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

鄉村公墓別堂兄

堂兄下葬的墓地

四周長滿青草

他當過兵，退役后

一直都是一個在城里干活的農民工

這符合他的身份

一條水泥路從墓園中間穿過

東面與西邊，以價格單位明示

他臨死前身上最貴重的物品

是一副舍不得更換的心臟支架

每塊碑前都有一株羽松

一些空置預留的墓穴

等待今天其中一部分戴孝的人

日后認清門戶，以便投宿

城鄉一體化改變了親人們的居住環境

墓碑底下仍有無數

鐵鍬都挖不斷身子的蚯蚓

天空中飛著鞭炮聲也驅不散的鳥鳴

從離老家幾十里外的楊市

驅車趕回來送他一程

鄉村公墓就建在我讀初中時

經常路過的聯合村

在墓群發出的一陣咕咕叫中

我將獨自穿越這份寂靜

也許有一天，我退出人間

返回到這里，拭去碑上的灰塵

在我的名字四周

聽見一陣兒童的笑聲

幽 靈

老家的房子在村頭上

建了好幾年，一直空著

但不能完全說是閑置

我們全家都生活在另一個小鎮

按當初的設想

是等我老了以后再回來居住

門口一片小菜園，屋旁是責任田

院子里搭著葡萄架

靠著圍墻和柵欄邊也預留了花壇

只要我還在想著賺錢養老

我理想的晚年它就不會提前現身

身上有這副擔子

總不可能撂在半途

明天有個宴席，相中了

我存放這里的一款酒

窗門緊閉著，沒有被盜竊的痕跡

唯獨空調線管口下

散落一地，焦枯的糞便和干草

救 贖

在大雪到來前

我把噴霧器放進后備箱

田里長滿了鋸齒草

還間雜著一些油菜苗

它們同樣是泥土的孩子

但生不逢時

雖然我從不指望靠種地而活著

它們一旦出現，會發瘋一般

搶走我的另一只飯碗

我回來就是要親手除掉它們

當我意識到，我也是個劊子手

在路過一塊搬遷戶的菜地時

看見好幾個金黃色的南瓜

臍蒂早已自行脫掉

它們裸露著，再經過幾天霜凍

會同枯萎的藤蔓一起成為一堆腐殖

于是我蹲下來

抱走了其中的一個

野 外

美食能治愈痛苦

可文字只能排在它的后面

蜜蜂會找到每一朵怒放的花

得以兌現它們的天賦

陌生人的氣息

帶有盜賊的標記

養蜂人并不比我多長一只耳朵或眼睛

為何不去刺他

一雙橡皮手套沾滿粘稠的甜汁

他脫下時會含在嘴里吸吮

在大片的花叢附近

搬動著那些陳舊的木箱

就能獲得蜂后的信任

你看他瞇著眼睛在帳篷中抽煙的模樣

幸福得像位國王

以前我也曾被單飛中的野蜂蜇過

至今依然缺乏馴服它們的技能

時常伏在一張桌子邊，一邊喝著糖水

一邊用一支筆撓著后腦勺

仿佛那里有一個時針編織的蜂巢

但眼前這個養蜂人

一個普通的村民，原野的統治者

那么多蜜蜂，年年只向他一個人進貢

人力深耕器

從提籃里抓一把麥種

手臂微微揚起，再落下

拋灑中形成一條穩定的弧線

它們歡快地從空握的豁囗

躍向松軟的泥地

空氣濕潤，當你把目光

從田野上暫時挪開

白云堆積的雪山，在垮塌中

巳經埋到胸脯

到了順應天命的年紀

我還有力氣去拉動一臺深耕器

算是走了狗屎運

飛鳥在頭頂振翅盤旋

村落的家禽也正朝這邊伸長脖頸

我在它的背架上加塊石頭

以便那足尖似的犁鏵能沉得更靠下

遇到埂塊和溝坎

稍不留神，把柄會反向著掙脫掌心

當我撲倒在地，碰到一鼻子灰時

真想賭氣拍屁股走人

天色漸晚，我要是丟下它

讓種子流落荒野

日后的面包就會從餐盤中溜跑

歇息一會，我再次彎腰蹬步

拽著這個不太聽使喚的家伙一同前行

浮土在身后翻起細浪

掩蓋住種子和腳印

活終于干完，卻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

時光這個攝影師暗中轉動的鏡頭

并沒有刻意去捕捉

此刻大汗淋漓，癱坐在田檔頭

那個笨拙的農夫，我

作者簡介：楊漢年，上世紀60年代出生，湖北潛江人，80年代習詩至今，著有詩集《地下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