于司馬遷[12]《史記·大宛列傳》:“俗嗜酒,馬嗜苜蓿。漢使取其實來,于是天子始種苜蓿、蒲萄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來眾,則離宮別觀旁盡種蒲萄、苜蓿極望”。苜蓿自漢武帝時期傳入中國,在后來的傳播歷程中出現了諸多異名,且與中國本土的植物相混淆,使得苜蓿名實問題一直以來沒有定論。
古籍記載中苜蓿名實相對單一明了,對苜蓿花色的指向相對明晰。苜蓿在引種初期的稱謂源于引入地域的大宛語bux sux 或伊朗語的buk suk 的音譯名稱,在唐代以前出現了諸如目宿、牧宿這類同音異字的稱謂。在這些音譯名的基礎上,苜蓿稱謂逐步定型。據清代王鳴盛[13]考證:“大宛以蒲陶為酒,馬嗜目宿,蒲陶之陶作萄及苜蓿等字亦皆起于隋唐”。可知“苜蓿”名稱的出現與定名在唐代方才完成。這一時期,苜蓿還出現了懷風、光風、連枝草等以苜蓿形態命名的異名。據葛洪[14]《西京雜記》記載:“苜蓿,一名懷風,時人或稱之光風,茂陵人謂之連枝草”。這段文字在后世古籍中輾轉傳抄,成為對苜蓿的一種模式化描述。雖然這些記載都未指明苜蓿的花色,但農史學家研究認為,《四民月令》《齊民要術》《爾雅注疏》等古籍中所載“牧宿”、“苜蓿”實際上就是指紫花苜蓿[15]。雖然直到唐代《四時纂要》中方才出現明確指出苜蓿開紫花的記載:“凡苜蓿,春食,作干菜,至益人。紫花時,大益馬”[16]。但是《四時纂要》對《齊民要術》的內容承襲頗多,而且皆是反映黃河中下游流域的農學著作,二書記載的苜蓿栽培技術基本相同。故而,賈思勰筆下的苜蓿當是紫花苜蓿無疑。后世農書中如《農桑輯要》《群芳譜》《農政全書》等皆記載苜蓿開紫花[17?19],所以,中國古代在北方大量種植的苜蓿即為紫花苜蓿。
苜蓿開黃花的記載首見于梅堯臣詠苜蓿的詩:“苜蓿來西域,蒲萄亦自隨……黃花今自發,撩亂牧牛陂”。此后,關于黃花苜蓿的記載主要見載于《本草綱目》[20]與《三農紀》[21]。李時珍所謂黃花苜蓿很可能是黃花草木樨(Melilotus officinalis),這一點清代學者程瑤田[22]在《釋草小記》中已有論證。學者多以《三農紀》中苜蓿開黃花的記載來討論花色,張宗法[21]對苜蓿的記載轉述了《本草圖經》:“春生苗,一科數十莖,一枝三葉,葉似決明而小,綠色碧艷,夏深及秋,開細黃花,結小莢,圓扁,旋轉有刺”。張氏首先引述《本草圖經》中關于黃花苜蓿的植物學特性的記載,再引其“塞畢力迦”的異名,該異名出現于《翻譯名義集》[23],最后羅列《西京雜記》《史記》之記載,唯一自己的表述在于“生產北方高厚之土,卑濕之處不宜其性也”[21]。由此可知,張氏前面所描述的實際上指黃花苜蓿,后部分則是紫花苜蓿,并不是單一地指向苜蓿只是開黃花。張氏所論,其實是清晰地陳述了紫、黃兩種苜蓿的客觀存在。直到清末吳其濬[24]的《植物名實圖考》中清晰地記載了紫花苜蓿和兩種開黃花的野苜蓿,近代日本學者松田定久[25]認為,此3 種苜蓿分別為紫苜蓿(Medicago sativa)、野苜蓿(Medicago falcata)和南苜蓿(Medicago den?ticulate),后兩者開黃花。綜上所述,古籍中所見苜蓿基本上花色分明,也少有其他異名相淆,呈現出一條比較清晰的苜蓿載錄線索。
