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
摘要:朱子對《大學》“誠意章”非常重視,曾反復修改其注釋。在《大學章句》里,朱子對“誠意”解釋為“實其心之所發,欲其一于善而無自欺也”。理解“誠意”的關鍵在于“自欺”,朱子早期認為自欺來源于人的私欲受到了污染導致意念紛雜,后期著眼于知上不足。由于人知之不真不切,未能明理,不知不覺淪為自欺,所以需要通過慎獨工夫在審察隱微之間讓所發之意由中及外,表里如一,于一善而毋自欺,達到意誠。朱子把致知落在誠意之本上,堅持認為工夫第一次序在于格物致知,這是對“知至而后意誠”的回歸。
關鍵詞:誠意;致知;自欺;自慊;慎獨
朱子曾多次修改《大學章句》,甚至在臨終前還在修改“誠意章”,可見“誠意”在朱子心中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朱子說過很多認為格物致知是第一要義的話,例如:“《大學》是圣門最初用功處,格物又是《大學》最初用功處。”事實上,朱子不但看重格物致知,對誠意的重視程度也非同小可。朱子曾有一段著名的話:“格物是夢覺關。格得來是覺,格不得只是夢。誠意是善惡關。誠得來是善,誠不得只是惡。過得此二關,上面工夫卻一節易如一節了。到得平天下處,尚有些工夫。只為天下闊,須著如此點檢。又曰:“誠意是人鬼關!”誠得來是人,誠不得是鬼。”他還有一段話:“致知、誠意,是學者兩個關。致知乃夢與覺之關,誠意乃惡與善之關。透得致知之關則覺,不然則夢;透得誠意之關則善,不然則惡。致知、誠意以上工夫較省,逐旋開去,至于治國、平天下地步愈闊,卻須要照顧得到。”這兩段話是朱子晚年的時候說的,他把格物致知與誠意都看得非常重要。格物致知與誠意是修身最為重要的兩項基本工夫,也是通向修齊治平的兩個重要關頭。
一、朱子理解的“誠意”
朱子在《大學章句》首章解釋了“誠意”的含義:“誠,實也。意者,心之所發也,實其心之所發,欲其一于善而無自欺也。”
朱子以“實”釋“誠”,“實”是指真實不虛的一種狀態。“誠只是實,而善惡不同。實有一分惡,便虛了一分善。”“誠是實理,是人前背后都恁地,做一件事直是做到十分,便是誠。若只做得兩三分,說道今且謾恁地做,恁地也得,不恁地也得,便是不誠。”“誠只是一個實,敬只是一個畏。”誠是不欺妄。
朱子釋“意”為“心之所發”。“意”是指什么?“心之所發”又如何理解?這可以從朱子的“心統性情”的角度來討論。己丑之悟后,朱子明確了心與情之間的關系,進而將意納入情的范疇中。
“性者,即天理也,萬物稟而受之,無一理之不具。心者,一身之主宰;意者,心之所發;情,心之所動;志,心之所之,比于情、意尤重。”“凡營造為、謀度、往來,皆意也。”“志與意都屬情,‘情’字較大。‘性、情’字皆從‘心’,所以說‘心統性情’。”“性是體,情是用,性情皆出于心,故心能統之。”
朱子認為性和情都統于“心”,性為心之體,情為心之用。心是一身之主宰,在這里即是指心對于性情的主宰作用。心主性,是指情感思慮未發時,以敬提撕,使心有所知覺而不昏聵。心主情,是指情感思慮已發時,心對情感思慮有控制和調節作用。在朱子哲學中,心的主要意義是指知覺功能。“所謂心者,乃夫虛靈知覺之性,猶耳目之有見聞耳。”心之所發,即心的知覺能力在發揮作用,使得情感思慮按照一定的意識、主張去調節。
朱子從孟子言四端之心,推出情本然為善的結論。他說:“孟子謂情可以為善,是說那情之正,從性中流出來者,元無不好也。”他把性和情作為一對范疇,認為“有這性,便發出這情;因這情,便見得這性。”“性情本是一物,特以動靜而異其名耳。”朱子解釋了心所發之情多有不善的原因:“心所發為情,或有不善。說不善非是心,亦不得。卻是心之本體本無不善,其流為不善者,情之遷于物而然也。”心的本體也是天命之性,是無不善的,心所發為情,有善有不善,其所以流而不善,是由于受了物欲的引誘和牽累。
朱子認為意是心之所發,屬于情,情是自然的發出,意則是有意欲主張的。
“情是發出恁地,意是主張要恁地。如愛那物是情,所以去愛那物是意。情如舟車,意如人去使那舟車一般”“情是會做底,意是去百般計較做底。意因有是情而后用。”“性是不動,情是動處,意則有主向。如好惡是情,‘好好色,惡惡臭’便是意。”
朱子在此把“意”與好惡等人的情感聯系起來,突出了“意”的道德情感性。那么,心之所發之“意”,是否有善惡之分呢?
