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畫里的慢工細活

沈泓

年畫的工藝是指年畫的印制過程，中國每個地域的年畫技法相當獨特，民間年畫的工藝和技法也在不斷創新與發展，表現出日益高超的版畫技巧與藝術效果。雖然現代的印刷技術日臻完善，但手工印刷的古樸粗獷之風卻難以替代。

南通木版年畫

南通木版年畫工藝貫穿在繪、刻、印3道主工序中，我重點觀察過3位南通年畫藝人印畫的過程，這里以當時我所見全國年齡最大的仍在印畫年畫藝人姚生來為例，介紹其印畫工藝流程。

我仔細觀察南通年畫印刷工藝的具體程序：首先扎好一疊紙（通常是100張），同時在一個大碗中調好顏料，將顏料用小勺舀一點放在一個盤子里。盤子里有一把用棕扎成的刷子，刷色時將刷子蘸上盤子中的顏料，然后迅速在雕版上刷兩三次，再把右邊的白紙翻到雕版上，左手拿起鬃棒，在紙上刷按幾下，迅速揭回，讓紙倒垂于空隙中。

南通年畫藝人告訴我：“每刷印一種復色，必須在上一版的顏色晾干后才能施行，不然，就會把顏色弄臟。”在古老的年畫作坊中，經驗豐富的老藝人姚生來左右開弓，右手揭起畫紙時，左手同時抓棕刷準備刷色了。一張南通紙馬通常要刷印1～3種顏色，一張年畫根據色彩的多少，通常要刷印5～7塊版。南通木版年畫首先是印墨線版，再依次印其他各色。

南通年畫名不見經傳，在中國年畫大觀園中幾乎鮮為人知。工藝形成的獨特風格首先體現在門神年畫上，其門神年畫以套色為主，色彩分布均勻，用色簡潔，對比強烈，富有裝飾趣味。其次，南通年畫工藝的獨特風格體現在其銀色的花卉紋、圈紋和雙橫紋，加強了畫面的裝飾效果。雖然綿竹年畫也有套金工藝技法，但兩者有明顯不同，綿竹年畫套金清秀纖麗，而南通年畫套銀工藝粗獷豪放。南通年畫套銀工藝形式別具一格，成為一眼可辨的工藝風格標志。

南通年畫的獨特風格還體現在造型藝術的特點上，其人物造型敦厚、樸實。此外，載體材料也是其工藝獨特的一種體現，南通年畫的紙張頗有特點，舊時都印在麻紙上，且麻紙都上過膠，紙質柔韌，黃中帶白，耐磨又耐風雨。

楊家埠年畫

一張楊家埠年畫制作完成需要6道工序，先是繪畫、雕刻，然后要經過印刷、套色、開臉、裝裱等幾道工序。勾出墨線稿，貼到刨平的梨木或棠梨木板上，雕刻出主線版。待印出主線稿后，再分別用不同顏色，刻出色版，套色印刷。每一次套色都要套準，不能移動挪位，否則會出現虛線。

一、畫稿工藝：楊家埠年畫的第1道工藝流程是創作畫稿，古代楊家埠藝人用柳枝木炭條、香灰作畫，名為“朽稿”。后來用毛筆在毛邊紙上畫線稿，近現代藝人則用宣紙畫線稿，待墨跡干后用糨糊貼到刨平的梨木或棠木板上，晾干后開始雕版。

楊家埠年畫畫稿工藝要領集中體現在畫訣上，如“年畫待要好，頭大身子小。眉眼清楚，頭臉俊俏。身架四稱，顏色花哨。不要一個眼，七分八分才湊巧。男子漢，四方臉。姑娘媳婦，瓜子臉。兒童娃娃，大圓臉。老頭老婆，福笑臉……”

二、雕版工藝：楊家埠年畫的第2道工藝流程是雕版。主要工具是刻刀、立刀、挖刀、打刀、圓刀，還有鋸、刨、鏟、刷子等。所用的板材是棠梨木和梨木。線版的雕刻最費工，雕刻線版要緊的是“刀頭具眼，指節靈通”。線版刻好后要搓出幾張樣子，以作分色之用，有幾種顏色刻幾塊版。

