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布斯特–烏爾里希·布蘭特、蘇珊娜·凱麗茲等 周妮

去年六月,《哈利·波特》系列小說作者J.K.羅琳嘲諷一篇文章中“來月經的人”的表述,認為直接用“女人”一詞便好,隨后遭到自封語言革新家和頑固衛道者的猛烈攻擊。她被劃分為黑暗勢力陣營,被認為歧視跨性別者。關于這個主題,羅琳只發了少數幾條推特,就被罵得狗血淋頭,一些人刷起了詛咒她死亡的“安息吧,J.K.羅琳”話題,燒毀《哈利·波特》系列小說的視頻也在全網火熱傳播。因幾句所謂的錯誤言論就備受抨擊?只因和匿名道德警察觀點不同就被判定“不配為人”?羅琳的案例告訴我們,違背新規則的發言有多危險。
這些規則影響語言形式,進而影響思維方式。修辭學教授奧拉夫·克拉梅爾說:“‘政治正確一詞產生之初,是為制定特定的倫理和社會準則,因為語言可能加重社會中的歧視現象。”比如,在公共講話中使用部分人認為具有侮辱性的概念,或是說起特定職業時只用男性名詞,就好像這行根本沒有女性代表。
而新型的“正確”語言要求避免任何形式的歧視和排斥,所有人都應善良、平等。在用詞上,應選擇“逃亡者”而非貶義的“難民”,“吉普賽煎肉排”和“黑鬼之吻巧克力”同樣禁忌,長襪子皮皮的爸爸需改稱“南太平洋之王”(譯注:皮皮曾說:“我的父親是黑人國王。”)。
純陽性的名詞必須加上涵蓋男女兩性的詞尾,避免將女性遺漏。在“多樣化”的時代,任何歸類都是負擔、侮辱和威脅。根據柏林司法參議員提出的多樣化敏感語言使用新標準,現在不能說“她以前是個男人”,因為這樣“顯得惡毒”,更好的說法是“她出生時屬于男性”。“移民”呢?正確的說法是“有國際史的人”。
你可能覺得這樣沒什么不好,也可能已經覺出了其中的可笑和隱藏的危險。一味追求使用道德上無可指摘的詞語會讓言論和思想自由陷入危機。人們被戴上嘴套,任何挑釁、放肆、明確的言論都被扼殺,任何不遵守語言新規的人都會受到譴責,被認為無視平等權利,歸類為性別歧視者或種族主義者。
目前,這些新規的影響甚至滲透進了中小學,其影響力的大小取決于教師觀念。比如,在作文中,詞尾未覆蓋女性的名詞會被劃出來,但并不評判為“錯誤”。德國教師協會主席海因茨–皮特·麥丁格爾無奈地說:“我不認為引入強調性別平等的詞尾,就能創造性別平等的校園文化。因此而引發一場觀念戰,絕對是個錯誤。”
但這樣的觀念戰不是早就開打了嗎?再小的過失都可能造成血腥的后果,因為網絡讀者會認真對待、評價、咒罵或傳播最漫不經心脫口而出的言論。在德國自民黨秘書長琳達·多特貝格的告別會上,主席克里斯提安·林德納開了個下流的玩笑。他戲謔道,近15個月中,他大約有300天都是和多特貝格一起開始一天的生活的。在藝術性地停頓后,他又補充道:“我說的是我們每天早上關于政治局勢的電話交流,不是你們現在想的那樣。”后來,林德納強調,他當時只是想讓自己的發言顯得活潑些。有評論說,他的話再次論證了他是個怎樣的性別歧視者。一些網民憤怒質疑,這樣的一個人是否適合擔任領導職務。

在新冠疫情中,病毒學家克里斯蒂安·德羅斯滕發現自己的話有時會被惡意曲解。
1998年,著名作家卡爾·克瑙斯高在挪威發表首部長篇小說《出離世界》,講述了一名教師和一個13歲女學生之間的愛情故事,當時受到了熱烈追捧。然而17年后,當這本書在瑞典出版時,卻遭到了批評家們的強烈譴責,稱這本書“色情、戀童”。“環境徹底發生了變化。”克瑙斯高對此大吃一驚。
現在,柏林病毒學家克里斯蒂安·德羅斯滕也被一些抗新冠病毒措施的反對者視為仇家,他的幾乎每句話都可能成為引發憤怒的導火索。但是,如果每個人開口前都要考慮所有可能的后果,如果每次疏忽、每個口誤、每次道歉都不被接受,如果我們關注的不再是談話內容,而只是語言形式和這種形式所搭載的可疑潛臺詞,如果處處是陷阱,我們還要如何交流,我們的交流又還剩下點什么呢?
