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庚先生的學術(shù)成就

⊙ 馬國權(quán)

容庚先生一生于學術(shù)研究致力甚廣，當然，最主要的貢獻是在金文和銅器學方面，但在甲骨學、文字學、書畫篆刻、叢帖學、文學等方面，皆各有可貴的建樹。

（一）金文和銅器學

容先生從中學畢業(yè)，到逝世前的近70年中，一直都從事金文和青銅器的研究，先后撰集《金文編》《金文續(xù)編》兩部字典，編著《商周彝器通考》《殷周青銅器通論》（與張維持合著）兩部綜合性研究青銅器的專著，還編纂了金文錄、銅器圖錄等八種，并撰寫了十余篇論文。從“纂錄其文，考釋其義，參證于經(jīng)史”，到銅器的形制、定名、時代、辨?zhèn)蔚雀鱾€方面，都無不兼到，貢獻至大。

《金文編》是先生的成名之作，這是一部內(nèi)容豐富、體例謹嚴的商周金文字典。先生早年讀吳大澂《說文古籀補》，覺得該書有訂正《說文》、重視通假等優(yōu)點，但字為對臨，位置不無改變，內(nèi)容亦失之駁雜，為適應(yīng)專門化的要求，改為專纂金文。在摹寫上力求精確，考釋上博采眾說，擇善而從。給《說文》訂補匡正了若干字，如“中”“得”“悊”“非”等傳寫之訛，“余”“為”“卑”“有”“衛(wèi)”“鹿”“悤”“凡”等解說之不當；《說文》分為兩字的，如“孚—”“佋—邵”“卿—”“佃—甸”“它—也”亦為標出；凡在音方面可通假的，如“祜”假為“簠”、“”假為“揚”等，皆予指明，使能既識形體，復(fù)明孳乳假借，方便銘文的解讀。排列悉按《說文》，字頭上方標注篆體，并附順序號碼，俾便引用。字頭下的第一字，亦標注楷體，其下按年代先后，排列異體，并標明見于何器物。郭沫若在日本讀到1925年該書的初版，曾致函先生，謂“《金文編》用力之勤，究學之審，成果之卓犖，實深欽佩”。后經(jīng)1939年、1959年、1985年整整經(jīng)歷60年3次不斷的改進，特別是1949年之后兩次大量增補出土的材料，共引用器目3902器，正編字頭2420號，重文19357個，附錄1352文，重文1132個。而最后一次，因先生年事已高，由張振林、馬國權(quán)參與摹補工作。

《金文續(xù)編》（1935年）是《金文編》的姊妹篇，收錄的是秦漢兩代銅器上的文字，計收秦器86件，漢器749件。正編字頭951號，重文6064個，附錄34字，重文14，仍以《說文》為序。所收字如為假借，皆予說明，如假“是”為“氏”、假“羊”為“祥”、假“央”為“殃”等。“飲”字漢器多簡化為“從欠從水”作“?”，糾正《說文》“從今水”之說（《說文》?，為涎之初字），這對了解漢代文字使用情況，特別是由篆嬗變?yōu)殡`的迅急變化，很有幫助。

容先生另一部重要著作是《商周彝器通考》，這是銅器研究史上的集大成之作。自宋以來，有關(guān)銅器著錄之書不少，但多數(shù)著眼于銅器個體的研究，其所著書，或錄圖像與銘文，或僅釋文字，或間加考證，皆無以觀其會通。先生于1927年曾撰《殷周禮樂器考略》一文，已著意于此，但嫌簡略，其后以8年之力，30余萬字，作此詳盡賅備的綜合性專著。全書分為上下兩厚冊。上冊為文字部分，前有于省吾序，接著分為上下兩編：上編為通論，主要論述青銅器的基本問題，計分源起、發(fā)現(xiàn)、類別、時代、銘文、花紋、鑄法、價值、去銹、拓墨、仿造、辨?zhèn)巍N毀、收藏、著錄等15章；下編為分論，按銅器的用途，分為食器、酒器、水雜器、樂器4大類，每器皆記其形制、花紋、銘文、著錄等。文內(nèi)附插圖300余幅，以便參考。下冊為圖版，凡千余幅，材料宏富，征引翔實。此書1941年由北京哈佛燕京學社出版，雖距今已逾50余年，然仍為研究青銅器的重要參考書。

