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鑫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經典化是網絡小說發展中不可避免的趨勢。據社科院發布的網絡文學發展報告顯示,截至2019年,中國的網絡文學用戶已達4.55億,5成以上的網絡用戶都是網文的讀者,網絡文學毫無疑問已經擁有了最大的讀者群。網絡文學廣義上的概念是首發于網絡上的文學作品,包括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目前被我們所理解的多是指代網絡小說這一具有代表性的網絡文學類型。而作為新媒介文學,網絡小說的升溫無疑得益于數字媒介的沉浸性與互動性,同時“Z世代”用戶的多樣化需求及強烈的表達欲,也使得網絡小說融入了更多新時代的風格印記,成為當代文學領域中最具活力的一個分支。新媒體為依托擁有大眾讀者的網絡文學有很大的可能性會成為當代主流文學。[1]經歷了20多年的文學實踐過程,以網絡小說為代表的網絡文學已日趨呈現出經典化的萌芽。
網絡小說的分類眾多,但從其敘事來看,多追求瑰奇新穎,在玄幻、仙俠、懸疑、武俠等網絡小說類型中大多表現為神界、魔界、妖界等虛幻空間與現世間的交錯演繹,這種表現形式下有著唐代傳奇中人妖相戀、神仙道術、定命再生等“作意好奇”的敘事方法的影子,同時也包含有六代志怪中因果輪回的超自然現象這類內容。唐代傳奇不僅是一種具體的小說文體,也是一脈相承的敘事模式。自兩漢時期的《漢武內傳》《虞初周說》起,開始有了傳奇意味的萌芽,至于六朝時期的《博物志》《述異記》,可見唐代傳奇的雛形。而從唐代開始便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傳奇后,這種模式在宋代《醉翁談錄》、元代《天寶遺事》明代《剪燈新話》、清代《長生殿》等一系列文學作品中不斷延續并拓展著。正如《喻世明言》中司馬貌斷獄故事是在《梁史平話》中孕育而出的一樣,網絡小說也不是無本之木,其敘事中的瑰奇新穎,也在一定程度上傳承和發展了唐代傳奇。[2]例如天下霸唱的盜墓尋寶小說《鬼吹燈》,在故事中的古滇國獻王墓、西夏國遺址、龍樓寶殿等墓葬場景中,主角一行人裝備桃木釘、黑折子、墨斗等一系列盜墓器械面對種種超自然力量時,帶來懸疑感與神秘感的,不僅僅是墓葬文化的魅力,還有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不確定性。這些以現有科技知識無法解釋的現象,極大程度地吸引了讀者的閱讀興趣,并進一步猜測、想象支撐這些神秘現象的合理解釋。[3]而且網絡小說中的瑰奇新穎不但讓讀者有持續探究下去的動力,更是讓讀者在接受后產生自身的理解并進行再創作,這也是在文學接受意義上佐證了網絡小說的傳奇敘事模式對讀者的強大吸引力,為其經典化過程提供內在支撐。
從六朝志怪開始梳理,唐代傳奇、宋元話本、明清小說,中國傳統小說在發展過程中都離不開以想象的情節構造為核心的虛構性故事,這也是最為敘事模式的傳奇的本質性特征。任何體類的文學的創新,都有著傳統的基礎,即使是推翻舊有的規則,以叛逆的形式登場的,也包含著傳統的基因。屬于傳統文學形式的傳奇的瑰麗新穎在新媒體時代發生了形式上的新變,網絡小說表現出的大眾語態的傳奇精神便是其對傳奇敘事傳統創造性的繼承與發展,傳奇精神是傳統也是當前網絡小說繁榮發展的必要條件。
