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小立
過去,我們喜歡以“傳統”與“現代”的二分法來觀照二十世紀上半期的中國家庭(族)及其變革過程,這樣做,看到的多是宏大的、變的一面,細微的、不變的一面容易被屏蔽,那些介于變與不變之間的,或可稱為“人類之習慣”“人類之情感”的共通成分,則難以入史,多數被忽略。
二0一九年初,我曾應約為某學術刊物寫過一篇有關顧頡剛與“五四”思想關聯的論文,其中涉及“家庭改造”的內容,我的結論是:“五四”時期,顧頡剛走出了傳統,走向了現代,成為一個現代青年。但最近重讀顧頡剛日記和書信,我發現這個結論未免失之于簡單。
走向現代”,指的是顧頡剛走出了“舊家庭”。一九二0年九月,在傅斯年、羅家倫等同學的鼓動和老師胡適的資助下,顧頡剛終于決定離開蘇州的原生家庭,回北京大學擔任助教兼圖書館編目員,且承擔了《新潮》雜志后期的編輯工作。兩年前,在《新潮》上,他曾經以親身經歷,公開控訴“舊家庭”是殘害人性的“惡地獄”,以至于鼓吹家庭乃“萬惡之原”的同學兼摯友傅斯年也感覺震驚。重歸北大后,他又續寫了《對于舊家庭的感想》的后兩部分,且親手編輯,刊登在《新潮》上。
雖然后兩部分并沒有第一部分的沖擊力大,但僅依照此文亦可判定,在“五四”學生中,他有關“家庭改造”的見解也是相當“先進”和“現代”的,作為“現代青年”的形象應該是坐實的。但“五四”后,顧頡剛在與原生家庭(族),特別是與父親的關系上,卻顯得不甚“現代”。
一般而言,無論出于什么原因,一旦走出原生家庭(族),遠赴他鄉,就意味著原有關系和相處模式亦將發生變化。顧頡剛也不例外。當他走出原生家庭后,對其家鄉的認同感就在變化。一九二四年春節,他第二次在北京過年,與友人到天橋一帶觀摩民間藝術,就生發了“為真正的北京人”的感覺。而這種感覺與日記所出現的對家鄉蘇州社會的觀察和批評頗相對應。
可是,走出了原生家庭(族),并不意味著不再與原生家庭(族)聯系。從一九一六年進入北京大學預科開始,至一九三九年其父去世,除了少數例外,顧頡剛基本每月都保持給父親顧柏年寫兩封信。加之多次回蘇州或赴杭州探望父親,在蘇、杭參與各種家庭(族)的儀式活動,他與原生家庭(特別是其父親)的聯系可謂密切。
一九二0.年九月前,顧頡剛回應羅家倫、傅斯年等同學“走出家庭”的勸導,用了兩個詞,一個是“報恩”,一個是“愛情”。當時,“報恩”的具體對象是其祖母,后來他說的“不得祖母,男必喪生”或可解釋何以要“報恩”。至于“愛情”,即今之“親情”,與“報恩”一樣,都體現在“情”字上。他不愿意與原生家庭一刀兩斷,就是因為有“親情”存在,不同意“家庭改造”的決絕做法,也是基于“親情”的考慮。不過,在眾聲喧嘩時,他所說的“在現在的社會里,要去解散家庭,實在是件做不到的事”不像是登高一呼,倒像是自言自語。或許在他看來,既然化人不得,就只有反求諸己。
現存顧頡剛傳記較多地反映出顧頡剛與原生家庭(族)、與父親之間的矛盾和沖突,這些矛盾和沖突在其日記和書信中亦多有展示,可謂證據確鑿。其原生家庭以及其父的“積威”是舊傳統的象征,顧頡剛的不滿則是新青年的新氣象。“新”與“舊”較量仿佛順應了近代中國歷史的主流,而顧頡剛的境遇以及與境遇的抗爭,正是近代歷史“新”戰勝“舊”的縮影。
不過,圍繞顧頡剛與原生家庭關系的,并非全是“理”,而主要是“情”,即他所說的“在理上無服從父親之必要,惟在情上不得不服從”。作為“五四”青年,顧頡剛具備自由、民主和平等意識,他也因為原生家庭(族)對自由的壓抑和對平等的忽視而迸發出決裂之心。一九二一年與繼母公開對罵后,他就想與家庭決裂,未實施是“誠不忍使(父)大人傷心”。這個“不忍之心”就屬于“情”的范疇。顧頡剛對于祖母,是為了報答其養育和庇護之恩,而對待其父,則是為報答教育之義。“不忍之心”就是對不失學的報答。