地方志中見到的苜蓿記載則是另一番景象,其名實相對復雜,對苜蓿花色多未指明。以往研究對苜蓿名實的考察多在古籍這一條線索中尋覓,難免會流于片面。若以方志中出現的苜蓿異名來反觀苜蓿名實,或許會得到一個相對清晰的認知。筆者基于中國方志庫對苜蓿異名記載予以整理與分析(表1)。

表1 明清方志中所見“苜蓿”部分異名Table 1 Alfalfa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records of the chorography
總體而言,苜蓿異名在南方地區出現較多。如苜蓿在四川的傳播中多與本土植物相混雜,《簡陽縣志》記載:“苕菜即苜蓿,俗呼紫云英”[26]。這里苜蓿明顯與苕菜(Vicia hirsuta)和紫云英(Astragalus sinicus)相混淆,紫云英與苜蓿同屬豆科,常為方志同載,在云南卻區分鮮明:“今玉溪農田用之肥草,亦即紫云英。一類鄧川飼牛之盤龍草,亦即苜蓿”[27]。據《金堂縣志》:“巢菜,俗音或呼巢,如潮音,又訛為韶”[28]。苕菜是巢菜的別稱,又據《滇志》:“別有馬豆,蜀之巢菜,北方之苜蓿”[29]。可見苜蓿訛為苕菜,是由于“苕”“巢”“韶”之音誤,這種被誤為“苕菜”的苜蓿在植物學性狀上與紫苜蓿相近。記載更多的是南苜蓿,“大宛苜蓿,宿根,飼牧牛馬。一種南苜蓿,俗呼馬苜須,皆野生無種者”[30]。“馬苜須,亦名金花菜,又名盤岐頭”[28]。這里紫苜蓿與馬苜須分列記載,馬苜須即為南苜蓿,即黃花苜蓿的一種。
在東南地區,黃花苜蓿的異名更多。據《吳縣志》:“苜蓿種類甚多,吳地所有只兩種。其一農家所植曰家苜蓿,開紫花者,其莖可食。俗名荷花郎。……其一為野苜蓿,又曰南苜蓿,土名或稱金花菜”[31]。金花菜為南苜蓿,即野苜蓿的一種。此外,表1 所列黃花菜、三葉菜、磨盤草、秧草、草頭、草子、盤岐頭等異名大都可歸為黃花苜蓿。這些異名,有的是與其他植物相混淆所致,有的則是地方語言差異造成的稱謂。如湖南永州稱苜蓿“一名馬齒莧,自生無種”[32],很顯然苜蓿的野生狀態使得人們將馬齒莧(Portulaca oleracea)與之混為一談;湖南湘陰則稱苜蓿為“木耳菜”[33],廣東吳川稱之為“蒲藤菜”[34]。廣東《大埔縣志》說明了苜蓿異名在當地產生的原委:“苜蓿一物,豆科植物,埔人曰鰗鰍豆。蓋物非素識,必非土生,外至之物,必先詢名”[35]。可見,苜蓿異名就是在這種“詢名”的過程中,以本土植物相比附,再加上方言音譯的差異,從而使得苜蓿名實出現了這種復雜的文本記載。
基于古籍與方志中關于苜蓿異名的記載,可看到苜蓿名實的流變實際上是苜蓿在中國引種與傳播歷史進程中的一個縮影。時至明、清、民國時期,關于苜蓿的記載大量見諸方志,使得本研究在考察苜蓿的具體地域分布時有據可循。雖然僅憑靜態的文本記載難以清晰地認識苜蓿在各省的具體傳播情況,但通過明清時期的社會經濟因素予以分析,可以從總體上呈現出苜蓿在全國分布與種植的基本態勢(圖1)。

圖1 苜蓿在明清民國方志中記載次數分布Fig.1 Alfalfa’s records number and distribution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an period
