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舒曼 三四郎

沒有什么外交議題比對華政策更能困擾白宮主人了。中國問題專家們已經就“華府下一步應該怎么做”展開了一番唇槍舌戰:其中一些贊成重啟中美關系以緩和緊張局勢,將對華政策回歸至更具建設性的道路;另一些則對此表示懷疑,認為美國不能偏離強硬路線。
下一屆政府的抉擇至關重要。就在美國竭力遏制疫情、重振經濟之際,中國的實力已然增強——去年第三季度中國國內生產總值增長了4.9%。在世界大部分地區仍深陷疫情引發的癱瘓的情況下,這是一個驚人的反彈。經濟學家普遍認為,中國經濟正在迅速好轉。面對美國的施壓,中國并未退縮,反而更加自信,除鞏固自身在世界衛生組織等國際組織中的影響力以外,還在香港、臺灣和中印邊界問題上堅定維護主權。
在面向未來之前,美國及其盟友首先應該回顧過去,捋順中西關系的來龍去脈。美國政客蓬佩奧否定冷戰后的美國對華接觸政策,認為美國給自己制造了一個競爭對手。這番論調不過是重拾冷戰思維,真正的錯誤在于,西方國家局限于自身的歷史經驗——而非中國歷史發展軌跡——來主觀地論斷中國已位居大國行列的事實。正因如此,美國和西歐以錯誤的方式思考和討論中國問題,制定的對華政策與中國終將成為大國的深刻歷史趨勢不相匹配。所以,我們要以中國人的眼光來看待這個國家,將如今的中國置于其歷史脈絡中,而非西方中心論的歷史觀下。如果繼續固執成見,華府決策者將難以處理對華關系,以及應對中國對美國全球主導地位日益加劇的挑戰。
問題始于教育。我的高中在新澤西州克林夫頓市,歷史課本以美國為中心,世界其他地區只有走入美國敘事視角,才能為我們所知。中國在其中只是偶爾客串一下,譬如約翰·海伊主張的“門戶開放,利益均沾”政策和二戰時的中美同盟關系。
美國人碰巧是在中國歷史最低谷的時期接觸到中國。在當時的西方人看來,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政治腐朽、軍事無能、經濟衰敗、社會落后。因此我們認定,這充其量只是一個由精巧別致的稻田風光和身著綾羅綢緞的官吏構成的古典王國,最糟糕的時候則淪為飽受戰爭蹂躪的窮困潦倒之地。當然,我們都對中國輝煌顯赫的過往有所耳聞:珠寶加身的皇帝及其宏偉的宮宇,還有建筑奇跡萬里長城。只不過這些都不在我們的敘事范圍內。
這歪曲了我們如今描述中國的方式。我們囿于成見,稱之為“新興市場”,卻忘了窮困只是中國近代出現的反常現象。在過去的2000年里,這個國家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之一,直到19世紀仍然如此。當時,造訪中國的西方人為觸目皆是的財富驚嘆不已,認為中國的繁華超越了他們在歐洲所見到的一切。16世紀初,第一批靠岸廣州的葡萄牙海員屏息觀賞羊城內的絲綢旌旗。“這就是那個國度的財富。”據一位葡萄牙人記載,“蠶絲如此富足,以致他們把金箔和絲綢浪費在旗幟上,而我們的旗子卻只能由廉價的粗麻布制成。”
中國躍居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并不出人意外,而是回歸常態。在現代制造業和國際貿易領域,中國也扮演著關鍵的角色。我們埋怨中國工廠“取代”了我們的工作,氣惱塔吉特百貨擺滿了“中國制造”。但在歷史上,中國一直就是制造業中心和制成品出口國,能憑難以想象的規模生產值錢的商品。英國工業革命的七個世紀以前,宋朝就已經走到了工業革命的邊緣。絲綢和瓷器都是中國的發明,亦是第一批真正意義上的全球消費品。在1498年達伽馬抵達印度的前幾個世紀,中國作為全球經濟體系的活躍中心,已將貿易路線延伸至南海,并穿過東南亞與印度洋,到達波斯灣和紅海。
我們以為“中國崛起”是件稀罕事,殊不知中國之前已多次崛起。中國人屢次經歷政治混亂、外族入侵和家國衰亡,卻能轉危為安,自振民族,這也正是中國歷史最顯著的特征之一。近代時期屈從于西方,也不過是中國千年歷史沉浮的滄海一粟。從16世紀初開始,在中國與遠渡重洋的歐洲人直接接觸的頭300年里,皇帝一直占據上風。直到第一次鴉片戰爭,清王朝敗給英國,權力的天平才向西方傾斜。站在中國的立場上,現代亞洲的不尋常之處不是中國作為地區強國的回歸,而是這里竟然由西方說了算。
更能精準描述21世紀中國崛起的詞匯是“復興”。目前的政權正在重建經濟、政治、軍事和文化等中國傳統支柱,就像唐朝、宋朝和明朝曾經做過的那樣。把現代中國與日俱增的實力視作一種民族復興,將促使我們轉變與之相處的方式。西方如火如荼地討論如何讓中國融入現有的全球政治和經濟秩序,可中國并無意成為西方操控的世界機器的一枚小小齒輪。
站在中國的立場上,現代亞洲的不尋常之處不是中國作為地區強國的回歸,而是這里竟然由西方說了算。
歷史上大部分時期,中國以具有鮮明本國特色的外交理念與實踐為指導,基于一種獨特的對外關系形式,位居以自己為中心的地區秩序中,這種秩序的起源可追溯至2000多年前。中原帝國作為文明禮儀大國,處于等級制政治秩序的頂端,傳統中國的外交和貿易準則至少是以此為根基的。其他地區的統治者通過朝貢來彰顯對皇帝的敬意,中原王朝與朝貢國因而形成宗藩共同體。隨著中國政治與經濟實力的再度復蘇,部分西方人擔心中國提出“一帶一路”倡議是要恢復歷史上的朝貢關系,但中國其實是想與沿線國家共同打造開放、包容、均衡、普惠的區域經濟合作架構。
我們首先應該學會接受中國希望且很有可能成為世界超級大國的事實。認為美國能夠“阻止”中國復興的想法是行不通的。美國或許可以通過封鎖技術和擾亂貿易來延緩中國發展的步伐,但中華民族基于其歷史,深信中國有權成為一個超級大國,任何旨在“壓制中國”的意圖都是枉費心機。同樣,迫使中國按西方規則行事也是費力不討好。在多數中國人看來,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是西方強加給東亞的,所以他們更愿意堅持自己的規則。
對美國而言,更好的途徑是在不從根本上損害美國利益的領域,給予中國更多的外交空間。華盛頓陷入了凡事都要與北京較勁的怪圈,這讓中國感到不滿。倘若華府不再動輒反對北京的倡議,甚至偶爾予以支持,就會以最低成本讓中國覺得自己獲得了應有的尊重。因此,中國想要建立諸如亞投行一類的國際機構,美國就應順其自然甚至加入其中,從內部左右投資項目。
如今的中國確實對我們構成了威脅。歷史表明,中國至少有望成為東亞的主導力量。但這個地區實在是太重要了,美國為維護其在東亞的核心利益,斷然不會輕易讓步。美國最好采取巧妙的外交手段,而非特朗普時期那種針尖對麥芒的方式。
中國成為世界超級大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需認清推動中國向前發展的歷史趨勢,重新調整世界秩序,設法應對中國的抱負,這是更明智的對策——雖不容易,卻未違背歷史潮流。
[編譯自美國《彭博商業周刊》]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