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穎
(山東大學,山東濟南 250000)
文學作品中的色彩已非自然界色彩的還原和堆砌,它經過作家們主觀意識的過濾、加工、提煉[1],變成了其思想情感的產物,對表現他們豐富的內心世界,展現紛紜變化的社會生活有巨大的影響力。莫言在這一方面極其擅長,他用色彩詞構建視覺,同時也將聽覺、嗅覺大膽地寄托在色彩詞上,模糊幾種不同感官之間的界限,甚至利用夸張的手法,形成強烈的文學沖擊性。莫言的《紅高粱家族》就被稱為是“繪畫性對文學的占有”。研究《紅高粱家族》中的色彩語言運用可以加深對莫言作品的理解,同時有助于文學創作過程中自如地運用色彩語言。
超常新奇的色彩搭配是莫言營造小說氛圍的重要手段。例如,在奶奶出殯時有這樣一段描寫,“紅得發紫的野茄子花在水草的夾縫里憤怒的開放……土黃色中星雜著白斑點的云雀在白氣裊裊的高空中尖聲呼嘯”[2],紅紫黃白浮雕式的構建了當時的情景,活脫脫的描繪了一幅非常有意境的充盈畫面。例如,小說的第三章為狗道,具體內容寫的是爺爺父親與狗之間的爭斗,章節中對狗的描寫均是很明確的色彩詞,莫言直接寫為黑狗綠狗紅狗藍狗,每個顏色對應的狗都有各自的特點,在狗群中擔任不同的角色,是一處非常超乎讀者想象的色彩搭配。
色彩詞是視覺上的靜態詞,如若賦予顏色詞以動態的形式,讓色彩有流動感,則會使文本擁有動態的視覺效果。例如,從游擊隊伍出現時,“墨水河由暗紅漸漸燃成金紅,滿河流光溢彩。”色彩逐漸由暗淡變得明亮,對景色的描繪,使整個畫面呈現出流動感,預示即將有大事發生。莫言將筆下的色彩賦予了動態的美感,因而使讀者有了動靜結合的立體感知,在閱讀過程中身臨其境,浮想聯翩。
顏色詞可以起到渲染氣氛的作用,小說中用于特殊環境背景下的顏色詞呈現了整體的色彩和諧美,為作品染上對應情感的底色。例如,在奶奶出嫁時,“一個血紅的閃電,一道殘缺的杏黃色陽光,從濃云中,嘶叫著射向道路”。天上嘶叫著的閃電是血紅色的,這里用的是不符合現實的形容,畫面凄涼又詭異,仿佛即將有災難降臨,給后面路遇劫匪的情節做了鋪墊。
借客觀之色,言主觀之情。色彩這東西本來毫無顏色,作者給其增添上思想感情,就好比寓情于景。色彩能夠表達情感,這是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它能夠瞬間引起人們的視覺注意與情感共鳴。例如,莫言在小說的末尾將強烈地對紅高粱追憶的情感寄托于對顏色詞的運用上,通過“暗紅色”的高粱頭和“黃水”描寫其瑰麗和堅強不息的生長狀態,抒發出強烈的思鄉情感。而后表示現在的雜種高粱是永遠替換不了紅高粱的靈魂和風度的,指望人們能夠牢牢記住紅高粱精神,帶著這光榮的圖騰去闖蕩荊棘叢生、虎狼橫行的世界。
作家可以通過色彩的對比,讓文本畫面顯得更加充盈,在感情的抒發上,采用鮮明的對比也可以使感情的濃度升華,如同繪畫一般,明暗程度冷暖色調的運用都是至關重要的,它直接影響形象的塑造,場景和情節氣氛的渲染以及作品主題的揭示。例如,關于文中明暗色彩的對比,小說中的“家”被燒了,飽含著幾十年恩怨的庇護所倒塌了時,莫言寫到“我家房子燃燒時放出一些翠綠的火苗……藍色的房瓦在大火中彎曲變形,呈現暗紅色”。前句寫翠綠,后句寫暗紅,這一明一暗構建的巧妙,再加上藍色,綠藍紅三色交輝,畫面感直觀鮮明。
莫言非常喜愛使用紅色,其17部文學作品的標題中“紅色”出現了5次。“紅色”作為《紅高粱家族》中出現次數最多的顏色,可以視為文中的主體色彩,莫言將其運用得游刃有余,將它以不同的運用手法展現,表現的象征意義非常之多,可以概括出生命力、反叛與自由、欲望與野性、鮮血和死亡、民族精神等象征意義,充滿著殘暴、性、壯烈等意思。
“紅色”代表著生命力。莫言用生動的筆觸展現了高密東北鄉紅燦燦的高粱地,對這片高粱地運用了頗多渲染,在遣詞用色上非常精細,僅僅對高粱地的形容就用到了“血紅”“通紅”“鮮紅”等紅色詞,高粱的“紅”是強勁有力的,是頑強不屈的,高密東北鄉生長的鄉民就如同高粱地中的一束高粱,一直在肆意野蠻的生長著,所以當日寇踏平紅高粱時,即是在踐踏著生命。
“紅色”代表著自由。奶奶就是一個中國舊社會反叛女性的代表,她不屈于家里的安排,勇于對抗封建禮數,種種行為都繼承了這片高粱地獨特的自由精神,莫言多次使用紅色詞將奶奶悲劇的一生和獨特的自由精神與紅色相互融合,塑造了一個偉大的女性形象。