三、印刷線版工藝：楊家埠年畫的第3道工藝流程是印刷墨線版。印墨線版的具體程序與南通木板年畫大致相同。

四、套色工藝：楊家埠年畫的第4道工藝流程是印刷色版，簡稱套色。每一道工序都有無數道小程序，如套色有調色、夾紙、兌版、手工印刷、處理跑色等。

楊家埠年畫通常有5種顏色，如銷路最大的灶神就是五色，所以每一張年畫都要印5遍。每次換一塊版都要經過摸索對準色，完全是憑眼觀手摸的感覺，這里沒有科學方式，只有憑經驗和感覺，印出來的套色色塊卻和電腦一樣精準，這正是民間手工藝術的神奇之處。

五、開臉工藝：楊家埠年畫的第5道工藝流程是開臉。年畫印出來后，還要在人物的臉上涂兩筆紅色，進行簡單描繪，俗稱“開臉”，使年畫顯得自然生動。

六、裝裱工藝：楊家埠年畫的第6道工藝流程是裝裱。裝裱的工藝程序較多，是一門獨立的工藝。

楊家埠年畫利用我國傳統的勾線技法，線條粗獷豪放，重用原色，多以紅、黃、綠、藍、黑5色為基本色，色澤明快，對比強烈，主題突出，重喜慶、濃彩、實用，風格古樸鮮艷，多反映理想、風俗和日常生活，構圖完整勻稱，造型粗壯樸實，線條簡練流暢。

楊柳青年畫

楊柳青年畫的制作有5道工藝程序：出稿（勾）、刻版（刻）、印刷（印）、彩繪（畫）、裝裱（裱）。也有人把它稱為6道工藝程序：創稿、分版、刻版、印刷、彩繪、裝裱。

楊柳青年畫的制作方法為“半印半畫”，即先用木版雕出畫面線紋，然后用墨印在紙上，再以彩筆填繪。它保持著木版年畫濃厚的情趣，又突出了手工彩繪明快鮮艷的風格，層次分明，既有版畫的刀法韻味，又有繪畫的筆觸色調，構成與其他年畫不同的藝術特色。

5道工序之間，還有一些工藝細節，比如說楊柳青年畫的紙張處理。一般楊柳青年畫都使用生宣紙，畫工在宣紙上加礬，否則，用生宣紙畫出來的年畫就是大花臉了。要根據一年四季溫度、濕度的不同，加不同比例的礬。在春天風大的時候，加礬的比例就要小一些，因為風能夠加速宣紙脫水的過程。夏天濕度較大，加礬的比例就要高一些。

楊柳青年畫的藝術特色是由制作工藝決定的，其中刻版決定年畫工藝的高低。楊柳青年畫刻版精細，并根據所表現內容的精細程度，在刻版工藝上分為三級線條。一級線條是臉部和手，尤其是眼一定要刻出神來。二級線條是衣紋，要刻出動感來。三級線條是后面的背景要刻出層次感。

中國年畫大多是純木版年畫，一色一版，全部靠木版印刷完成。而楊柳青年畫在制作技法上采用半印半繪方法，用手工彩繪來彌補木版墨線觀賞效果的不足，達到深淺明暗的色彩對比。彩繪的關鍵是畫好臉部，畫臉部需要20多道程序，現代人化妝時所描畫的每一個環節，幾乎都包括在這20多道程序中。只有這樣，年畫上的人物才生動傳神。

楊柳青年畫繼承了宋、元繪畫傳統，吸收了明代木刻版畫、工藝美術、戲劇舞臺的形式，其工藝特點是多方面的。饒有情趣的構思，寓意和寫實結合的手法，豐滿勻稱的布局，挺拔流暢的線描，雕工精細，刀法純熟，富有美感和節奏感的造型，鮮明典雅的敷彩，突出年畫的實用性、裝飾性。其細膩的筆法、秀麗的人物造型、明艷的色彩、豐富多姿的工藝形式令人神往。