首先在大眾傳統印象中,網絡小說是以奇幻、都市、言情等類型為人所知,很多時候被認為是內容低俗,難登大雅之堂。不可否認的是目前網絡小說的質量仍然良莠不齊,但如因此就給其貼上低俗的標簽,未免過于武斷。即使被認為是災梨禍棗的玄幻小說,也有一定的可取之處,經常通過提供隱喻性的內容來接合與讀者日常生活經驗有關的社會意義。故事是生活的比喻,以青少年為主要受眾的玄幻小說在場景設置中與讀者的生活結構性的相似,主角會在成長的過程中不可避免要接受來自學院的影響。正如青少年在學校中會遇到分班、升學、考試等情況,小說中的學院同樣有各種大比及榜單等的設置。[4]《大主宰》中牧塵在少年時期經歷過兩次重要的升學經歷,還遇到了被退學的情況,而后在進入學院后參加學院大賽等活動,這些經驗對他后來的人生發展至關重要。玄幻小說中關于學院的設定濃縮了現實的校園生活,并進行了改造,沒有繁重的課業壓力,更多的是學生、老師、院方三者間交錯復雜的博弈,這種鮮明的特征易于青少年辨識。同時玄幻小說在校園中排除現實生活中的壓抑,用玄幻的方式處理現實,使得讀者在這種相似卻又不同的場景中,擁有更多自我反思的契機,在共鳴中得到經驗性的啟發。[5]
其次近年來現實題材的網絡小說強勢崛起,這種審美的轉向讓網絡小說向現實世界進行了拓展,與社會生活互文,展現出了成熟化的傾向。這種傾向表現為從展現個人實力到發揮集體經驗,從片面歷史觀到辯證歷史觀。[6]網絡小說中的現實主義題材相較于玄幻題材,少了個人英雄主義的一面,增添了體現勞動人民智慧的集體經驗的一面。如同好萊塢電影中主角能憑一己之力拯救世界一般,玄幻小說在情節的推動中也多依靠主角的個人力量,依靠主角的種種奇遇,放大了事情發展中的偶然性。《莽荒紀》中紀寧雖然刻苦修煉,但其轉世之時機緣巧合得到的機緣才是立生的根本,這種模式下的劇情強調個人力量的決定性作用。而網絡小說走進現實后,在對現實的觀照中從原來發揮淺層次精神振奮的作用,升華為對內心的指引。進入現實的小說中的人物仍然是英雄式的,卻不在只是一個英雄。[7]《朝陽警事》中近六成內容的原型來自現實生活,聚焦社區基層民警的工作日常。《明月度關山》則是將鏡頭轉向支教并最終選擇扎根在鄉村的教師。《二胎囧爸》《你從火光中走來》《復興之路》等一批網絡小說更與讀者的現實生活經驗息息相關,引起共鳴,通過指引讀者直面生活,審視自身,深化對社會的認識,這種隨時代的發展而衍化的內涵及題材的表現正是其經典化的必要條件。
網絡小說擁有龐大讀者群的一部分原因是網絡小說的創作始終以讀者為中心,而這也就決定了網絡小說本身的內涵必定要考慮到大眾文化的接受,從優秀的中華文化中汲取養分。故而很大一部分網絡小說中都能找到神話傳說、古典文學的影子。[8]如《悟空傳》是借鑒了名著《西游記》的整體故事框架,故事的底層文本仍然是西天取經,由唐僧、孫悟空,豬八戒這三者各自的故事為線索,組成了一個有著相對獨立性又完整的故事。同時又引入了現代視野,打破傳統文學二元對立的局面,打破《西游記》中神威的絕對性,故事中作者保留的西游記中的神仙洞府,其內層深意與原先截然相反。仙氣繚繞的神仙宮殿化為了死氣沉沉的精神煉獄,相反,妖怪洞府卻是一片生機的和睦樂園。[9]小說的內蘊也被重新結構,孫悟空的靈魂被一分為二,一個是迷茫的為了功德加身而西天取經的孫行者,另一個則是充滿反叛精神的妖族首領齊天大圣,集兩者于一體的孫悟空只能發出“生我何用?不能歡笑。滅我何用?不減狂驕”的哀嘆,折射出社會中人們所表現的一種不確定性的迷茫。這種傳統文化意涵,能喚起民族共通的心理結構,引起讀者普遍的心理共鳴,由此實現網絡小說的藝術價值,催化經典的建構。
