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丘雪

《至愛梵高·星空之謎》 2017
導演:多洛塔·科別拉/休·韋爾什曼
編劇:多洛塔·科別拉/休·韋爾什曼 等
“人的靈魂里都有一團火,卻沒有人去那兒取暖,路過的人只能看到煙囪上的淡淡青煙,然后繼續趕他們的路。”人們認得這段帶有被棄絕孤獨感的話出自梵高,卻不了解選自梵高1880年通信集里這段話的后半段:“那我們要做什么?給心中的火添柴。‘你里頭應當有鹽’,不管多焦躁,也要耐心地等待,等到有人想要來訪,在火邊坐下來……”這才是完整的梵高。一個自戕的瘋狂藝術家,一個掙扎著、不斷原諒、想去愛的普通人。
《至愛梵高:星空之謎》是第一部以油畫形式制作的動畫長片,它用《公民凱恩》式的懸疑視角呈現了梵高去世前的六周生活,讓我們穿過歷史和聲名的厚厚包漿,更接近一個真實的畫家。
電影由一種滾動的懸念推動發展,郵差阿爾芒作為選定的解密人用線索拼湊起梵高的生前。他持一封要寄出的信,來到了梵高生前最終居住地——法國南方的阿勒爾小鎮。阿爾芒對梵高并無感情,認定“軟弱的人才會被生擊垮”,純粹出于完成和梵高交好的父親心愿,一路追尋梵高的蹤跡。但梵高已經去世,借由這封無法送出的信,阿爾芒在和小鎮其他人的交談中對梵高發生了感情上的變化。
第一個談話人是畫商唐吉老爹,他對梵高不吝溢美之詞,評價其“二十八歲才拿起畫筆,只花了八年,就從藝術新星成為‘獨立藝術家沙龍展上的明日之星’”(莫奈語)。第二個人是加歇醫生家的女傭,她對梵高并無好印象,“他是個魔鬼,我一眼就知道這人沒有好下場,他有一雙迷茫的眼睛,一般人不敢直視的眼睛,目光里帶著瘋狂”。這實際也是大多數人的看法,所以梵高之前才會被三十多個鄰居簽名的請愿書驅逐。第三個人是旅館老板的女兒,她對梵高的平日生活有自己的觀察,也目睹了梵高中槍后的恐怖情形,對其印象是大多數時候安靜平和,只有畫畫時異于常人。這三人基本代表對梵高認同,否定,中立的幾種態度。后面的敘述者還有船夫、警官、加歇醫生等人。這些話語沒有固定的真相,而是彼此矛盾,呈現了一種羅生門式的開放可能,最后我們甚至無法確定梵高的去世是自殺還是他人誤傷。
但就像加歇醫生的女兒所質問的:“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那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活的么?”
梵高生前窮困潦倒,一屋子畫作無人問津,靠弟弟提奧的接濟為生,因為買不起帆布就在抹布上作畫。他的朋友加歇醫生在電影中揭示:“他的內心有著對未來深深的恐懼……”
但“處貧愈久德行未變”。熱愛是摧殘不了的。梵高保持著規律的生活:八點到五點畫畫,其他時間寫長信,讀大部頭的書,就連旅館店主也感嘆“真不知道他哪里來的時間”。他穿西裝淋著大雨站在外面作畫,為捕捉特殊的光線很早就去河邊,不輕放事物最微小的變化;讓停留在他心間的美,一切草木風物經由他的畫筆重新長成。一個畫家,他創造出的藝術才是真正重要的。就像梵高寫給弟弟提奧的信里說的“我根本不在乎我會長命百歲還是英年早逝。我只在乎,在這世上,我有一種義務或者說是職責,要留下點什么紀念我的感恩之心,并以繪畫的形式呈現出來”。
梵高沒有受過正規的藝術訓練,他只是投入了忘我的激情,從臨摹到創造,從沒有停止作畫。沒有人要求梵高去畫,是他自己要畫,不停地畫,一直畫。“當我畫一個太陽,我希望人們感覺它在以驚人的速度旋轉,正在發出駭人的光熱巨浪……”藝術即人生,他就抱著這種熾熱的天真觀察一切,愛一切,即使是一只偷吃他午飯的烏鴉。他愛起來全情投入,不計回報,“一個人愛了就是愛了”。
他外表粗鄙笨拙,然而是個真正的天才。藝術刺痛著梵高,也撫慰著梵高。他被藝術所攫取,也被藝術安慰。他是為此而生的。精神方面的不穩定時時襲來,他小心地保持著平衡,和體內的幻覺做著對抗。除了繪畫那一剎那的快樂,其他的都已不再重要:“我的畫筆在我指尖游走,仿佛飛舞在小提琴上的琴弓完全隨我的心意舞動。”
藝術的力量是如此巨大,梵高被它徹底穿透了。他把所有的能量都燃燒掉,才化作向日葵的飽滿色彩。一百多年后,我們看到他的向日葵,看到那些扭曲著上升的樹,那些明艷的色塊,還是會被梵高創造的那個世界所震動。這是一個失意者的報復,就像他1880年寫給妹妹的信里說的“我變得越丑、越老、越病態、越窮,就越想用安排巧妙、生動明艷的色彩來報復這一切”。
電影中的很多畫面都取自梵高的畫作,九十多分鐘的電影經由125位畫家之手,由65000幀畫幅組成。從深藍色流動著的《星夜》開始,一直到片尾仿佛不安定攪動著的《羅納河上的星夜》,顫動流動的美貫穿電影始終,給電影涂抹上一種油畫的磨砂感。同時為了區分,回憶畫面選用了梵高早期的素描風,讓電影在閃回時有變幻感。一頭紅發穿藍色衣服的梵高的背影仿佛是一場告別,他隔著電影對世界,我們隔著屏幕對他,“因為星空非常美麗,所以我先走一步,不然老了只能步履蹣跚地上去”。
帕默克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中,細密畫所代表的藝術力量使小說中的畫家們彼此相連,使戀人彼此相愛。而當我們注視著梵高的畫作時,來自一個貧窮、悲哀的人130年前創造的明亮色彩和旋轉的生機仍使我們真正驚異和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