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

燈燈，出版有個人詩集《我說嗯》《余音》，參加詩刊社第28屆青春詩會，擔(dān)任2018—2019年度首都師范大學(xué)駐校詩人。曾獲《詩選刊》2006年度中國先鋒詩歌獎、第四屆葉紅女性詩歌獎、第二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第21屆柔剛詩歌獎新人獎、2017年獲詩探索·人天華文青年詩人獎，詩集《余音》入選中國青年出版社/小眾書坊“中國好詩·第五季”。現(xiàn)居杭州。

非洲鼓

鼓面每拍打一下，便能

從中，聽到一只豹子的哀叫

雄性，或者雌性的豹子

一次次，在鼓聲中跑動起來，鼓面

長滿茸毛回到它的身體

如果鼓聲歡快起來，一只豹子

正穿過非洲的熱帶雨林

跟隨它的，不是我的手指

不是雨點

不是月亮

不是貧窮的風(fēng)不是人類，更不可能

是獵槍——

一定是它的親人

左邊，或者右邊

那時，我在地球的這邊：

還沒有通過

一只非洲鼓，了解它的一生

喜馬拉雅山

和我交談的鷹，帶著雪的光芒

俯沖向下，阿布說

我們是有福的，看見雪山上日出

是有福的

有一刻我確信喜馬拉雅山上

住著神靈

就在我看見，與未見之間

而和我交談的鷹

繼續(xù)

俯沖直下，向著比雪山更蒼茫的人世——

一位尼泊爾男孩，他和我不同

他和我，我身上的

塵土不同啊——

清澈的眼神：住滿了雪山、湖泊、太陽

以及我

……前所未有的寧靜。

清澈……

讀沃爾科特，讀白鷺

讀星辰

月亮，史詩，荒蠻，信仰和文明

是一樣的

所有遭受的，我們還要領(lǐng)略

還要領(lǐng)略的

是你從不肯與自身相見

那些清澈。

和——

那些清澈的來處……

湖? 邊（一）

水的柵欄，光線的老虎在走動。

我再次感覺到群山

和更高遠，未知的事物。

我把我，推了出去。

湖? 邊（二）

在水上種花。

云上種心。

光亮的時辰已經(jīng)到來：

小離弦之箭，它根本不理會什么是冬天

根本不理會

發(fā)炎的天氣，和心慌的人世

它已先于我一步，找到了雪山：

日出。和看日出的我。

歉 疚

把云當(dāng)作故里，懸崖視為重生

蒼穹之下，一棵松樹

松果每落一次

就有一種歉疚涌上心頭

仿佛每一次，沒有死得其所，仿佛

重生，又是悲劇重來

仿佛每一次的每一次

把希望再來一次

絕望再來一次

仿佛，松樹秉承天意

自然生長

我們從松果中取食松仁：

新的歉疚，替代了舊的歉疚。

鄱陽湖

赤麻鴨帶著落霞飛上天際，鷺鳥帶著經(jīng)驗

又飛回

運沙船的沙子，無一例外

看見了湖面上金光閃閃的宮殿

我為湖水的善意而激動，我為我從望遠鏡里

看見山脈溫存

夕陽慈悲

我為它們同時

置身于一種溫暖的情境中而激動——

激動的還有風(fēng)

它從更遠的地方來，從我們從未在場的

歲月里來

湖水涌動，猶如我思

借著暮色：

我洗心，洗墨，洗歲月。

馬影湖

我無蕩氣回腸，我有

千回百轉(zhuǎn)