同樣的,民族文化、價值追求也在網絡小說中得到了傳承,《長安十二時辰》的創作在結合傳統文化符號構造以盛唐長安為歷史背景下,借由差異化的階層、身份的人物在長安危機中的行為表現,傳達維護社會穩定,捍衛家園的精神內核。小說將中國古代物態文化融入日常生活細節處,上到皇宮的宴飲,下到百姓的節慶,無不是在向讀者敘述唐人的社會生活風俗,在具體的生活場景之中,疊加強化的唐文化視覺符號,投射的是民族的歷史文化風貌。在視覺層面的具體表征之外,小說節奏的推動、價值的取向始終圍繞著“家”與“國”的辯證統一,表現出對愛國傳統的弘揚。網絡小說在傳達藝術文化之外,聚焦人文精神,道德心理,通過閱讀引發讀者進一步對民族文化內涵的追求,是傳承發揚優秀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一環。具有深厚文化寓意的網絡小說通過加強作品對民族文化認同感影響讀者的同時,也不斷地強化了自身的經典化趨向性。
經典化作為一種動態的路徑有很多可選擇的實現方法,從文本自身來看,由批評家進行反復文學批評研究,毫無疑問能使之邁入經典化的過程。另一個方面來說,文學作品最終所面向的始終是讀者,社會大眾的認可度,對作品的接受也是經典化過程的一種選擇。據國家統計局統計,網絡小說的讀者主要分布于18歲至50歲的年齡段,而我國網民主要分布于10歲至50歲之間,由此可以推測隨著10歲至18歲的這批網民的成長,網絡小說讀者的增長空間仍然很大。在地域分布上,超過37%的讀者居住于三線及三線以下城市,意味著隨著網絡進一步在欠發達地區普及后,網絡小說將擁有更大的下沉市場,更多的潛在讀者。網絡小說的海外的市場同樣欣欣向榮,2019年國家文化和旅游部的文化出口企業重點名單上包含了閱文,掌閱等多家網絡小說企業。世界互聯網大會上借經翻譯的穿越類小說《家園》、玄幻類小說《修羅武神》憑借過百億次的點擊量,成為中國網文海外傳播的優秀成果。[10]這些不斷變化著的讀者群體作為價值主體,在網絡小說經典化建構這一評價活動是重要的衡量尺度。
除此之外,網絡小說的市場規模還體現在了評獎之中,網絡文學雙獎包含了科幻、言情、都市、玄幻、等主流網絡小說類型,獲獎的《瑯琊榜》《將夜》更是成為熱門IP,通過對世界觀、作品形象、人物情感的二次創作,在影視、音樂、游戲等領域持續影響,對網絡經典化過程的建構產生了重大影響。而橙瓜文學獎更是網絡小說界的風向標,由中國作協、書旗小說、掌閱科技等作為戰略合作方,各省市作協作為合作單位以及多家媒體支持,成為網絡文學的權威。正如評論界不太看好的《平凡的世界》在獲得茅盾文學后,在社會接受的程度上成為經典一樣。這些網絡文學獎項,也讓游戲網絡小說廣泛傳播,擴大了網絡小說文化市場的規模。[11]
誠然,部分網絡小說的創作出于商業目的,作者不得不采取周更甚至日更這樣高密度的寫作模式,加之篇幅的冗長必然使得在文字語言和角色形象的塑造有所欠缺,這也是部分學者認為網絡小說稱不上是文學作品的原因。但網絡小說像唐代傳奇、明清小說一樣,作為大眾文學的一部分,在大眾文化繁榮帶來創作者的拓展過程中,經歷一段時間的積淀,已經涌現出不少優秀的創作者,創作出了不乏優秀文學價值的作品。更為重要的是網絡小說在建構經典化的過程中有其自身不可忽視的優勢,文學文本通常包含語言層、形象層、意蘊層,而表達思想情感這類文學的本質任務是難以通過語言層和形象層上的語言和角色形象來完成的,同時在作為象征思維的文學中,讀者追求的是內容背后的深層情感邏輯。所以相對而言,網絡小說的優勢恰恰是構建精彩的故事,讓讀者通過故事情節理解其象征的內在情感,在感受到情感之后反作用于讀者自身,使讀者獲得來自文學的力量,這也是網絡小說是文學作品的原因,評價其優劣,判斷其是否為經典不能單單只通過語言層來判斷。任何文學形態的經典化都需要不斷地實踐來證明,網絡小說同樣也是如此。作為復雜的文學現象,網絡小說經典化的建構必然在多種力量共同作用下進行的,研究網絡小說經典化的建構對于當代文學,甚至對于文學史研究具有很大的學術價值和現實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