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大人
袁芳的婚禮還是放在老屋,距離上一次已經過去了三十八年。當年她二十二,丈夫青梅竹馬,個高挑,濃眉大眼,看起來準是個能手。愛上了喝酒之后,前面的一切只能當作沒說。
他喝得一臉通紅,喝完就笑,有沒有扔椅子之類外人知道的不多,知根底的也不往外說。
起初,情況還算可以,不嚴重,兩人生了一女一兒,反正袁芳勤快,手腳麻利,街坊鄰居也沒有一個賺了錢的,對比之下,日子能過下去。后來也不知哪一個節點,酒再也不肯離身。身子很快就垮了,浮腫而虛胖。賺錢干活的事,自然也是不會再想。
所以死訊傳來時,袁芳雖然暈過去了,但醒來后也接受了這個事實,圍觀的群眾雖也覺得突然,但對于“他不會是個長命人”這件事,也根本不會有什么分歧。只是,三十七就死了,還是太早了一點。
這一年是1997年,冬天快過去的時候,袁芳剛滿三十七,女兒十四,兒子十二,他們家象征性的頂梁柱,被人發現摔死在一處瓦礫堆里。喝醉踏空,還是突發心梗?誰知道呢,大家唏噓感慨了幾天,目睹了幾場撕心裂肺的哭嚎,南方陰冷的冬季,吹的每一塊風,都像是固體狀的,凜冽割臉。送葬嗩吶聲中,母子三人纏著米色的麻布,按著鄉俗,走幾米路過一戶人家就下跪一次,這樣將靈柩送上了后山。
隨后,他們娘仨在家捱了一年多。外婆家的幫襯有還是有一些的,但自己手里空空,終不是事,熬到女兒初中畢業,親朋好友一合計,找了點熟人,送去念了財會學校,這樣讀三年,就能出來做事,小兒子留給了公婆照顧,她一人去了廣東打工。玩具廠、服裝廠、電子廠,都做過,時間都不長。后來經人介紹,開始給人當保姆。
當保姆不算體面的活,比電子廠不如。跟撿垃圾差不多,但其實又沒有后者實惠。回收廢品,其實不少賺,只是被喊得難聽一點。
不過大家當著面也不會沒完沒了地打聽,說一句在廣東打工,就可以應付過去。畢竟還有那么多人靠賣淫給家里匯款蓋房,看破不說破,嚼舌根的不多,先把屋蓋起來再說,誰也別膈應誰。
袁芳給人當保姆,是伺候別人的苦活,錢來得慢,當然,這是干凈錢。但是,家里有老有小,她一個寡婦,也有點忌憚流言,人心隔肚皮,回家過年的時候,她會顯得比平時更健談一些—原本她其實就是口齒伶俐的人,這些年是被酗酒的丈夫耽擱了。
她繪聲繪色聊起那些雇主家庭有多奇怪,或者有多氣派,“女主人手指甲蓋吊著掛墜,耽誤一點點睡眠都會補起來”。
大家聽得還挺投入,自己能干的美名也傳播了出去。又過了幾年,女兒也跟去了廣東,并找到了工作,會計那些年還是很吃香的,哪里都要人做賬。加上女兒也爭氣,手快腦子轉得也快,工作越來越上手,這樣一來,家里就有兩人有固定收入,袁芳心里踏實了一大半。
母女倆一起租了一個小單間,直到女婿進門。女婿看起來踏實上進,煙酒不沾,沒有不良嗜好,家里也沒有負擔,她很中意。“早點結婚也好,我還能幫你們搭把手帶帶孩子。再過幾年,如果你弟也趕一塊了,就不好分身了。”她跟女兒規劃得倒是縝密,遲早要生的,女兒也乖巧聽話,很快結婚生女。
于是袁芳辭了保姆的活,開始專心帶外孫。當然,女兒為了讓她不吃虧,也支付了相似的薪水。帶了三四年,小兒子也預備結婚,袁芳拿出了十萬當彩禮,前前后后,總共花了二十來萬花。她手頭還能有一些剩。兒子兒媳比起來,出息稍小一點,但是顧好自己沒問題,小兒媳雖然沒有工作,但好處是孫子也不用她來帶,不耽誤她在外掙錢,這種局面她挺滿意。若是自己親力親為,婆媳一則不容易處好,另外出了力落著好的不多。