德語語言書寫協會主席謝菲爾表示,語言充滿活力,語言習慣反映了社會流行的觀念。如今,對于我們還能說什么,什么是禁忌,已經無法達成共識。曾經的規范都不對了,比如幾年前用來代替“流浪漢”的“無家可歸者”一詞,如今漸漸有了貶義。“但如果稱他們為‘正在找房子的人,也不會更好,”謝菲爾說,“至少會顯得平庸乏味。”
新的語言規范帶給名人巨大的沖擊力。他們的每一次公開發言都會很快遭到評判,毫無顧忌的侮辱、威脅屢見不鮮。大型社交網絡開始雇人凈網,確保其平臺在一定程度上保持潔凈。媒體集團必須仔細審查發表內容的真實性,網絡寫手則不受審查,世界觀再扭曲的人都能在這里找到志同道合者,交流的過程中不會產生任何矛盾沖突,可以對在別的場合會被追究責任的事情暢所欲言。公共空間四分五裂,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小空間里和意見一致者說話,沒有人想傾聽他人的不同想法。
這樣,人們在網上實際上只是在和自己交流,最好的結果是證實自身判斷,最不好的結果是視野受限,觀點走向強硬和極端,社交網絡被仇恨、威脅、蔑視、憤怒和暴力幻想所荼毒,“沒有標準”成為所有事情的標準,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確保獲得關注、傳播和點贊。
另一方面,僅僅2019年頭三個月,臉書就在德國刪掉了16萬條被認為釋放出仇恨信號的違規內容。奇怪的是,聯邦刑事犯罪調查局數據顯示,2019年全年只有約1500起因傳播“仇恨言論”發起的訴訟程序。對于尋求司法協助的德國調查人員,臉書常常不予回應或封鎖線索,畢竟它的服務器在美國,那里適用不同的法律。
今年初,50歲的慕尼黑最高檢察官克勞斯–迪特爾·哈特雷普成為巴伐利亞司法部言語極端分子狩獵專員。哈特雷普表示,80%的案件都和煽動民眾罪有關,尤其是猶太人、難民和支持接收難民的政治家容易受到歧視、侮辱和威脅,有些人要求將攻擊目標遣送回原始森林、掛在墻上或用毒氣殺死。面對找上門來的調查人員,很多人都表示認識到了自身錯誤,畢竟可能面對高額罰金甚至監禁的懲罰,但也常常有人為自己辯解,稱那些充滿仇恨的語句只是反諷和主觀意見。
“對所有人來說,最好的解決方案很少是獨自在家思考出來的,而是在和其他人討論的過程中產生的。”自民黨副主席沃爾夫岡·庫比基在他的新書中寫道。但討論的前提是傾聽,而不是讓意見不同的人閉嘴。
修辭學教授克拉梅爾因此呼吁為數字交流建立新規。一方面,要出臺教育學方案,在中小學將這個問題敏感化,探討后果;另一方面,社交媒體平臺也應發展出技術解決方案。“不要以‘贊或‘踩的簡單方式情緒化地參與評論復雜政治問題,”克拉梅爾說,“詳盡的評論才可能引出更加深入的意見交流。”
克拉梅爾認為,為網絡“仇恨言論”規定嚴格的司法后果是絕對必要的,盡管這和因特網最初的理念“一個完全自由、開放、不受控制的區域”相悖。“我們可以規定網上和現實社會中的行為有同樣的后果,這樣網絡或許又會成為優質的平臺,每個人都可以在上面實現真正的交流。”克拉梅爾說。也許這樣,社交網絡能夠恢復魔力,我們可以在上面和羅琳之類的名人交流想法、分享故事,也可以相互挑釁和爭論,而不是用咒罵淹沒對方。
[編譯自德國《焦點》]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