“紅色”代表著欲望和野性。在這些紅色的映襯下,人們的原始欲望被激發,變得敢愛敢恨,在高粱地里爺爺奶奶進行了大膽又神圣的野合,以天為蓋以地為床。
“紅色”代表著鮮血和死亡。羅漢大爺被當眾實施酷刑,奶奶悲壯的慘死,日寇襲擊了村子,高粱地上橫尸遍野血流成河,種種壯烈犧牲染紅了高粱地,鮮紅色的血海突出了死亡的壓抑基調。
“紅色”代表著民族精神。高粱地守護著一支支暗紅的隊伍進行伏擊,守護著充滿血性和陽剛之氣的民族精神,而這一代一代的人們的血液里也流淌著紅高粱般的民族精神,印著光榮的圖騰。紅色滋生了無數的傳奇故事,充斥著豐富壯麗的文本色彩。
色彩詞具有豐富的表達效果,主要體現在人物塑造、感情抒發、景物描繪方面。[3]莫言在《紅高粱家族》中大量運用的顏色詞可以喚起人們的視覺美感,并發揮重要作用。
顏色詞的增色能將人物的外貌特征形容的更加貼切,從而進一步揭示人物性格,加深讀者對小說人物的印象。例如,小說中余占鰲出場時,莫言寫到“白凈的面皮,鼻子周圍有幾十粒黑麻子”“雙唇間露出土黃色的堅固牙齒”,不難看出余占鰲就是一個性格剛烈的硬漢形象,將色彩運用到肖像描寫中,頗為傳神的突出了他粗魯野蠻的性子。對于奶奶戴鳳蓮的形象描寫,文中有一句“雪白的額頭、酡紅的雙頰,暗黑的眼圈包圍著眼睛,眼睛如云中的明月。”“云中明月”是極具清亮色彩的意象,給人以秀麗的感覺,象征著美好,是這生的嬌好的面貌讓單扁郎看上了奶奶非要娶她,讓余占鰲能大膽為了救出她而殺人。
一般的顏色詞只會用于純粹寫實的自然描寫,而莫言在作品中也用來表露角色當時的精神狀態和情緒,讓讀者產生與小說人物相同的心理反應。每個顏色都有各自的象征意義,紅橙黃等暖色調蘊涵著熱情、亢奮、危險等積極狀態,綠紫藍等冷色調則表示冷靜、理智、死亡等消極狀態。例如,奶奶出嫁經過高粱地遇到的那個吃拤餅的人,在余占鰲步步逼近時,“一行行雪白的清明汗珠從他臉上驚惶地流出來”,透明的汗珠有了“雪白”的顏色,吃拤餅的人在面對強勁的對手時,表現出來的極度緊張和害怕正是他的精神狀態。
借物可以言志,顏色詞也可以言志抒發出強烈的情感。通過在情景描寫中加入色彩的巧妙點飾,讀者可以讀出作品想表達的感情色彩。例如,羅漢大爺犧牲之前,五十多只白鳥從墨水河道中撲棱棱地飛了出來,飛經人群上方青藍藍的天,又拐彎向東,飛向那個金子般的太陽,這句對白鳥的形容可以品味出不少含義,生動的筆觸提前預示了羅漢大爺的命運。
莫言善于運用色彩語言創作《紅高粱家族》,一方面與他在城鄉文化素養上的立場有關,另一方面也與來自大眾傳媒時代影像文化對其思維方式的沖擊有關。[4]
色彩語言寫作折射出來的都是作家五彩繽紛的內心世界,莫言文學作品中呈現出的色彩寫作是基于其自身切實的生活基礎和心理感受。生于高密縣的莫言,他的童年正是中國農村最蕭條的時期,家庭的貧困和壓力使他有著沉重的心理,許是對故鄉有著深厚的情感,對高粱地有著無限的熱情,加上擁有天馬行空的跳躍思維,他筆下的作品才會如此五彩斑斕,《紅高粱家族》才會擁有震撼人心的藝術魅力。
大眾媒體的出現,文學更趨于對現實生活的再現,人們開始有意識地在文本中運用多種色彩的表達,摒棄單調的黑白灰,時代的改變加上作家的心理,許多因素都在促使著新的文學去生產豐富多彩的世界。莫言曾表示,“我早期的小說里為什么有那么多的色彩描寫……其實是跟看了凡·高和其他現代派畫家的畫有關系。”[5]正如莫言所說的,他正是受到了現代派畫家的影響,他才有意識地將色彩巧妙融入文學,借鑒繪畫藝術中的對比、調和、平衡等美學原則,描繪出一個奇幻詭譎的彩色世界。
值得一提的是,張藝謀在翻拍《紅高粱家族》時摸透了莫言對于顏色的把握及其心里意圖,并運用到了電影的拍攝中,電影《紅高粱》中給人最沖擊的視覺畫面就是大片的荒涼土地,未成熟的高粱地,尸體血流成河。張藝謀著重運用了黃、綠、紅這三種顏色,色彩明亮飽和,同時也極富意境,促使該部小說的改編電影也成了一代經典。
通過以上幾個方面的理解,我們對莫言小說中色彩詞語運用的匠心獨具之處和色彩詞的深蘊內涵有了更深刻的認識。總而言之,色彩詞為莫言作品中的人物塑造、感情宣泄提供了一個廣闊的舞臺,讓他的寫作風格在文壇獨樹一幟。他獨特的色彩感知力為作品注入了色彩斑斕的活力,也讓我們認識到了不同藝術表現手法之間的結界是模糊的,《紅高粱家族》也可以說是一幅描繪小人物為國家和人民拋頭顱灑熱血的絢爛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