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葉琪
如果繁星隔千年才出現一晚,人類將會如何敬仰與崇拜,并世代保留上帝之城的回憶? ——愛默生
一
阿西莫夫《日暮》一文描述了六體世界拉蓋什的一次日全食。拉蓋什處于一個擁有六顆太陽的系統中,黑暗似乎與人們相離,其文明史顯示出循環的特征,所有文明都在類似的高度毀于大火。天文學家艾東等人預測到一次日食的出現,并向外傳播信息:文明已經走到了終點。在他們預測到的這一天,最明亮的太陽γ下落了,天空中只余下β散發著微弱的紅色的光芒,遙遠而寒冷。心理學家謝林對前來的專欄作者塞爾蒙作了相關原理的闡述,認為日食到來時的黑暗會使人們陷入恐慌,為了光,人們會燃燒一切,但后者對此保持懷疑。隨著時間流逝,日食開始了。黑暗吞噬了太陽β的一個角落,接著是三分之一,然后是一半。
β像一塊燒著的碎木片,竭力向拉蓋什看上最后一眼。
黑暗降臨。
此時,所有的人——除了盲人——看到了星空。恐慌由此擴散。
所有的星星——我們以前都不知道,黑暗也從沒見到過。我們以前總認為,全宇宙中只有6個星星——從前我們不知道——
三萬顆寒冷的星星,形成一個巨大的星團,包裹住了整個拉蓋什。星星在迫近,擠壓,淹沒一切……
二
文章以天文學家艾東與專欄作者塞爾蒙的爭執起筆。年輕的新聞記者認為艾東等人進行的預測可信度并不高,希望以目睹者的身份對即將到來的事進行記錄。而年邁的天文學家起初對此表現出極大的抗拒,最終卻轉變想法,選擇接受,認為記錄下的內容將無人觀看,記錄與否沒有區別。隨著兩人對話的展開,阿西莫夫鋪設開了文章的背景——六體世界拉蓋什中一次即將開始的日食。天文學家們的堅持與社會輿論的懷疑、憤怒形成對比,以沖突推動情節的繼續發展。在此段情節中,“艾東知道他永遠不會作為一個正常人再一次見到它了”一句作為轉折點,巧妙地銜接起艾東的情緒反轉,同時為讀者渲染出一種情緒上的悲涼。這讓我想到一戰開始前英國外交大臣愛德華·格雷的一句話:“整個歐洲的燈光都要熄滅了,我們此生將不會再看到它們亮起來了。”
在這里,阿西莫夫勾勒出艾東與塞爾蒙兩人的個性。艾東是個年邁而謹慎的天文學家,面對塞爾蒙的質疑,他表現得極其憤怒,多次用“無恥”二字形容對方。而塞爾蒙則表現出青年記者的執著與自信,或者說自傲。人物形象鮮明生動。
接著,阿西莫夫以先聲奪人的手法導引心理學家謝林出場。與謝林一起到來的,是有關外界情況變化的消息。阿西莫夫給出的關鍵詞是:寒冷。這無疑與小說的基調相契合,而β難以提供足夠熱量的狀況也說明了情況的進一步惡化。
謝林的一段話為所謂“世界末日”增添了具體的描述:
“我待在那兒又能有什么用?”謝林攤開手掌,做出一副滑稽的無可奈何狀,“心理學家在掩蔽所里是不稱職的。他們需要孔武有力的男人,強壯、健康、能繁衍后代的女人。我?當孔武有力的男人我超重了一百磅,而要我繁衍后代更不可能成功。所以為什么要麻煩他們喂養一個多余的人呢?在這兒我感覺好多了。”
寥寥幾筆,阿西莫夫就勾勒出了謝林的形象,肥胖,帶一點隨和。由謝林的話語,阿西莫夫點出了掩蔽所的存在——一些相信世界末日預言的人聚集起來,為了保存當前文明的生命與記錄。這樣的目的不免為掩蔽所增添了一些悲劇色彩。
接著是謝林和塞爾蒙的一段談話。謝林向塞爾蒙以門外漢的視角解釋“世界末日”的到來。循環的文明史、卡爾特教、星星的神話……如此種種,為這個六體世界增添了一些宗教的神秘色彩。接著,謝林的話語中透露出開頭所說的“世界末日”的推斷方式,使《日暮》中的一部分邏輯得到自洽。塞爾蒙對于黑暗的體驗和謝林對于幽閉恐懼癥的描述將讀者的思緒引向有關黑暗的想象。讓處在晝夜更替中的讀者想象長久地接受光明的人們對于黑暗的恐懼無疑是困難的,但阿西莫夫以“神秘隧道”等描述,將讀者帶入這個設定獨特的世界。
此段情節中,塞爾蒙雖然依然在反駁,不愿承認,但從種種的描述中,我們不難發現他情感的轉變。謝林和塞爾蒙兩人在這里的情緒交鋒富有張力,謝林帶著勸誘性的描述也與其身份相貼合,阿西莫夫的筆力可見一斑。