“人意之發,形于心者,本合皆善,惟見理不明,故有不善雜之而不能實其為善之意。”“意有善惡之殊,意或不誠,則可以為惡。心有得失之異,心有不正,則為物所動,卻未必為惡。”
朱子認為意“本合皆善”,后來不善是由于見理不明而有不善雜之。先天之意為善,不善之意是后天受到私欲污染所致,也就呈現出善惡之分。惡、自欺的表現是意念的紛雜不實,在這個層面上講,自欺的來源便是私欲受到了蒙蔽污染導致意念紛雜,所以需要用“誠”的工夫將意之所發給歸于善,使其無自欺。“誠意,是真實好善惡惡,無夾雜。”朱子所理解的“誠意”,本質上就是為善去惡,不做一分一毫的自欺。
二、“誠意”的對立面是“自欺”
朱子對“誠意”章的解釋主要是圍繞“自欺”展開的,可見如何理解自欺,是理解“誠意”的關鍵點。“誠意”作為一個整體概念,《大學》“誠意章”開篇即提出“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以“毋自欺”釋誠意是一種否定式的表述方式,說明誠意的對立面是自欺。《章句》對“自欺”的解釋是“自欺云者,知為善以去惡,而心之所發有未實也。”自欺和認知有極大關聯,即在認識上,人知道應該為善去惡,但內心所發之意念有所不誠,行為上也有所不行。自欺也涉及善惡的道德范疇,自欺不僅是知與行的背離,也是善與惡的分水嶺。對于此句傳文“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朱子的解釋是:“小人陰為不善,而陽欲掩之,則是非不知善之當為與惡之當去也;但不能實用其力以至此耳。”小人知道應當行善卻不為,因其私意所阻,或者為了某種目的,以善掩蓋,不能做到表里如一,便是自欺。朱子的誠意是建立在致知的基礎之上的,所以自欺也是基于知之上。朱子在《章句》末指出:“蓋心體之明有所未盡,則其所發必有不能實用其力,而茍焉以自欺者。然或已明而不謹乎此,則其所明又非己有,而無以為進德之基。”朱子認為因為心體之明未盡,導致不能實用其力,淪為自欺。心體之未能明,也是因為知之不切,“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慎獨工夫是防止自欺、達到意誠的途徑。
朱子曾對“自欺”的注釋經過反復的修改,這在《朱子語類》中有較多的討論。朱子對自欺的解釋,著眼于知上,但也是有變化的。朱子將“自欺”定義為半知半不知,知道應當去行善卻不為,知道不可作惡卻為之。他說:“自欺是個半知半不知底人。知道善我所當為,卻又不十分去為善;知道惡不可作,卻又是自家所愛,舍他不得,這便是自欺。不知不識,只喚欺,不知不識卻不喚做‘自欺’。”也就是說,自欺與欺是兩種不同的心理狀態,自欺是“有意”之欺,而欺是“無意”之欺,純粹的不知不識才是欺。所以朱子才特別強調要通過格物致知的工夫以透徹地知善知惡。
朱子也曾將“自欺”注為:“人莫不知善之當為,然知之不切,則其心之所發,必有陰在于惡而陽為善以自欺者。故欲誠其意者無他。亦曰,禁止乎此而已矣。”這個觀點著眼于致知的角度,突出因為沒有真知,所發之意有陰惡陽善者。人因知之不切,而為了某種目的而以善掩蓋,外善內惡,這是存心為惡,是最大程度的自欺。后來朱子修改了此注,改為“心之所發,陽善陰惡,則其好善惡惡,皆為自欺而意不誠矣。”朱子恐讀書者不曉,進一步解釋:“所謂‘心之所發,陽善陰惡’,乃是見理不實,不知不覺地陷于自欺,非是陰有心于為惡,而詐為善以自欺也。”此注是說人本心存善意,只是見理不實,明理不透,才不知不覺陷入自欺。這種自欺的程度比較低,需要致知窮理。
