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勛
由于旺盛的“市場需求”和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官吏債這種“風險投資”始終無法被鏟除。
借貸行業從古至今都存在于社會生活中,若是穿越到明清時代商品經濟萌芽之初,由錢莊主導的民間借貸資本蓬勃興起,“貸款哥”在大城市可不少見。為謀取高回報,有人鋌而走險發放高利貸,形成了一條灰色產業鏈。當時,社會上出現了一種針對官員的高利貸“官吏債”。
金錢換權力,權力換金錢
清朝時,科舉幾乎是平頭百姓入仕的唯一途徑。通過鄉試后的舉人理論上具備了做官資格,實際上只有通過了京師的會試,拿下進士“學位”,進入仕途的道路才算相對穩妥。
權力的誘惑吸引了大量舉人群聚于京師“揀選”。所謂“揀選”,就是到京城等吏部安排官職。大部分小地方來的讀書人雖然考了個功名,但苦于財力不足,沒有資金跑官,過得如累累喪家之犬。
咸豐五年的一天,一名44歲的中年男人躊躇滿志地在京師街上踽踽而行,此人乃浙江紹興府山陰縣舉人杜鳳治,這次來京城“揀選”,他押上了所有身家。
到吏部辦理完各種手續后,他開始靜候佳音,隨后參加了6年一次的大挑。大挑就是在連續三次會試都沒有中進士的舉人中,挑取出一等的舉人任知縣,二等任教職。結果,杜鳳治被挑了個二等,心里不服。他在京師租了一處公寓,到老鄉開辦的教館里做文字秘書工作,掙了一些錢,花錢捐了一個候補知縣的名額,之后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10年后的同治五年,熬白頭的杜鳳治終于領到上任廣東廣寧縣知縣憑照,一摸口袋空空如也。上任路漫漫,除了差旅費,還需要打點京城大官以保證官運亨通,這筆錢哪里來?
當時,籌這筆錢的主要渠道被稱為“拉京債”,沒有等杜鳳治苦惱太久,已有朋友主動為杜鳳治拉京債,杜鳳治借款4000兩,實得2000兩,借款的一半扣為利息,是高利貸。
之后一個月內,四五十人來找杜鳳治拉債。杜鳳治通過高利貸借到錢,還要向拉債的人支付中介費。打點了京師的官吏,湊夠了路費,這時,還沒有上任的他已連本帶利欠下1萬多兩銀子。此時杜鳳治已經背負了相當于在縣令崗位工作20年才能還完的巨額債務,前提還是不吃不喝。
顯然,這筆錢無法通過正常方式還完,錢莊為什么愿意把錢貸給杜鳳治?彼時廣東為全國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之一,杜鳳治即將上任的是“肥缺”,當官撈錢容易。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先借貸博得官位,再償還債務,這些巨額資金誰來埋單?八字概括而已——爾俸爾祿,民脂民膏。
民間資本為何如此豪橫
唐宋時期,朝廷甚至允許各衙門向民間放高利貸,有的官員私下集資,與錢莊、當鋪合謀,魚肉底層。明朝朱元璋搞嚴刑厲法那一套輕車熟路,但也不敢完全禁止官員發放高利貸,只規定,四品以上的官員不得放債,違者廷杖八十大板。言外之意,四品以下的官員隨便放債。官員與官員之間、官員與商人之間互相勾結、互相利用,私下里誰管得住,說到底,這規定一紙空文而已。
由于旺盛的“市場需求”和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官吏債這種“風險投資”始終無法被鏟除,因為放官吏債幾乎是穩賺不賠、壞賬率最低的買賣。
明代成化、弘治時期,揚州府興化縣的大戶人家李紀、李本兄弟與地頭蛇勾連,專門做放官吏債的生意,勢力雄厚,到了當地官員一調動必須先拜訪這兩兄弟的地步。
當時,興化縣有個叫陳實除的吏員要調到寧波府奉化縣當典史,向李紀借了10兩官債,賬本上卻記下欠款25兩的記錄,不簽字畫押,可能陳實除人都出不了興化縣。面對李紀、李本二霸的豪橫,當地人敢怒不敢言,因為他們通過金錢權力交易,與更高層級的官員建立了利益同盟。
明朝中后期,官員貴族開設當鋪放債幾近瘋狂。正統時期,駙馬都尉石也令其家奴四處放債;嘉靖時期,翊國公郭勛在揚州、徐州等多地開設多間當鋪;明代萬歷時期,巡撫湖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秦耀,被人揭發讓家奴在江南各大城市開設10多家當鋪,強迫官員借高利貸,借款二三百兩,本利需還五六百兩,每個當鋪的流水資金竟達三四萬兩白銀。
清朝時期,胡雪巖與王有齡勾肩搭背,王有齡后來當上湖州知府,讓胡雪巖為他代理湖州公庫,經營銀行。
所謂的民間資本,實則為“官方資本”,其背后往往盤踞著皇親國戚、文臣武將、世家大族。有了背后強大的靠山,放債人當然有恃無恐,怎么能不豪橫?
三方博弈下的灰色產業鏈
京債在唐朝已經成為了社會問題。當時有官員向唐武宗奏報,說來京城當官的大部分人都借了京債,人還沒有到任,就成了債奴,導致這些人當上官后貪得無厭,一個二個如狼似虎地搜刮民脂民膏。朝廷給出的解決辦法是,由戶部預支新官兩月薪俸,到任后扣還。
明清政府多數時候財政不堪重負,社會治理水平江河日下,導致新官窮上任,拉京債等借貸官吏債的現象十分普遍。
后人從杜鳳治的日記中,可窺見當時官場的細節和內幕。其經歷并非個例,與杜鳳治同時獲得廣東缺的永安知縣養曉園、海豐知縣屈子卿跟他的操作一模一樣。
話又說回來,新官從京師趕赴各地上任,山高路遠,朝廷幾乎不報銷差旅費。據明代余繼登編著的紀實筆記《典故紀聞》記載,知州赴任,朝廷象征性地給35兩路費,當時叫“道里費”,而知縣呢,區區30兩,另外規定路上不得使用國家的驛館系統,伙食、住宿費都自己兜著。
到了地方上,雇傭師爺、仆人等手下,都得當官的自己掏腰包,正規渠道借錢,錢莊、票號覺得風險大,于是,新官不得不鋌而走險借高利貸。
朝廷的不合理政策,某種程度上將新任官員與高利貸發放者撮合在一起,在朝廷、官員、商人三方的博弈中,一個灰色的地下金融市場悄然興起。
此外,官場講究拉幫結派,新官借貸來的錢,很大一部分拿去拜訪“老領導”,正如杜鳳治評述的官場怪現狀——新官上任,要做到“上有根,下有蔓”。
明清時期,地方官每隔幾年進京朝覲,說是去匯報工作,實則跑官或經營關系網。明代官員陳洪謨所著的《繼世紀聞》記載,正德三年,全國各司赴京朝覲,宦官劉瑾要下面的人各自給自己準備2萬兩的“上貢費”,地方官只能在京城借高利貸,回去再壓榨民財。有人實在拿不出錢,也拉不到京債,擔心劉瑾怪罪,選擇自殺。錢莊、當鋪一般黑白兩道通吃,乾隆時期,靈丘知縣張有蘊、黃陂縣典史任朝恩實在無法償還官吏債,被追債人活活逼死。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官察室”2021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