陜西自漢武帝時苜蓿引種之后,先是在長安宮苑內小范圍種植,然后向四周輻射傳播,渭河附近的咸陽、臨潼、櫟陽一帶形成了較大范圍的集中種植。到了明代,“陜西甚多,飼牛馬,嫩時人兼食之”[36]。清代陜西苜蓿記載次數約51 次,廣泛分布于30 多個州縣。關中地區依舊是苜蓿分布的集中區域,華縣、澄城、隴縣、蒲城、扶風、咸陽、鳳翔、汧陽、臨潼、藍田、富平、周至、鄠縣等地均有分布,一路由宜川、延長、延川、綏德、榆林、神木達到最北端的府谷,陜南地區僅見商南縣有載。甘肅苜蓿在明代時集中于平涼、臨洮、慶陽三府,即甘肅東部與南部。平涼“其地千二百三十頃,樹苜蓿茼麥用牧,奚三千官僚無饑,衣食皮毛足資,……牧專其事,不雜以耕”[37],這些地區專種苜蓿用于畜牧。清代時進一步由隴東南延至隴西的張掖、敦煌,基本沿河西走廊一帶分布。新疆苜蓿在明清以前主要沿天山山脈南麓分布,且塔里木盆地的南緣綠洲也有分布。清代時隨著疆域擴展,苜蓿分布除上述區域外,伊犁府治所綏定有“苜蓿溝”,以種植苜蓿得名。嘉慶《回疆通志》所記喀什噶爾有專門的苜蓿地畝牧放牛馬,每年飼喂馬匹牛只所需的苜蓿達四十八萬五千六百八十斤,其中回民交納四十萬五千斤,其在城郊園所種苜蓿有八萬零六百八十斤[38],可見苜蓿種植數量很大,并有嚴格而精細的管理。因產量巨大,苜蓿已經成為南疆地區的一宗貨產,嫩時可食,烘干后可為飼料,與其他貨物一樣,莎車府“皆本地所產,不獨商人專利于中國,且多轉販于外洋”[39]。寧夏苜蓿集中于中衛、固原;青海苜蓿主要分布于東部的西寧、循化。
河北苜蓿在明清方志中記載次數最多,共計約126 次。明代時,主要由北而南散布于宣化、固安、河間、雄縣、清苑、趙縣、南宮、廣平等地。清代則遍地開花,記載次數約80 次,除上述州縣外,清代苜蓿分布由北到南,如唐山、遵化、豐潤、灤州、赤城、涿鹿、霸州、保定、阜平、博野、蠡縣、行唐、深澤、正定、靈壽、任丘、滄州、獻縣、饒陽、衡水、阜城、巨鹿、南和、清河、邢臺、雞澤、永年、邯鄲、魏縣、大名等地,都有苜蓿的分布。京津地區的大興、密云、靜海、薊縣也有苜蓿記載。山西苜蓿記載次數僅次于河北,明代時主要分布于太原、懷仁、澤州,三地分屬于晉中、晉北、晉南,以上區域同樣在清代呈現出大面積種植,遍及40 余縣。太原府有“苜蓿村”“苜蓿渠”,皆在村田之中,為農家常產[40]。河北、山西兩省苜蓿在明清時期總體上呈現出由點及面的傳播態勢。山東苜蓿在明代時記載僅見于魯西的夏津、汶上、濟陽、鄒縣、歷城、鄆城諸縣,皆用于蔬食。清代仍以魯西最為集中,并向東推進,遍布多數州縣,一直到膠東半島。河南苜蓿明代時主要分布于濮陽、安陽、開封、蘭陽等地,清代已經遍布30 余州縣。
江淮地區的苜蓿從明代開始,得到顯著推廣。安徽苜蓿在明代方志中記載次數約20 次,分布于鳳陽、徽州、阜陽、壽州、涇縣、定遠、天長等地,到了清代則“郡邑皆產”[41]。除上述地區外,黃山、亳州、蚌埠、舒城、銅陵、碭山、蕭縣、懷遠等地皆有。江蘇苜蓿在明代見載于興化、徐州、靖江、沛縣等地,清代時,江寧、江浦、上元、句容、江都、徐州、邳州、沛縣、銅山、城武、豐縣、睢寧、丹徒、荊溪、南通等地皆有。