女兒的孩子上了幼兒園后,袁芳開始在附近小區找活。干了這么多年,熟人也漸漸多起來,連認識的老鄉也比從前多了很多,有人開導她,再找個老伴唄,反正你子女也大了,也不用你操心了,你也對得起他們了。“該想想自己的事了。”
她只是一個吃苦耐勞成習慣的人,一個年紀越來越大的人,未來是不是即將比眼下更差,她預料不到,也懶得去想了。
這種聲音一直都有,早十多年前,她自己也想找,后來沒有遇到合適的,于是這茬事就擱置了。加上女兒對這件事似乎有點反應冷淡,“媽媽,我們現在這樣蠻好,你跟著我們養老就行。”弦外之意是沒有必要引進外人了。
去年清明,袁芳一個人回老家掃墓祭拜,住了一周多。熱心人牽線,引薦了一個退休教師。大十歲,也就是馬上七十。老婆去世多年,只有一個獨生女,也因為意外去世了。老頭退休金有四五千。
袁芳有點心動。她講給女兒聽,女兒說噢,你想見就見見吧。
老頭看起來還比較精神,再加上退休金“光環”,整體就更矍鑠了幾分。
這點錢在外面不算什么,但旱澇保收,月月有取,在老家來說,還是一個不小的靠山。
兩人相互都挺滿意,不過后來袁芳才知道,老頭還有一個外孫需要負擔。而且外孫似乎還有一點抑郁癥。理論上,他還有自己的爺爺奶奶一家。但是對方沒有管太多。“自己帶慣了,小時就帶起,還是跟著我。“老頭向她表示,今后還可能要帶著他。“他整體還可以,能夠自理的。“
回到廣東,袁芳含蓄說了一下情況,大家的反應也含蓄,談不上冷淡,當然也沒有雀躍的意思。女兒說你要不再考慮考慮。

袁芳考慮了,她決定還是跟退休教師搭個伴,并且要有正式的婚宴,跟年輕人擺喜酒差不多。
這件事年初的時候定了下來,疫情的原因,挪到了國慶。她請了司儀,扎起了彩色充氣氣球,窗花、鞭炮、喜糖、酒水全都準備妥帖,場面跟一場普通的嘈雜婚禮沒有不同。看熱鬧的人群仰著脖子,為了多拿幾顆糖果的小孩跑過來跑過去,怕熱的人頻頻擦汗,喜歡拍現場的人全程舉著手機。
儀式結束完,大家再圍著鋪著一次性桌布的圓桌吃完一頓佳肴,這場婚禮算是接近了尾聲。
大家免不了要議論這特殊的新郎新娘。有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這么大年紀了,有的感慨新娘這輩子不容易。也有人說,何必再找個老頭子來伺候,自己能掙著錢,老頭那點錢也不算什么,況且還有其他的負擔,圖什么呢?
這種說法傳到了袁芳一對兒女耳邊。兒子沉不住氣,心里很是窩火,但又不知怎么說起,嘴巴笨,只好生悶氣,女兒心里也有點別扭,但是眼下這種日子,也不能說什么。以后再看吧,她跟弟弟商量。“反正現在說什么都沒用,我們就讓她順心一回吧。”
說完,兩人都沉默了。忽然,心里有一點空,喜慶與自己沒有多少關系,仿佛,從今天開始,他們一起失去了袁芳。
而袁芳,尚不能體會到這一點。這個婚是她想結的,她并不是一個頭腦復雜的女人,兒女在想什么,她不是很了解,也許偶然捕捉到過,也最終飄過了。她只是一個吃苦耐勞成習慣的人,一個年紀越來越大的人,未來是不是即將比眼下更差,她預料不到,也懶得去想了。這輩子先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