20世紀50年代中，容先生曾為中山大學部分中文、歷史系教師舉辦青銅器專題講座。時全國各地基本建設(shè)大規(guī)模開展，急需考古人才及有關(guān)書籍為助。聽課者之一的張維持先生，在容先生指導下以《商周彝器通考》為基礎(chǔ)，并參考新出有關(guān)青銅器的論著，改編成旨在普及的《殷周青銅器通論》（1958年），計凡10章，19萬字，文內(nèi)插圖逾百，論述簡明扼要，頗便普及。全書引用的器物只有《商周彝器通考》的三分之一，但在分類上似比《商周彝器通考》更趨縝密。此書由科學出版社以“考古學專刊丙種第二號”出版。

容先生先后編有金文集一種和銅器圖錄七種。金文集名《秦漢金文錄》（1931年），凡五冊，為秦漢金文拓片的匯編。過去向乏此類專書，先生經(jīng)兩年南北奔走，向十數(shù)金石學者商借拓片，并加鑒別排比，始底于成。計收秦器86件，漢器749件，不獨資料完備，而編纂著錄之法，亦獨樹一幟。1931年由中研院史語所出版，《金文續(xù)編》之能編成，資料全出于此。銅器圖錄有以下幾種：一、《寶蘊樓彝器圖錄》二冊（1929年）。先生于1927年獲聘為北平古物陳列所銅器鑒定委員，應(yīng)邀參與沈陽、熱河兩行宮銅器的審定工作。沈陽的一批共798件，乾隆時雖編入《西清續(xù)鑒乙編》，但真?zhèn)坞s陳，先生從中選出92器，各記其形制、大小、輕重、色澤，附以照片考釋，以器藏故宮寶蘊樓，因以《寶蘊樓彝器圖錄》名之。二、《武英殿彝器圖錄》二冊（1934年）。熱河行宮藏器凡851件，清代未經(jīng)編錄，先生從中選出百器編成是書，當中不乏瑰奇?zhèn)愔罚纭俄瀴亍贰遏~匜盤》《乘輿金缶》等。以當時器藏武英殿，故名。先生在序中云：“前代著書，重文字而忽視花紋，欲考圖飾者恒有無所取材之嘆，故摹拓花紋與文字并列，為著錄者開其端。”三、《西清彝器拾遺》一冊（1940年）。頤和園建成，曾移內(nèi)府藏器于此。1933年因受日寇威脅，古物南遷，頤和園藏器因之亦選取南移。但選取倉促，不無遺珠。先生在余器中選出20器，編成是編。時北京已淪陷，恐日寇覬覦，故諱言所出，題以今名。上述一至三種，均故宮藏品。四、《頌齋吉金圖錄》一冊（1933年）。五、《頌齋吉金續(xù)錄》二冊（1938年）。兩書所載，都是容先生自藏之物，前者收39器，多未經(jīng)前人著錄；續(xù)錄134器，半數(shù)得于廬江劉氏。自來收藏古銅器的，多屬富貴顯達之輩，先生為什么要節(jié)衣縮食去購藏銅器呢？他在自序中說：“商周彝器非寒士所敢望，然環(huán)顧宇內(nèi)，干戈擾攘，所出日多，政府莫能禁，有博物館出而購求者乎？無有也。此種種者，不流海外，將安所歸？抱殘守缺，亦余之責也。嗣是廠肆時有游蹤，力所能購，間取一二，金有不足，或舍舊而謀新，即《昜兒鼎》亦不復(fù)能久存，若‘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與德父夫婦同惋悵者，比比也。”他收藏的這批銅器，及后來所得的《欒書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均已全部獻諸國家了。六、《善齋彝器圖錄》三冊（1936年）。廬江劉體智，號善齋，為民國后收藏銅器最多的一人，曾有《善齋吉金錄》28冊行世。但器物用繪圖之法，讀者無法得見廬山真面。容先生為精選175器，照片文字兼重，并加考釋成此。上述六種圖錄，皆先生以親見器物編纂而成。七、《海外吉金圖錄》三冊（1935年）。我國銅器文物，流失海外極多，此書乃據(jù)日人編集的《泉屋清賞》《陳氏舊藏十鐘》《泉屋清賞續(xù)編》《白鶴帖》《周漢遺寶》等7書所載，加以選錄，并糾正原書誤說，拓片不佳者易以舊拓，并加考釋而成，以供國人研究。其良苦用心，可見一斑。