值得一提的是,顧頡剛把其父的教育之義,即從私塾到大學畢業的花費,具體化為一個數字:三千元。當然,此數或沒有考慮物價上漲、貨幣貶值和利息升降的外部因素。它所對應的是,其父讓他供養家庭(族)的支出。依照其父的標準,為維持小康之家的日用開支和地位,每月至少要給家庭(族)貢獻五六十元,以此供養父母、叔輩,維持儀式運作,修繕老宅,或作為“家產”之一傳之后輩,以顯示香火永續。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顧頡剛在北大任助教和圖書館校對員,薪酬不高,且經常遭遇欠薪,不得已向友人借貸,月末往往有捉襟見肘之困,五六十元的“養家”之貢遂成為負擔。
不過,顧頡剛已不再有傳統的“養家”意識,加之在家族中曾經受到的種種壓抑和不快,他也無意關心家族的延續和未來。“養家”的唯一對象只有其父親,所以,一九三六年九月,他接父來京,便有“多年迎養之愿始遂”的寬慰。
但顧父對顧頡剛始終存在“積威”,晚年仍“聲色俱厲”地斥責,故在顧頡剛日記中,留下了不少牢騷和不滿。這也容易讓人感覺父子之間的矛盾無法調和。其實,在二十年代末,顧頡剛經濟條件好轉后,雙方的關系也變得比較融洽。一九三二年一月,顧頡剛赴杭省親,適逢上海“一·二八”戰事,交通中斷,在杭州一住四個月,期間的日記并無不滿的記載。其父來京后,顧頡剛時常陪侍聽戲、在飯店用餐,而游覽所及,似囊括了京城的名勝古跡。
父子倆真正的矛盾,還在于彼此的追求和目標不同,以及由此帶來的視角上的差異。其父像天下的父母一樣,首先關心兒子的平安,加之天生謹慎,一有風吹草動就首先想著收起羽翼,安穩第一。其一九一三年起在兩浙鹽運使署課稅、文牘等科擔任科長,二十三年如一日,勤懇踏實,卻也養成小富即安的習慣。
顧頡剛對其父的抱怨,經常涉及三個方面:做事“無計劃”“不了解我”和“不明時勢”。做事“無計劃”主要是對人生缺乏長遠規劃,這乃是小富即安的表現,而顧頡剛內心是有大追求的,所以他會感覺與其父之間的“隔膜”。一九二三年,其父了解到北大時有欠薪的情況,要顧頡剛回蘇州以編書為業,后者在日記中抱怨說:“不為我設身處地,而徒隨情主張,亦太隔膜了。”“隔膜”的是“小環境”,不能“設身處地”也就是不理解學術工作所應有的“小環境”。在回信中,顧頡剛專門比較了北京與蘇州學術環境的差異:“在京編書,所入與在蘇同,而為事則較便。一以北京學術機關甚多,如京師圖書館、歷史博物館等均可供參考。二以北京師友多,不愁無問訊處,蘇州則孤陋寡聞矣。”但是,像其他的解釋一樣,并未獲得其父的首肯。
在二十年代中期以前,顧頡剛尚處于學習和學術上的摸索階段,故使用的是“隔膜”,后來在學界漸漸起勢,到三十年代初更與胡適、傅斯年并稱北平新派學界的“三老板”之一。隨后,他日記中父子間的“隔膜”變成了“不了解我”。這主要指不了解顧頡剛的事業和抱負,但如果加上“不明時勢”,也有不了解顧頡剛的地位之意在。
“不明時勢”也指不明國家大勢。此亦可知,家國同構的傳統體制下,“家”雖是“國”的基礎,但“家長”未必都關心民族、國家的命運,至于“為國毀家”則完全不在考慮的范圍內。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后,北京(平)的大學被迫南遷,其父擔心南遷費用,又不忍割舍故鄉老宅,執意歸蘇,結果父子兩人(家),一個在蘇州,一個先在云南、后在成都,相隔千里。其時,顧頡剛出于民族大義而傾力辦通俗刊物、編輯通俗圖書,宣傳抗戰,但其父來信,仍舊要他回蘇閉門讀書,甚至口氣決絕,“聲色俱厲”。在民族危機之時,顧頡剛更有正當理由反抗“父權”。在日記中,他不僅是抱怨“此何等時,乃欲我還蘇州乎”,亦直接點出其父對國家大勢漠然的后果:“父大人行事漫無計畫,亦不諳時勢,既害了我,亦害了他自己。”
從顧頡剛日記中“此是何日,乃能以常理相繩矣”亦可推知,其父在來信中沒少講諸如“養家”“侍父”的“常理”。但正值戰時,交通遇阻,從西南回蘇州幾無可能,“養家”“侍父”也變得不現實。