東南沿海各省中就方志記載次數而言最多的是浙江,廣泛分布于浙東、浙西的平原山地之中。沿海其他省份苜蓿分布較為零散,福建苜蓿在明代時散見于南平、延平、南安,清代時則延至相鄰的古田、福州、漳州、連江。廣東苜蓿,明代時主要見于新會與封川,清代時由珠三角向周圍地區延伸,西邊吳川,東邊惠來、大埔、始興,北邊清遠、佛岡皆有分布。廣西苜蓿到民國時期方有同正、隆安兩縣記載。
云南苜蓿在明代時“惟澄江一郡于初芽時采為菜,余郡間有,青時以飼馬”[29],清代時見于石屏、陸涼、普洱、玉溪、蒙自等地,主要分布于滇東南。貴州明確記載苜蓿的是道光《松桃廳志》[42],廳治在今貴州省松桃苗族自治縣。
嘉靖《湖廣圖經志書》是現存最早的涉及湖北、湖南兩省范圍的省志,其《土產》部分載有苜蓿[43]。湖北苜蓿最早記錄出現于唐代郢州(今湖北鐘祥),此后萬歷《承天府志》、同治《鐘祥縣志》亦有載,可見鐘祥是湖北最早也是相對穩定的苜蓿分布區。到了清代,苜蓿記載廣泛見諸于湖北其他州縣,鄂中除鐘祥外,荊州、監利等地;鄂西如鄖西、房縣、光化(今老河口)、竹山、棗陽等地;鄂東如黃州、蘄州、紅安等地,以上地區都是苜蓿分布區。湖南苜蓿,元代時多為野生,明代時卻未見載于方志,清代時,乾隆《湖南通志》列苜蓿于“蔬屬”[44],但多集中于湘西的辰州府(今屬懷化)、辰溪、鳳凰、吉首、慈利、永定(今屬張家界)、沅陵地區,其他則散見于零陵、澧州、湘陰。江西苜蓿,明代主要見載于南安府(今南康、大余、上猶、崇義4 縣),府境4 縣的物產中皆有苜蓿。清代時,寧都、新城、進賢、安福、吉州(今吉安)等地散見。
苜蓿在中國傳播的前提條件是其生理適應性與功用多樣性,其優良的性狀極大地適應了古代中國的社會經濟發展的需要。時至明清,苜蓿已經廣泛分布于西北、華北、江淮、東北地區,在長江中下游、東南沿海、西南邊疆等地也有一定的分布,苜蓿在明清時期的利用與傳播有著特定的歷史因素。
苜蓿作為大宛馬的飼料被配套引入中國,不僅改良了中國畜牧的飼料結構,增強了馬匹體質,同時其也成為一種重要的軍備物資,與歷代馬政興衰息息相關。貫穿明清兩代的衛所制度成為苜蓿傳播利用的一大動因,苜蓿成為衛所屯田的重要物資。據筆者觀察,明代衛所分布與明清苜蓿分布有著一定程度的吻合(圖2)。
結合明清衛所的分布與變遷以及明清廳縣方志具體考察,可見這種吻合并非偶然。以漕運衛所的倉儲、轉運、屯田3 項職能來看,苜蓿與衛所存在著緊密的聯系。沿布于京杭大運河一帶的衛所一般擁有相應配置的倉儲體系,苜蓿草就是其中重要的囤辦物資。據成化《中都志》記載:“本府(鳳陽府)總數歲辦……苜蓿種子九石三斗五升一合八勺”[46];談遷[47]在《棗林雜俎》中也記載了南京貢船每年運往京城的用度,其中包括“御馬苜蓿種四十扛”,苜蓿即為倉儲體系中重要的轉運物資之一。此外,《漕運通志》中所載漕運系統的屯田處包括3 處草場,京衛、中都、直隸各一處,都屬于清江漕運行府管轄,即今江蘇寶應、淮陰一帶。江南漕運衛所共54 個,鳳陽衛所38 個,都有大量草場[48]。在這些軍屯草場中,苜蓿是重要的生產項目。