容庚 題羊己爵拓

在十多篇的論文中，屬于專題探討的，有《漢代服御器考略》（1928年）、《周金文中所見代名詞釋例》（1929年）、《青銅器的起源和發(fā)展》（1962年）、《宋代吉金書籍述評》（1963、1964年）、《清代吉金書籍述評》（1962年）、《鳥書考》（1934年）、《鳥書考補正》（1935年）、《鳥書三考》（1938年）、《鳥書考》（增訂）（1964年）；有關(guān)器銘考釋的，有《毛公鼎集釋》（1932年）、《頌壺考釋》（1932年）、《晉侯平戎盤辨?zhèn)巍罚?937年）、《秦公鐘簋之年代》（1937年）、《弭叔簋及訇簋考釋的商榷》（1960年）；而屬于工具書性質(zhì)的，還有《宋代金文著錄表》，原為王國維先生所編，容先生據(jù)以重加編訂、補充，方便讀者。《西清金文真?zhèn)未尕怼纺讼壬鷧⑴c古物陳列的銅器鑒定工作中，取實物與《西清古鑒》《寧壽鑒古》《西清續(xù)鑒甲編》《西清續(xù)鑒乙編》所載，細加審定，得1176器，分“真、疑、偽”三類表以別之。其見于各家著錄，知為同器，予以注明，其時代、定名不確者，皆為厘正。

（二）甲骨學

容先生早年致力于金文研究的同時，對甲骨文亦嘗加考索，在燕京大學便曾以“甲骨文”開設(shè)課程。他在這方面撰有論文兩篇：《甲骨文發(fā)現(xiàn)及其考釋》（1923年）是在讀研究生時寫的，概述發(fā)現(xiàn)之后，將各家的考釋分“小學”“歷史”兩項，小學方面分：象形文字、會意文字、斠正說文、斠正經(jīng)文、參證金文、參證古籀等項做介紹；歷史方面則分列都邑、帝王、制度、卜法為說。《甲骨文概況》（1947年）分發(fā)現(xiàn)、作家、著作三者論述。作家舉12人；而著作分文字類、考釋類、雜著類、字書類、目錄類，引書凡55種，皆有詳盡介紹，對學者認識此門學問的研究很有啟發(fā)作用。

專著為《殷契卜辭》三冊（1933年），與學生瞿潤緡合作。燕京大學曾購藏甲骨1200片，先生汰除偽物之后，選取874片編成此書，分圖版、釋文兩部分，末附文編以便檢索。此書的第20片，知殷先公先王的次序，與王國維所論相合；31片知衛(wèi)人讀“己亥”為“三豕”之由；由596片知卜法先灼龜而后刻辭，且卜辭不加于兆上；由229及230片，知有以甲骨文練習契刻之用者。

（三）文字學

容先生在東莞中學任教時，曾開文字學課，以后在燕京大學、嶺南大學、中山大學，也都開設(shè)過文字學課，所編《中國文字學形篇》《中國文字學義篇》合成一冊，約8萬字，由燕京大學印行。《中國文字學形篇》主要論述文字學之意義、沿革、關(guān)系、研究方法，尤重字體特點與演變等；《中國文字學義篇》主要介紹“六書”之造字、訓詁、文字改革，條理明晰，頗便入門。十余年前，臺灣仍有兩家翻版本，其中一家更盜用書店編譯所名義出版，但幸出先生手書，識者一見即可了然。