當然,二十年代,顧頡剛在學界漸有影響后,其父也是欣慰的。一九二四年二月十九日,其父在信中稱:“汝文名甚好,蘇(州)人士大半知之,甚慰老懷。”這種將他人評價看得比自己的認知更重要,與其說是體現其父的特點,不如說是體現一般父母的特點更合適。但作為兒子,顧頡剛或更希望得到父親自己的肯定。而限于自身的知識和眼光,其父無法準確判斷兒子的水平和地位,這個愿望終未實現。顧頡剛所謂“父大人不了解我,即此可知”是在其父去世前的十幾天所說,基本等于是蓋棺之論。
事實上,顧頡剛父子在社會角色與家庭角色的扮演上,都體現出分裂的特征。這些分裂更多地取決于性格而非“傳統”抑或“現代”。顧父在兩浙鹽運使署的科長職位上勤懇負責,即便高燒也堅持工作,深得幾任署長的信任。但在家中,其妻(顧頡剛繼母)任他“為牛為馬”,其兄弟(顧頡剛叔父)私吞家族公產和借錢不還,他都以“一體之情”或“不妨通融”為由忍氣吞聲。可是,對待兒子顧頡剛,卻始終居高臨下,威嚴厲色。
顧頡剛在成名之前就顯示出“領袖氣質”,老師輩同事、北大教授沈兼士謂他為“臺柱子”,同鄉摯友、作家葉圣陶謂其為“朋友中心人物”,同鄉兼北大同窗、翻譯家潘家洵則謂之“帶頭大哥”。到《古史辨》出版,他更成了“古史辨”派的領袖。一九三四年,他給自己的定位是,具有“湖南人的感情,廣東人的魄力,江蘇人的才智”。這些優點是就社會角色而言的。在家庭中則表現為“家庭教育和私塾教育壓迫成的”遷就和隱忍。
遷就是對待家人,所以,即便是稱叔父為“小人”,他也沒有中斷與其書信往來;哪怕是對“非人類宜有”的繼母切齒痛恨,在回蘇州或者赴杭州探望父親時,也與之交談,陪同游覽。隱忍的則是自己。他對舊式葬禮感覺極差,感嘆“此種勞民傷財之事,如何適存于今世”!一九三四年八月,其繼母在杭州去世,他前去奔喪,發現杭州的舊禮較之蘇州要簡單,頗覺欣慰。但是,習慣性地遷就和隱忍讓其感覺、認知與行為之間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早在一九二二年七月,顧頡剛祖母離世,恩師胡適來信勸他實行喪事改革,一切從簡,顧頡剛回信說:“我要改革,更說不到,因為權不在我,反對了也生不出一點效力。我可以做到的,只有不由我去踵事增華。”其繼母去世,胡適又來電云:“吾兄望重一時,四方觀禮,望痛革禮俗,以為世倡。”這次針對的是五年前顧頡剛為其父六十歲壽辰而高調做壽,引起媒體批評,但顧頡剛在日記中說:“然今日之事權不在我,又何從其言耶?”在回復胡適的信中,又加了一段解釋:“且家父年老,不忍傷其心,故且維持舊儀,將來必有以報命耳。”結果,為其父做壽花費至少八百元,繼母喪禮花費一千五百元。
顧頡剛在家庭中,基本就是順從、放任,他無意管家,這是“權不在我”的結果,也是《對于舊家庭的感想(續)》中,顧頡剛借用國外的新知而倡言“沒有人格也不應該承擔義務”的表現。
顧頡剛將此類矛盾現象稱為“蓋理智與情感不相讓也”。此語出自日記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條,鄭侃嬨就《對于舊家庭的感想》發表感想后的按語。鄭以為,“感想”一文“不如今日所作”,原因是“顧慮太多,既要改造舊家庭,就不得怕尊長痛苦”。顧的按語另有:“予非革命家,即此可見。”可知,在顧頡剛眼里,“革命家”的改造對象是社會,即社會革命(改革)家。顧頡剛為父六十壽辰做壽受到批評后,也有類似的表白,他自認不是“社會改革家”或“思想家”,唯在“讀書作文”上“頗能一致”,“故予只得從筆墨中求進展也”。
此時距一九一八年,雖已過去了二十六年,顧頡剛未必真忘記自己有關“社會改革”的言論和主張。而“九一八”以后,他致力于通俗編刊社的工作,出版通俗刊物、編輯通俗圖書,鼓動抗戰,做的亦是“社會改革家”或“思想家”的相關工作。合理的解釋是,顧頡剛乃“在家言家”,即從家庭邏輯上行事。一九七三年七月,他在日記中所加的一段補記,或可為一證明。