茲以江寧府為例,考察府屬各縣草場地與苜蓿田地的科則與征稅情況。1)江寧縣:草場田地六則,每畝三分到八分不等;苜蓿地三則,一則科銀七分,一則科銀六分,一則科銀五分四厘。原額草場田地180 頃19 畝,共租銀999 兩;原額苜蓿地4 頃99 畝,各科不等,該銀35 兩[49]。2)上元縣:草場田地,科租銀四分;苜蓿田地二則,一則科租銀七分,一則科租銀五分[50]。3)江浦縣:草場田地若干則,苜蓿田地科租銀七分[51]。4)六合縣:草場田地若干則。崇禎三年,清理六合新漲洲場征租銀項,包括御馬監征收苜蓿銀1000 余兩[52]。5)高淳縣,草場地科銀五厘有奇[53]。6)句容縣:荒熟草場170 處,約36983 畝,成熟地14341 畝。原額每畝科銀四分,共銀576 兩[54]。由江寧府的苜蓿田地數以及輸納課稅時的科則情況,研究可得到如下3 點信息。首先,方志中將草場與苜蓿田地并列,是因為草場之中往往包括大量苜蓿種植,甚至以苜蓿為主。其次,草場與苜蓿田地皆屬于軍屯官田,苜蓿田地被作為征稅對象,由于其效益較高,故而苜蓿田的平均科則要高于一般草場,說明苜蓿的集中種植產出高于一般草場的效益。再者,這些草場、苜蓿田地屬于“歸并省衛實在田地”[55],說明在清代衛所陸續裁撤之前,它們都屬于衛所屯田,苜蓿則是衛所屯田中不可或缺的經營項目。
山東文登、威海、即墨3 地,其中的巡檢司與衛所參差分布;浙江紹興、上虞、寧波,明代松江府和清代川沙廳;福建漳州府、福州府有諸多千戶所;廣東新會之廣海衛,大埔、佛岡、始興等地,以上地區苜蓿都是“極普通之物”,為當地物產[56]。在明清邊疆衛所中,大多為實土衛所,如乾隆初創建的黔東南九衛為軍屯,目的在于彈壓當地民眾,新疆三所則是以民屯為主,將戴罪之人遷徙于此,使其從事生產。無論是軍屯還是民屯,苜蓿在充實邊疆的過程中,不僅促進了邊疆開發,也使得苜蓿傳播與分布更加廣泛與深入。清代廳制的設置在空間分布上呈現“邊緣性”,且多由明代衛所演變而來,此舉促進了國土開發利用和漢族文化播遷[57],而以廳志所載物產可以窺見,偏遠地區在設置衛所時,苜蓿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如黔東北的松桃廳、湖南的鳳凰廳、永綏廳、乾州廳,招募軍民屯墾,用以彈壓苗民,開發當地土地,發展農耕經濟[58],這些都離不開苜蓿的種植與利用。其中的貴州松桃廳于雍正八年(1730 年)設置,嘉慶二年(1797 年),升松桃廳為直隸軍民廳,該地以苜蓿為蔬食;湘西的鳳凰廳有苜蓿沖汛駐兵70 人,苜蓿在廳境分布廣泛,“所生多有”[59];還有乾州廳常設苜蓿園,屬辰州府。總之,苜蓿伴隨著明清衛所制度的設置與變遷,在邊疆地區、漕運沿線廣泛傳播,衛所作為一種軍事制度,往往伴隨著屯田與移民,苜蓿則發揮著馬之飼料與人之蔬食的功用。

圖2 明末衛所分布熱區圖[45]Fig.2 Garrison heat distribution area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有學者指出,一部人類社會史,也是一部災害史,并同時又是一部“災區社會史”,尤以明清時期的“災區社會”最為顯著[60]。苜蓿的廣植與利用可以看作是明清災區社會的寫照,亦可視作明清社會對災荒的應對。明清荒政類書對苜蓿的記載比比皆是,如《救荒本草》中將苜蓿列為野菜之“上品”,其“苗葉嫩時,采取煠食”[61]。明清方志多將苜蓿與瓜、韭、菘并列于“蔬部”,雖然農家種植規模不大,但據《汲縣志》所載幾乎每家種二三畝[62],而且野生苜蓿十分普遍,與蒲、莎、葦等并列于“草部”,大量野生苜蓿多自生無種,人們可隨時收取。可見,苜蓿不僅是農家春季常備的栽培蔬菜,更成為一種重要的救荒野菜。清人吳其濬[24]有言:“世祖初令冬社防饑年種苜蓿,未審其為騋牝為黔黎也”。清初舉人馮應晉曾以家中二百畝苜蓿救民饑荒,家人說苜蓿本是養畜之用,如何能給人吃?馮氏言:“吾忍以畜故饑我鄉里耶?”于是,立命傳呼,苜蓿頃刻而盡[63]。這里所謂“騋牝”與“黔黎”的看法,實際上反映了苜蓿的食用在人畜之間已經沒有明顯界限。