與文字學有關(guān)的論著還有數(shù)種：《秦始皇刻石考》（1935年）是一篇系統(tǒng)研究秦始皇巡視各地所刻《嶧山刻石》《泰山刻石》《瑯邪臺刻石》《芝罘刻石》《東觀刻石》《碣石刻石》《會稽刻石》的專著。《史記》僅錄其中的六篇，缺《嶧山刻石》，而石傳于今的只有《瑯邪臺刻石》一種，《泰山刻石》僅殘存數(shù)字，《芝罘刻石》《會稽刻石》又出仿寫，《東觀刻石》不傳，各刻石并多翻刻之本。先生經(jīng)多時搜集研究，寫成是篇，計分五章：一、刻石之源起；二、刻石之形狀及存佚；三、刻辭之校釋；四、拓本之流傳；五、結(jié)論。末附各刻石著錄表及圖版18幅。此專著對考察秦代文字、用韻情況，頗有參考價值。《古石刻零拾》（1934年）是輯錄《詛楚文》《泰山刻石》《漢袁安碑》《漢袁敞碑》《魏蘇君神道》《素下殘石》《晉左棻墓志》等七種金石拓本，并各撰文字與史事考釋的論著，鉤稽甚廣，凡二萬余言。《論〈說文〉誼例代顧頡剛先生答柳翼謀先生》專探討說文誼例之有否；而《尚書中“臺”字新解》則以金文辭中“臺”字之用法，以推定《尚書》的含義。容先生雖然是一位古文字學者，但不反對簡體字，而且積極倡導，1935年曾在燕大開設(shè)“簡筆字”一科，取《平民字典》所收的4445字，加以簡化，經(jīng)與學生逐字討論后，然后寫定印行為《簡體字典》。20年后，其中好些字被采納于簡化漢字之中。

（四）書畫篆刻之學

先生少時曾學篆刻與國畫，嗣又專注于古文字，中歲以后，復(fù)致力書畫學之研究，均曾成專著多種。

容先生最早發(fā)表的著作，一是《雕蟲小言》（1919年），這屬篆刻學的論文，凡43段，9500余言。強調(diào)治印必先習篆，熟悉金石碑版，多取借鑒，并列舉參考書籍和足資取法的名家，以供研索。另一書是《東莞印人傳》（1921年），與弟容肇祖同輯。搜集明以來東莞已故印人19人，人各一傳，并以原作印蛻附后。這比清人周亮工《印人傳》、汪啟淑《續(xù)印人傳》之有傳無印的體例好多了。

容庚 臨旂鼎銘

先生在1936年曾編《頌齋書畫錄》和《伏廬書畫錄》。前者是先生自藏書畫的一部分，凡16家；后者為伏廬陳漢第所藏明清大家的書畫27種。兩書皆合譜錄、傳記、收藏（包括作品質(zhì)地、尺寸、風格特征、題識）三者于一書，為編纂書畫圖錄與著錄書籍，開一范例。《頌齋書畫小記》（1950年）是繼上述兩書畫錄后的同一類著作，因未附圖錄，故以“小記”名之，包括所見、收藏。此文所載只是很少的部分，20世紀50年代后，收藏多了，所記皆為個人所藏，于近世作者史事，尤留心搜集，竭力增補，全稿凡百余萬言，30余冊。