“補記”回顧了早年在原生家庭(族)里的痛苦經歷,“小人”作風的叔父和未受過教育的繼母在其父面前,經常嘲笑顧頡剛沒出息,只管花家里的錢讀書,不能賺錢養家。因此,一九二九年,他在廈門大學、中山大學收入較豐后,決意為父親隆重做壽,結果是“各處壽文至不勝懸,從此渠(按:指其叔父與繼母)遂另眼相看”。
為在家中爭口氣而不惜犧牲社會形象,足見顧頡剛在原生家庭(族)里遭受的痛苦和壓抑遠超過了社會給予他的待遇。但是,僅僅按照家庭邏輯行事必然與社會邏輯相沖突。因為顧頡剛不僅是社會人,而且是學界之翹楚。他的自我解說,體現的多是人性的局限,而非對自我的真正反思。
更有甚者,一九三五年十一月,為讓其父放妻子殷履安來京,避免在原生家庭(族)里受氣,顧頡剛竟在繼母去世后建議父親納妾,以照顧生活。一九二二年十月,他曾對父親為延續香火,未予通報即收叔父之孫為嗣子痛心疾首而寫信抗議,可是,十六年后,卻決定滿足父親愿望納妾生子。依照他的邏輯,這樣做“固非時代所許,但兩害相權取其輕”。
血緣關系下的“親情”是微妙的,它或許涉及本能,往往在剎那間閃現,直達內心深處。一九二六年八月,顧頡剛赴杭州省親時,感覺父親老態逼人,他用了一個“此甚足使游子傷懷”的表述。“足使”乃客觀說法,仿佛是在講他人的感受,足見此時并非刻骨銘心。八年后,他再赴杭州,見到喪妻而更加衰老的父親,在一個閃念下,似乎感覺侍父之責任重大,遠過自己的事業。他決定辭去燕京大學的教職。他主動替父親整理藏書、碑帖,且分門別類,編制目錄,這或許也是對長期在外工作不能侍奉父親的補償行為。燕京大學的同事洪煨蓮(業)來信說:“父子以天合,學校以人合。”他是在勸顧頡剛不要辭職。但顧頡剛回信說,《左傳》云:“人盡夫也,父一而已。”父親既是唯一,還有什么能比得上侍父?這當然是出于特殊時期的特殊情感。
家庭關系的復雜性還包括它的自足和自我消解的一面。顧頡剛對原生家庭(族)和父親的抱怨基本沒有中斷過。他甚至將父親與自己的通信匯集在一起,起名“縛住了嗎?”留作證據,供后人評判。可是,日記中的抱怨與日記中使用的“父大人”的虔誠稱謂,以及信中“稟父大人”的抬頭并存,又讓抱怨隱私化,變成了家庭內部不可避免的磕碰,父子間無法例外的齟齬。
從一九一八年開始,顧頡剛對原生家庭(族)的控訴和抱怨就出現在與同鄉友人、同學、同事以及殷履安的通信中。朋友、同學、同事讀后,深感震驚,以為他墜入如此痛苦深淵,一定無法忍受,故紛紛勸他以“娜拉出走”的方式離開“舊家庭”。可是,他卻仿佛宣泄了怨恨,心里重歸平靜,繼續循著家庭邏輯,做著諸多抱怨過的事。這也讓朋友、同學、同事感覺到家事難料,毋庸外人置喙的無奈。
從晚清中國無政府主義者的“毀家”,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家庭改造”,到隨后的促發人員社會流動性加快的戰爭、革命以及工業化、商業化、城市化,這些不僅從理念上沖擊著傳統的大家族式家庭的根基,也直接導致多數傳統大家庭(族)走向解體。在這個浪潮中,顧頡剛的觀念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不再考慮“養家”差不多顛覆了顧頡剛以前遵循家庭邏輯做的所有的非常“舊”的事。從此,他的小家庭也游離出顧氏大家族,變得分子化。從家庭社會學上看,家庭日漸分子化的趨勢,既導致了社會基礎的重組,也通過與傳統斷裂的方式,實際地完成了家庭的“革命”。這是只愿“改造”家庭,而無意“革命”家庭的顧頡剛始料未及的。當然,家庭“革命”的現象,還主要體現在中國城市的新派、新生的精英階層中。
回過頭來看,“家”本身的共通性是永遠不變的,變的只有時代性。顧頡剛在原生家庭(族)的遭遇,他與原生家庭(族)、與其父親的關系,提供了一個活生生的歷史變遷的例證,也折射出情感在歷史中的作用以及人的復雜性和多面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