兩人目光對峙,仿佛整件事是一場關于雙方各自意志力的私人恩怨,接著塞爾蒙一言不發地走到一邊。他的呼吸急促而不規則,所以他幾乎沒有注意到突然從緊閉的門后傳來的一陣隔壁房間的喧鬧聲。
獨特的過渡,引出前文中提到的仍未到達的范羅與葉莫特兩人的出場。
范羅說起與葉莫特剛做完的一個實驗,認為黑暗并不能使人瘋狂。這一次搖擺,似乎將前文謝林的大段設想推翻。正當謝林沉思后舉手想發表自己的觀點時,樓上傳來了星星崇拜者拉蒂默摔碎感光板的巨大聲響。星星崇拜者的存在印證了阿西莫夫在開頭時引用的愛默生的語句。兩千零五十年只可見一次的星星,無疑使一些人對此心存向往。而這種向往,與艾東和謝林等人的哀傷情緒截然相反,為小說點綴上一些喜劇的色彩。
這一段密集的情節,步步緊逼,以緊湊的節奏,一步步將文章推向日食發生的高峰。黑暗一點點吞噬微弱地泛著紅光的β,而此時拉蒂默用前幾個文明循環中的一種文字所吟誦的經文似乎在預示著即將發生的一切。
在這時,塞爾蒙有關卡爾特教《啟示錄》傳承方式的提問似乎有種面對黑暗的無畏,而謝林的回答似乎也有種直面災難的無懼。但恰恰是這樣的對話,渲染出末日的獨特氛圍。塞爾蒙的回答里傳達出一個事實:他對于艾東等人的設想已經產生了認同感。
艾東帶來了星星崇拜教活動的消息,在黑暗面前,崇拜者的活動更加增添了混亂。
在這個似乎什么都發生了,又似乎什么都還沒有發生的時候,天文臺攝影師比尼的想法仍讓塞爾蒙和謝林感到有趣:“也許在遙遠的宇宙中,有許多這樣的太陽,12個,或許更多些。”對于拉蓋什而言,沒有脫離過光明的人們幾乎無法想象太陽褪去光輝、黑暗降臨、群星壓迫的畫面,12個太陽在他們的設想里已經接近極限,這為后文人們面對黑暗與星空的畏懼、恐慌再作鋪墊。
在漸漸陰沉的環境氛圍中,城市里出現的一片陰影為小說結局的暮色再添一筆。因為長久在日光的照耀下,人們缺乏對于電燈的需要。此時的火把,反襯了環境的陰沉森冷。黑暗、陰影、火把、喧鬧的人群與死一般的寂靜……一步步把人推進黑暗的深淵。
窗外,星星在閃閃發光。
塞爾蒙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喉嚨緊抽,幾近窒息。他全身的肌肉都在極度的恐怖和無法忍受的恐懼中顫抖。他知道,他要瘋了;但內心深處還有一點理智在呼喊,掙扎著擊退那令人絕望的黑色的恐懼的洪流。知道自己要瘋了是可怖的——知道再過一分鐘,你的肉體仍然在這里,然而所有真正的內在都將消亡,淹沒在這黑暗的瘋狂之中。這是黑暗——黑暗、寒冷和死亡。明亮的宇宙之墻被粉碎了,那可怕的黑色的斷垣殘壁正在掉下來,向他擠來,壓來,并把他淹沒……
塞爾蒙最終還是淹沒在了對黑暗的恐懼里,與開頭時對艾東等人想法的不以為然、不以為意相較,既充分展示了文章的戲劇效果,又給讀者帶來悲哀感。
星星總是給我們璀璨的光芒感,然而此時的星星,裹挾著寒冷的氣息,卻好像是死亡對于拉蓋什的又一次游戲。
有人去拿火把,火把倒下去熄滅了。就在那一瞬間,可怕的寒星更逼近了。
窗外的地平線上,在塞羅城那個方向,燃燒起猩紅的光,光越來越亮,但那不是太陽的光。
長夜又來臨了。
戛然而止的結尾,給讀者以強烈的震撼感與遐思的空間,我們不難想象出此時此刻拉蓋什人們的恐慌,歷史再一次重演,被火焰焚燒去的文明又進入了一個循環。
三
《日暮》無疑是一篇成功的科幻小說。在作家對于這個獨特星系的一次次描述中,讀者逐漸代入其間生活的人的視角,順理成章地接受了阿西莫夫所創造的世界。瑰麗而充滿想象力,科幻感并不那么突兀,充斥著生命的自救、無助、悲哀、恐懼。小說中有對未知充滿敬畏感的人們,有“一犬吠影,萬犬吠聲”的生動寫照,有為留下文明的璀璨成果而建立起來的諾亞方舟——“掩蔽所”。
每代文明總是希望留下一些東西,留下一些精神。但我們也不難想象,拉蓋什星曾經存在過的那些文明,或許也曾經建立過這樣一些諾亞方舟。但當黑暗永久地降臨,是否連“掩蔽所”也會成為人們為追逐光明而依托的道具,是否像卡爾特教所言,人們將如野獸,摧毀自己親手建立起來的文明?
短短一篇《日暮》,情節構思獨特,描寫手法成熟精巧,無愧為經典科幻小說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