書畫著錄的考訂，是一件需具識力而縝密的研究工作。容先生從1942年開始，即就沈凡遜為美國人福開森編纂的《歷代著錄畫目》進行補訂，先成《歷代著錄畫目補編》。原書雖云引書130種，其中不少實出轉(zhuǎn)錄，細核僅97種，先生為之補至150種，并將版本較差者易以佳本，用了多年的精力將《著錄畫目》進行大量的正偽和刪繁工作，到1965年寫成定本，取名《歷代名畫著錄目》，所錄畫家2000余人、畫目凡5萬多條。美術(shù)史家要研究歷代某一畫家的作品，或某一張畫的真?zhèn)危喆藭瑯O有助益。先生在這項長達20多年的著述工作中，曾單獨抽出元代畫家倪瓚的資料寫成《倪瓚畫之著錄及其偽作》（1948年），后改名《倪瓚畫真?zhèn)未尕肌罚瑢ⅰ澳弋嫛狈秩龋狠^可信據(jù)者為正錄，得162幅；信疑參半者為別錄，61幅，附3幅；偽作68幅，附1幅。以畫系年，詳記著錄、質(zhì)地、尺寸、題跋。其真，其疑，其偽，俱提供了可考的根據(jù)。

先生還寫過一些評論畫論、畫譜的文章。《頌齋讀書記》（1941年）一文評述畫論六種，計有明莫是龍《畫說》、清龔賢《畫法冊》、袁樹《皇清畫匯》和《國朝畫征后錄》、陶梁《紅豆樹館書畫記》，近人于安瀾《畫論叢刊》。先生曾得董其昌自書《閑窗論畫》冊及跋語，推知《畫說》或出莫是龍抄本，遂誤為莫氏所作。于龔、袁、陶等之書，并有詳妥評說，而對《畫論叢刊》選錄之缺、版本之失、校勘之疏，評述尤詳。《記竹譜十四種》（1947年），以所見自元李衎、柯九思至清人所作竹譜，每種皆記其版本、作者、內(nèi)容優(yōu)劣及異文校勘等，俾讀者知所選擇。另有研究古代畫像刻石的《漢武梁祠畫像錄》（1936年）及古代流行書體之一的《飛白考》（1949年）等。

（五）帖學

帖學研究在容先生晚年學術(shù)生涯中，占有相當?shù)谋戎兀_拓了自宋以來叢帖的綜合而深入的探考，并取得空前的創(chuàng)獲。

先生在20世紀30年代初得到清人沈復(fù)粲的《鳴野山房帖目》抄本，此稿收錄叢帖78種，喜其草創(chuàng)，訛誤雖多，輒以所見為之改訂增補，遂成校補一卷。先生于1941年底移居上斜街東莞會館，與琉璃廠密邇，時往帖鋪觀覽，5年間得編叢帖目159種。50年代初先生北游，見叢帖以賤價拋售處理，便購百余種以歸。其后多次北行，并有所得，共計220余種，可謂公私收藏之冠。另外先生還從北京、上海、杭州等地圖書館、博物館獲見自藏所未備者，加以補錄，合共310余種，前代所刻叢帖已薈萃于此。計分歷代、斷代、個人、雜項、附錄五大類。每帖除錄其子目、序跋外，多附摹刻者小傳，及各家評鑒，而備引張伯英的《法帖提要》之說不鮮，時亦補以己見，以“按”字別之。網(wǎng)羅宏富，編次井然，錄目明晰而妥備。1964年寫成定稿，凡20卷，前后歷時33年。先生認為，著錄帖目有四方面的難處。第一是叢帖的難得。前人有帖目數(shù)種，如程文榮的《南村帖考》、惠兆壬的《集帖目》及前述的《鳴野山房帖目》，所錄皆不逾80種，可見得叢帖著錄之不易。第二是子目之難編。前人定法帖的帖名，多取帖前的數(shù)字，或長或短，各有側(cè)重，頗難適從。第三是一帖往往一分為二，或二合為一，加之錯簡，分合難于確定，如王羲之的350多帖就是例子。第四是真?zhèn)蔚碾y辨。《閣帖》中有好些帖，真?zhèn)尉墼A了幾百年，至今仍有若干問題疑莫能決。因此，如果沒有千載一時的機遇、購備豐贍的資料，特別是若稍欠湛深的學養(yǎng)、實事求是的科學態(tài)度和堅韌不拔的治學精神，要編纂成像《叢帖目》這樣逾百萬字的帖學空前巨著，是不可想象的事。

