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喚

蔡家玥

外祖母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的老屋，由八個兒女輪流照顧。

聽母親說，我小時候，外祖母還能拄著拐杖，從老屋小心翼翼地挪到村口小賣部。一邊和幾個老太太閑聊，一邊張望進村的公路，等待我們出現(xiàn)。

小時候的經(jīng)歷大多記不清了。唯有一個場景讓我印象深刻。外祖母招著手，大聲喚我的小名：“妞妞——”然后把手伸進口袋，掏出幾顆糖果，悄悄按到我的手心，壓低聲音說：“不要告訴爸爸媽媽。”那些酸酸甜甜的糖果和花花綠綠的玻璃紙，讓我對外祖母的呼喚充滿了期待。

后來，外祖母步履漸蹣跚，駝著背，在歲月的重壓下一點一點地變矮。她拄著拐杖，站在我身旁，竟還比我矮一個頭。

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走到村口了，便坐在門口的石階上，靠著墻，朝巷口張望。“妞妞——”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干癟的嘴唇無力地咧開。不知為何，我不像小時候那樣喜歡這個小名了。外祖母的呼喚讓十多歲的我有些難堪。

我扶著她，走過老屋庭院長滿青苔的石板。她低著頭，邁著小腳，步履細碎。

“坐，坐。”她打開屋里一盞昏黃的燈，然后從碗櫥里捧出一碟糖果，“妞妞，吃不吃糖啊？”

“不了。”我擺擺手。

外祖母又說：“我給你們做飯去。”她艱難地起身，一小步接一小步地往廚房走。

“不用不用，我們剛吃完。”大家連忙把她扶回座位。爸爸媽媽開始扯些家長里短，她認真地聽著，兩只布滿老繭的手放在膝蓋上。

臨走時，她站在老屋的木板門旁，目送我們遠去。我跨出門檻，踏上小巷里坑坑洼洼的石板路，聽見她在背后喊：“妞妞，放假時要回來——”我心不在焉地應著，沒有回頭。外祖母的呼喚被我拋在身后，與那扇老舊的木板門、庭院角落里無人打理的花草一起，在時光中老去，漸漸失去所有人的注視。

外祖母得了老年癡呆癥。

“這是妞妞，還記得嗎？”爸爸笑著問她。

她有些茫然地看著我。望了許久，渾濁的雙眼開始閃爍出喜悅的光茫：“妞妞回來了啊——”我聽見，她別過臉，輕輕嘆了口氣：“長高了，要不認得了。”

大家搬來塑料椅，圍著她坐下。她一如既往地說：“我去給你們做飯。”

“不用了，我們剛吃完。”大家不約而同地說。

她點點頭，沒過幾分鐘，卻又像想起了什么：“還沒吃晚飯吧，我去給你們煮。”

她開始把一個問題反復問許多遍。我開始希望時光倒回從前，她能坐在門口的石階上，大聲呼喚我的小名;她張望著進村的公路，在來往的車輛中辨出我們的那一輛。可我能做的只有耐心地回答她重復的問題。看她一點點老去，一點點地忘記，卻無可奈何。

上次回去時，她坐在鄰居家的沙發(fā)上，蜷縮著身子，望著電視機里熱鬧的人群，目光呆滯。鄰居說她一整天都沒說過話。

“老外婆，老外婆，老外婆——”她已聽不到我的呼喚。

“老外婆，我回來了。”我湊到她的耳邊。

她艱難地轉身。

“還記得我是誰嗎？”

她看著我，過了好會兒，才緩緩說道：“妞——妞——”

那一刻，我感動又心酸。時光帶走了許多，唯有那聲呼喚不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