由馬嗜苜蓿到人食苜蓿,反映了在災荒頻仍的年代,苜蓿更加普遍地用于食用與救荒。在江南地區,苜蓿“春初民間遍食之”[64];在廣大北方地區更是如此,河南汲縣“其貧者春月掘野菜,凡柳絮、榆葉、榆錢、苜蓿,嫩時皆采以為食”[62];安徽黟縣“民生啖為羮俱佳,此物長生,種者一勞永逸,貧郭尤宜種之”[65];《息縣志》以苜蓿為“野菜”,如乾隆五十年(1785 年)大饑,山東東昌府人趙作柱“出粟濟餓者,種苜蓿十余畝,聽人采食”[66];江蘇邳縣“邳人多于村旁種之,以飼牛馬,亦間有采為蔬者”[67];甘肅地方志中,苜蓿被列于“草屬”5 次,列于“蔬屬”17 次,苜蓿多數時候都用來充饑,“值歲荒,有百余人采食苜蓿”[68];湖北棗陽“蓋其苗葉既堪為蔬,而子又可炊,誠備荒之良品也”[69]。可見,苜蓿成為當時貧苦人家的“救荒奇菜”和貧困城邑的“備荒良品”。
明清時期,隨著精耕細作農業的深入發展,苜蓿更加廣泛地與農業相結合。苜蓿融入農耕技術體系不僅使得與苜蓿相關的農藝技術走向成熟,并且進一步提高了農業生產效率。苜蓿的本土化和農耕化在明清時期表現得尤為顯著,具體而言體現在如下3 個方面。
栽培技術和深加工技術的成熟。東漢崔寔[70]在《四民月令》中最早記載了苜蓿的分期播種和“一年三刈”的收割方式,北魏賈思勰[71]的《齊民要術》則進一步闡述了種苜蓿之法,“地宜良熟,畦種水澆,一如韭法”。明清農書大都沿襲此法,苜蓿栽培技術的簡易與傳統蔬類成法的套用,使得苜蓿能夠持續、長久、便捷地在中國傳播。苜蓿飼蔬兩用,不僅限于馬匹,還可用于其他畜禽的飼料。清人楊屾[72]《豳風廣義》認為豬羊雞鴨等家禽要想繁衍生息,“惟廣種苜蓿”,在諸種食料中,“唯苜蓿最善,采后復生,一歲數剪,以此飼豬,其利甚廣”,并且詳言苜蓿的加工與貯藏,收割曬干后,“用碌碡碾為細末,密篩篩過收貯”,以冬月貯藏的干苜蓿來飼養家禽已為農家常態。
苜蓿作為綠肥植物不僅增加了土壤肥力,其根瘤菌固氮的生態學特性也極大地改良了鹽堿地。最早記錄苜蓿肥田的是賈思勰,“每至正月,燒去枯葉。地液則耕壟,……則滋茂矣”[71]。明清時期苜蓿作肥愈加普遍,在華北地區,“苜蓿能暖地,不怕堿,其苗可食又可牧放牲畜,三四年后改種五谷,同于膏壤矣”[73];在江浙地區,專門種植苜蓿用作肥料,江蘇阜寧“沿海墾殖公司多植之以作綠肥,亦可食”[74],江陰縣有“金花菜,花細而黃,俗稱秧草,因鄉人刈之,以糞秧田,四鄉無不種此”[75];浙江鄞縣“有紫黃二種,刈后水浸淹之用以肥田,甚資其利”[76],奉化“草子皆以糞田,農家多植之”[77];湖南辰溪苜蓿“野生,農家采以肥田,亦有食者”[78]。以苜蓿治堿的特性用于改良鹽堿地的技術則出現在清中葉以后,最早記錄以苜蓿治堿地的是清人盛百二[79]的《增訂教稼書》,該書是作者在山東為官時所寫,成書于1778 年,盛氏自言“苜蓿法得之滄州老農”,具體方法是在堿地上“先種苜蓿,歲夷其苗食之,四年后犁去其根,改種五谷蔬果”。另據《山東通志》所載:“苜蓿平原一帶,堿地所在皆是”[80]。可知至遲在清代中葉后,采用苜蓿治理鹽堿地已經在河北、山東普遍實施。