佛山年畫

佛山年畫的第1道工序是繪畫，用鉛筆或毛筆勾出線稿，線稿通常畫在宣紙和毛邊紙上，古代將線稿和畫稿稱為“粉本”。佛山年畫構思奇麗，其形象精細飽滿，雙人以上的畫面，每個人的位置都十分緊湊，沒有間隔和空隙。在形象飽滿的同時，佛山年畫中的人物還富有動感，幾乎每一個人都在動。如《合和二仙》行走中的飄逸感，如《梅花童子》搶奪梅花時3個孩子的頑皮與稚拙感，如《賞魚燈》《財神》等人物都在行走中表現出動感，在動感中表現性格，形象更加生動傳神。

佛山年畫線條粗獷，剛勁有力，樸拙渾厚，這些在創作畫稿時就體現出了陽剛的風格。

佛山年畫工藝程序第2步是甄選木板。佛山年畫通常是用梨木刻版，選用的木板也有講究，板面要平，板質要硬，柔韌適度，便于雕刻又耐磨損。刻版前要將版面刨平，打光磨凈，然后才能把墨線稿用漿糊粘貼上去。

佛山年畫工藝程序第3步是刻版。佛山年畫線版的雕刻最費工，也最能體現民間藝人的技術和工藝水平。刻墨線版的要領是“陡刀立線”，在木板上刻出來的線條是直立的，有深度，目的是耐磨損，不走形。人物面部的刻線分陰陽，衣紋顯示刀鋒，雕刀運轉自如，刻線挺拔流暢，直到出渣凈底，每道工序都要細工精作，直至底版平滑光潔，才算完成雕版。

佛山年畫工藝程序第4步是印畫。佛山年畫藝術大師馮炳棠生前曾多次為我演示佛山年畫的印刷工藝流程，并指導我印畫。佛山年畫的印畫工藝主要有6道工序，這里以佛山年畫馮炳棠印畫操作照片作為形象圖示。

佛山年畫的套色印刷工藝繁瑣，先印墨線版，再依次印紅色、黃色、藍色等版，套色工藝最重要的顏料是紅色，決定了佛山年畫的藝術特色。佛山年畫被稱為“萬年紅”，門神年畫被稱為“紅丹門神”，“紅丹門神”也成為佛山年畫的代名詞。

“萬年紅”之紅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印墨線，繪上大紅色和其他顏色，整張紙的底色涂為紅色，只有人物部分少量留白，使整幅年畫呈現紅色，為全紅;二是保留白紙白底，但對人物的描繪大量使用艷麗的紅色，呈現強烈的視覺效果。

佛山年畫的紅色之所以如此強烈，是因為紅丹自古是佛山著名的地方特產，其原料為硍硃，被譽為“廣丹”，現因原料資源已絕而鮮為人知。紅彤彤的色彩，是佛山門神畫的地方特色，熱烈艷麗、寓意吉祥。

佛山年畫工藝程序第5步是繪彩勾金。繪彩、勾金也稱為填色和描金，佛山年畫在工藝上吸收了佛山剪紙、銅鑿金花、金漆木雕等傳統工藝的精髓，經過紅、綠、黃、黑4色木版套印后，用筆繪彩、勾金線等技法表現，使畫面視覺沖擊力更強。馮炳棠印制和繪畫的佛山年畫畫面富麗堂皇，線條粗獷有力，極具地方特色和個人風格，他技法嫻熟、揮灑自如，其手繪年畫透露出他游刃有余的彩繪技法。馮炳棠談到佛山年畫的特點時說：“填色和描金，是佛山年畫僅有的特點。”

根據對全國各年畫產地的實地考察，勾金描金在其他年畫產地中也有，如綿竹北派年畫大師李方福的年畫，就有描金工藝;楊柳青年畫大師霍慶有也有描金年畫;還有高密年畫藝術大師呂清溪和呂蓁立父子的年畫，也采用了描金工藝。

但各地描金工藝手法和風格是不同的，馮炳棠的描金工藝其實不應叫描金，而應叫勾金或繪金，他筆走龍蛇，如狂草，如龍飛鳳舞，一筆畫出一個圈圈，或猶如漣漪般的波浪線條，一眼就可看出是他的風格。其他地方的年畫很少用“填丹”和“描金”技法，佛山年畫的這一技法全國獨有，使年畫顯得更加華彩飛揚，熠熠生輝。