琵鷺啊，豆雁啊，小天鵝和白鷺

你們湖邊低頭覓食的身影

都是我放牧的馬

靜止在黃昏：世界欲言又止的唇邊。

岜沙遇雨

上山途中遇雨

不大，不多

正好淋濕半生，知

我心，有灰塵

正好看見背著松柴下山的岜沙孩童

他很久沒有

山下父親的消息，外省父親的消息

雨還在下

正好淋濕他明亮的眼神，以及問詢

——雨中，他背著松柴下山

——雨中，我把他，和他的松柴背上山

知 己

視落日為知己，說的是它

高燒不愈的時辰，湖水燃燒

記憶，每一個記憶里

都住著一個溫暖的故人

每一個故人

笑容如畫卷，山河清新

愛尚未成為一種能力……

如今，我仍視落日為知己

說的是

枯枝折斷，鳥繼續(xù)飛

路上的人，余暉一路相伴

更晚的時辰，風(fēng)

帶著吹拂世事后的平靜：我和落日

兩相欠。

我和落日，兩知己。

碎

和骨頭比硬度的，是石頭

石頭一碎再碎

經(jīng)過我們時，再碎一次

我已不能再碎——

毛驢去往屠宰廠的路上

云層西移

貨車顛簸

它鞠躬，它祈求，它落淚

我已不能再碎——

一張羊皮，我認出它的生前

圍觀者的呼叫

我認出我

就是其中之一

月亮赫免我無罪。

——我活著。我領(lǐng)罪。我破碎。

琴 聲

鼓琴的人，溪水把他的琴聲帶遠

遇高山，從高山上回來

遇知音，在江河，又奔騰了一遍

遇見老牛，腫脹的老牛

從鼻孔灌水的老牛，再也承受不了

生之苦的老牛

琴聲啊，撲通一聲，也

跪了下來：從老牛眼里，流出來。

小 魚

巖石撞擊溪流，溪流不死。

昏厥的小魚

在第二次昏厥中，又長了一寸。

我目睹山崖上的山花、蟻蟲、蟾蜍

一個接一個跳下來

我目睹蝴蝶掙脫救援的手

跳下來

這些走投無路的生靈，我懷疑它們

也藏有一張人臉，也有一顆

憤怒的心，也把比死更難的活路

留給人間：

——溪流不死，小魚在昏厥中

又長了一寸。

石 頭

石頭不會說話，一說話

就領(lǐng)到嶄新的命運：或滾落，或裂開

挖土機開到山前

采石場徹夜不眠

這一輩子，我和無數(shù)石頭相遇

看見過它們的無言，以及無言的復(fù)制

這么多石頭，那么多石頭

分成很多塊，一樣奔波，一樣無言

一樣在無言中

尋求歸宿

很難說，我是哪一塊石頭

這么多年，我在外省輾轉(zhuǎn)

我看見最明亮的石頭

是月亮

我看見月亮下面，山岡，河流，房舍

各在其位

各司其職

是的，是這樣

就是你想的這樣：

碑石寂靜，而牛眼深情……

瓶子的質(zhì)問

1

掌紋里煙波浩渺。掌心里出走的女人

要去汨羅江取水

她要和兩岸的樹木

一起站成天問：你為何還不曾醒來？

飛鳥的翅膀不斷撞擊空氣

古老的山河筆墨

借助風(fēng)，在水面上寫字

幾千年了

寫下什么，什么就消失

消失了

我們還要再寫……

2

她把水，虔誠地裝進瓶子里

把天地，裝進瓶子里

她把飛鳥，迷霧以及她自身

裝進瓶子里

她彎腰的弧度，和我掌紋的弧度

和我生命里

那些經(jīng)過的美，熱愛，孤決，憤怒

忍受

和忍耐的弧度一致——

3

而你，為何尚未醒來？

4

再沒有人問這條江水從哪里來

去哪里

再沒有哀樂，哭聲，再沒有人

把一條江引入瓶內(nèi)，日日夜夜

濯心，濯肺

濯我思

5

光如恩賜。那是看不見的光

轉(zhuǎn)動河流的密碼，和我從未真正抵達的

書頁密室

兩岸樹木站成天問，站成

和我一樣的守候

6

我的手心有窈窕的昨日。

掌紋里落葉紛飛，掌心里出走的女人

留下煙波浩渺——

它，仍是一個瓶子的質(zhì)問：

你，為何還不曾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