苜蓿與其他作物的輪作。早在唐代就有苜蓿與小麥(Triticum aestivum)間作套種的初步方法,“苜蓿若不作畦種,即和麥種之不妨,一時熟”[16]。此后,元代《農桑輯要》、清代《農桑經》均有記錄,但更加細致高效的輪作方法在清末陳恢吾的《農學纂要》中才有詳盡敘述,其中原理也論述清晰。如陳氏所論,苜蓿為深根,甘薯之類為中根,禾類為淺根,“深根為淺根者吸氮氣”,即苜蓿的根瘤菌固氮作用能給土壤補充氮素營養。故而,有苜蓿與冬小麥的套種;具體輪作之法有:萊菔—大麥—苜蓿—小麥;萊菔—小麥—大麥—苜蓿—小麥;蘆菔—大麥—苜蓿—雀麥—番薯—小麥[81],以上諸法皆宜。
苜蓿在中國有著漫長的傳播史,明清方志中出現了大量苜蓿異名,這種復雜的文本記載也充分反映了苜蓿在明清時期有著廣泛而深入的傳播。基于各地方志中的苜蓿記載次數進行計量分析,可以直觀地看到,明清時期的苜蓿分布主要集中于西北、華北、江淮等地,其次是在長江中下游、東南沿海、西南邊疆等地。苜蓿的廣植與利用是各種歷史社會關系的綜合產物。首先,明清時期衛所的設置是一大動因。一方面,苜蓿作為軍馬草料成為衛所屯田中不可或缺的經營項目,明清時期江寧府存在數量不少的專門苜蓿田地和草場,其較高的效益產出和科則增加了國家稅收,使苜蓿在江淮地區與漕運沿線深入傳播;另一方面,邊疆衛所的設置使得苜蓿在游牧區進一步傳播,為歷代邊疆開發提供了一定的物質基礎。其次,明清災區社會促發了苜蓿功用發生了一定的轉變,由馬嗜苜蓿到人食苜蓿,反映了在災荒頻仍的年代,苜蓿更加普遍地用于食用與救荒,成為貧苦農家的“救荒奇菜”和貧困城邑的“備荒良品”。再者,苜蓿栽培技術的簡易與傳統蔬類成法的套用,使得苜蓿能夠持續、長久、便捷地在中國傳播。苜蓿飼蔬兩用,不僅限于馬匹,還可用于其他畜禽的飼料。在清中葉后,采用苜蓿治理鹽堿地已經在河北、山東普遍實施,苜蓿與其他作物的輪作原理與方法已經頗為成熟。總之,與苜蓿相關的農藝技術已經形成體系,并被廣泛應用,苜蓿的本土化與農耕化進一步加深。
《全閩詩話》對苜蓿文化屬性有一精準概論:“漢貴武,則以飼馬;唐賤文,則以養士,一物足以觀世矣”[82]。苜蓿在中國的傳播史不僅僅是物質層面,在文化與精神上,苜蓿或能成為觀世之變遷的重要載體。苜蓿兼具“草”與“禾”,飼料與蔬食,游牧與農耕的雙重屬性。一方面,歷代馬政與軍事屯田已經將苜蓿作為“草”的屬性發揮到極致,另一方面,農家將苜蓿融入農耕體系之中,使其作為“禾”的屬性大放異彩。漢唐時期的苜蓿更多時候扮演著“草”的角色,明清時期,苜蓿則漸漸地轉為“草”“禾”兼具的角色。然而,中國古代并沒有形成典型的農牧結合的經濟結構,只是農耕地區種植業與家庭畜牧業在個體家庭范圍內的有限結合[83],苜蓿的傳播利用栽培史則是一個明顯的例證。因此,對苜蓿史的研究不僅要從科學與技術層面加以挖掘,對于苜蓿物種的傳播歷程及其文化屬性亦要有所把握,從而為當下的苜蓿栽培利用提供歷史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