桃花塢年畫

桃花塢年畫在明代中期就已初步形成自己獨特的工藝風格，此后不斷演變創新，其年畫在構圖上近似國畫，但又不同于國畫，為木版套印技法。構圖精巧豐滿，色彩明快亮麗，造型生動，形象突出，主次分明，版線豐富，印刷粗獷，立體感強，裝飾色彩濃郁，有著質樸濃郁的江南水鄉氣息。

其制作工藝，可歸納為繪畫（畫稿創作）、刻版、印刷3道工序。在人物塑造上，桃花塢年畫突出了溫柔敦厚的都市風格，通過刀法及設色，注重細節和神情的捕捉，生動傳神地表現人物形象，具有樸實、稚拙、簡練、豐富的民間美術特色。

桃花塢年畫在工藝技法上繼承了宋代的雕版印刷工藝，畫稿完成后，刻工將畫稿粘貼在梨木板上，稱“上樣”，一般將畫稿分成線版和套色版若干塊。然后刻工運用拳刀，根據畫稿上的線、點、塊，先后采用發、襯、挑、復、剔等技法刻制，達到線條流暢，圖稿不走樣。

桃花塢年畫的印刷有一些不同于其他年畫產地的獨門絕招，主要有如下10個方面∶

一是多采用“沒骨法”印制。其方法是只印部分墨線，其他部分用彩色套印，過渡巧妙，體現出工藝的精美，富有樸拙效果。

二是一色中分濃淡干濕。桃花塢年畫藝人印刷年畫的另一方法是在一色當中分濃淡干濕，畫面效果與繪畫相近。

三是調制墨汁。傳統的桃花塢年畫印墨線使用的墨汁均為藝人自己調制，調制時選用上等煙煤（或墨灰），與面漿在一起調勻，發酵沉淀1個月后才能取用，時間再長一些更好。

四是工藝繁復。通常一幅畫要套印五六次，甚至十幾次，精品還要經過“描金”“掃銀”“敷粉”等工序，工藝復雜繁多，使年畫的藝術性更強，顯得富麗堂皇或精細典雅。

五是選紙講究。桃花塢年畫的印刷用紙多選用“毛太”“白管”“本連史”及光紙。

六是一氣呵成。在印刷的過程中，藝人要隨時注意版片的情況，一有走動即敲版校正。另外，在印刷時紙張不宜過干，否則套色會不勻或套不上去。因此，500張“一手料”，必須一氣呵成。

七是開水沖顏料下膠。桃花塢年畫使用的顏料在調制時很有講究，用開水沖顏料時，在沖開的顏料中下膠，分量適度，一般是冷天少，熱天多。有經驗的老師傅多用重膠，可使畫面的色彩更為明亮。

八是配色濃淡“四重兩輕”。在套色時，要求的配色濃淡程度是“四重兩輕”，即紅、綠、黃3色要重，紫色則要求最重，桃紅、淡墨則宜輕，這樣印出來的年畫，在色彩上既鮮艷明亮，又協調勻稱。

九是均勻平刷可用“環色”。無論套色版用色如何變化，印刷時都應均勻平刷，不分濃淡，但可用“環色”，即兩種套色重疊造成復色，可豐富色彩的變化。

十是多用冷色。各地年畫都講究鮮艷，桃花塢年畫似乎不講究鮮艷，而較多使用冷色，這使得桃花塢年畫代表了一種都市年畫的色彩取向，紅而不艷，黃而不俗，這使桃花塢年畫色彩更為含蓄明快，豐滿熱鬧，對比強烈鮮明，在富有裝飾美和節奏感的同時，又有典雅高貴的藝術氣息。

大體來看，中國各地民間年畫工藝技法各具特色，不同的工藝特點凝聚在年畫作品中，有的粗獷，有的細膩;有的簡潔，有的繁縟;有的強調裝飾，有的注重寫實。如灘頭年畫的“點睛”技法，東昌府年畫的“雙拉”工藝，漳州年畫先印色版后印墨線的工藝，高密年畫的撲灰工藝，夾江年畫的刷土粉工藝，綿竹年畫的“掭水腳”工藝等，形成了不同的藝術風格，構成了中國年畫大觀園百花齊放、爭奇斗艷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