容先生對叢帖中的重要帖刻，亦曾作過專門的探討，如所著《淳化秘閣法帖考》（1952年）和《澄清堂帖考》（1961年）便是例子。《閣帖》是傳世最早的一部叢帖，刻于淳化三年（992），取材于內(nèi)府所藏歷代墨跡，自古代帝王至唐人之書，羲獻父子占其大半。因編次者王著學識不足，采擇不精，標題多誤，且編次雜亂，為后世所詬病，米芾、黃伯思、王澍等并有刊誤、考訂之作。先生據(jù)有正書局《閣帖》影印本，與潘氏、顧氏、肅府三本，詳加校勘，并參考諸評說，寫成是篇，計分法帖之興起、閣帖之摹泐、各帖之真?zhèn)巍⒏魈囌`、閣帖之翻刻五章，并附“帖名同異表”“標題次序同異表”，以考據(jù)之法，對《閣帖》的有關(guān)問題進行徹底的論析，全文5萬余字。至《澄清堂帖》，宋人論帖之書皆未提及。明人邢侗得其殘本，刻王羲之38帖于《來禽館法帖》。董其昌得《澄清堂帖》卷五，選羲之41帖于《戲鴻堂法書》，并跋云：“澄清堂宋人以為賀監(jiān)手摹，南唐李氏所刻。余見五卷，皆大王書，出《淳化帖》之上，亦加賀八清真，下視王著，此間可容數(shù)等，真法帖之祖也。”清人翁方綱、近人張伯英對董氏刻于南唐之說頗有駁正，張伯英更據(jù)缺畫為避南宋諱，定為宋刻。先生獲觀該帖宋拓的卷十一及部分翻刻本，于是博綜前人論說，益以個人心得，考定此帖為南宋嘉定間人所刻。全帖可能為十二卷，于卷一、卷二、卷三、卷四、卷五、卷十一的內(nèi)容，并為一一列出。書帖由羲、獻父子以迄蘇軾等人，骨氣清勁，然亦有單弱之處。明人已不能詳?shù)摹冻吻逄锰罚潦且训闷浯蟾帕恕?/p>

為提供同好參考，先生曾編印兩本名帖的集子。一本是《二王墨影》（1936年）。自宋以后，王羲之、王獻之墨跡已極罕見。乾隆時，清高宗乾隆得羲之《快雪時晴帖》、獻之《中秋帖》、王珣《伯遠帖》，即以“三希”名其堂。此集輯故宮舊藏《快雪時晴帖》《游目帖》《何如帖》《奉橘帖》《修載帖》五帖，并益以日本所藏唐開元、天寶間所摹羲之《喪亂帖》《二謝帖》《得示帖》《哀禍帖》《孔侍中帖》五帖，及張伯英所藏《此事帖》，合羲之11帖，王獻之《中秋帖》，附以王珣《伯遠帖》，共13帖，宇內(nèi)所藏，庶幾俱備。先生為撰《敘錄》9500言，詳述“二王”及王珣史事、書藝和各帖的有關(guān)情況。另一本是《蘭亭集刻第一集十刻》（1939年）。王羲之的《蘭亭序》，遒媚勁健，因唐太宗的推重，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等大書法家，都以臨拓相尚，有“天下第一行書”之稱。宋代以來，刻本極多，宋人薛紹彭所藏已達二百種，降至清代，對《蘭亭序》的考證，已成專門之學。先生1938年得明人宋濂等舊藏《蘭亭序》82種，加之友好見貽，擬選若干刻匯為《蘭亭集刻》，一集十刻，分集印行。第一集計收《古定武本》《神龍本》《唐綠綾本》《修城本》《舊梅花本》《唐硬黃本》《甲秀堂本》《虞臨本》《褚臨本》《領(lǐng)字從山本》，皆各具其勝，并附宋濂、馬治、馮敏昌等諸家題跋，均以珂羅版精印。先生撰序述其本末，此書對《蘭亭序》愛好者很有參考價值。

（原載《燕京學報》1996年新2期，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