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依
我不喜歡一切滿的東西,盛半杯溫水,吃八分飽,愛有十分也只給他五分。
從來都不敢接近密不透風的人群,遇到每每把話說滿的人也都只能是點頭之交,對于滿,可以說我是怕的。它重重的,是有壓力的,是無秩序的,是不愛自己的。
看《刺猬的優雅》,愛極了看門人米歇爾夫人,她的生活如同她的居所一樣,在最不起眼的看門房之后有一間深不可測的書房,她對精神生活是拘束的,是放不開的,可也正因為這種保留,成就了她動人的優雅。
擁有留白質量的生活都是不張揚的生活,它不是靠激情短暫地迸發,而是爐火一樣,慢慢充盈光亮。這需要功力,而不是功利。
以前讀小說、看電影都想要個結尾,再往前,父輩那一代更想要一個大團圓的結局,而到了現在,一點兒結尾也不要了。
我不再關心人物在故事中有了怎樣的人生,而是故事一旦開始,就在我的心里生長,不是在作者、編劇的筆下,也在這種程度上,故事有了和唐詩宋詞一樣的“韻味”。
當故事有了留白,有了充足的想象空間,它才能夠入心,而不是入腦。腦子是用理性來分析和規劃的,而心是動情的,是感受和體會的。
生活需要留白,藝術需要空間,而愛情亦是必須有縫隙。
見過太多女生飛蛾撲火似的愛一個男生,最后把自己燒得面目全非。飛蛾撲火的結果就是死,就是破壞,因為它太滿了,沒有一絲余地,根本沒有拿出一點點時間來看看自己。
無論何種關系的兩個人,一定要有距離,父母和兒女,丈夫和妻子,男朋友和女朋友,無一例外,這種距離是對彼此的保護和成全,也是一種自持。
有留白的愛是在表達:我愛你,我也愛自己;而滿格的愛是在說:我為了愛你,甚至可以放棄自己。
弘一法師在和日本妻子相識十一年后出家,妻子攜孩子來寺院找他,他連寺門都不讓進。
深感無力挽回的妻子要求見他最后一面,在清晨薄霧籠罩的西湖,兩舟相向,妻子喊:“叔同!”他說:“請叫我弘一。”妻子問:“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么是愛。”他答:“愛,就是慈悲。”
這個回答,很自然地讓我想起了張愛玲那句“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也無怪乎張愛玲說“不要認為我是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圍墻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謙卑”。
很小的時候看弘一法師的故事,就沒有感覺到一點點的冷酷無情,而是有種說不清的東西在其中。
到了現在,終于明了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是什么了,就是留白,對一切事物的愛必須以留白為底子,不然一方占滿,便看不到其他。他的學生豐子愷說弘一法師是有三層生活的,先是物質生活,后是精神生活,最后到達靈魂生活。
我們常人最多也就是到達精神生活層面,尤其是中國人基本沒有什么宗教信仰,林語堂說“他跳到紅塵之外去了”,那“紅塵之外”就是大片的留白,靈魂的自由。
去年春天我去虎跑,親眼見了他寫的那四個字“悲欣交集”,覺得身體一陣冰涼,在一生里,都會記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