朱子著重強調知,也是立根于他的格物致知基礎之上的。但他也意識到自欺者在知上已經可以辨別善惡,關鍵點在意念上。意是有主張的,可以主導行動,知與行之間的橋梁是意,但是需要慎獨的工夫去使意誠。他說:“所謂自欺者,非為此人本不欲為善去惡。但此意隨發,常有一念在內阻隔住,不放教表里如一,便是自欺。但當致知。分別善惡了,然后致慎獨之功,而力割去物欲之雜,而后意可得其誠也。”這個觀點認為人不為善去惡的關鍵點在于所發之意的一念之間,而這一念之間是由于物欲之雜所導致的,所以需要以慎獨工夫去消除物欲之雜,使意念誠。
而后,朱子又做了修改,認為自欺是無心之過,是知上有絲毫未盡所造成的:“‘心之所發,陽善陰惡,則其好善惡惡,皆為自欺,而意不誠矣。’而今說自欺,未說到與人說時,方謂之自欺。只是自家知得善好,要為善,然心中卻覺得微有些沒緊要底意思,便是自欺,便是虛偽不實矣。正如金,已是真金了,只是鍛煉得微不熟,微有些渣滓去不盡,顏色或白、或青、或黃,便不是十分精金矣。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便是知之至;“知之未嘗復行”,便是意之實。又曰:“如顏子地位,豈有不善! 所謂不善,只是微有差失,便能知之;才知之,便更不萌作。只是那微有差失,便是知不至處。”此段話強調的是,自欺便是“微有差失,便是知不至處”。朱子仍然是以知為誠意之本,把誠意工夫落實在致知之上,就如煉金一樣,做到十分才是真金,要人在那“微有差失”之處著實用力。
三、“誠意”的具體展現是“自慊”
朱子認為自慊(自謙)是誠意的表現,自慊是誠意的真實感受,所以把自慊也納入了誠意的范圍內。傳文“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是對“毋自欺”的進一步闡述。朱子把“謙”解釋為“快也,足也”,認為自慊是指好惡之情意真實自然所帶給人的快樂、滿足:“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茍且以徇外而為人也”,所以他強調自慊就是如惡惡臭、如好好色這樣直接的當下真實感受,不能有絲毫虛偽造作。他在《朱子語類》中說:“如‘好好色,惡惡臭’,只此便是自慊。是合下好惡時便是要自慊了,非是做得善了,方能自慊也。”但朱子又把自慊與善惡聯系在一起:“人之為善,須是十分真實為善,方是自慊。若有六七分為善,又有兩三分為惡底意思在里面相牽,便不是自慊。須是‘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方是。”朱子不是認為自慊就是善的,而是強調自慊是一種十分的程度,是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虛假,如他說:“慊者,無不足也。如有心為善,更別有一分心在主張他事。”
朱子對比了自慊與自欺,自慊是表里如一,是真實的、自然的感受,而自欺是表里不一,包含內心的不情愿、不自然。他說:“自慊正與自欺相對”“自慊則一,自欺則二。自慊者,外面如此,中心也是如此,表里如一。自欺者,外面如此做,中心其實有些子不愿,外面且要人道好。只此便是二心,誠偽之所由分也。”自欺與自慊是誠意的一體兩面,都包含了善惡的道德范疇。自欺強調的是認知之真切與否,自慊強調的是內心真實的感受。較之自欺,自慊則少了一些知的內涵,強調人當下的內心感受,但這種當下的感受也是包含一定的認知的。自慊也是一種對行為、情境的反應,表現出什么樣的感受,基于原本有著什么樣的認知。
四、“誠意”的實現關鍵是“慎獨”
朱子認為慎獨工夫是實現誠意的關鍵點。他把“獨”解釋為“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對“慎獨”的解釋是:“然其實與不實,蓋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者,故必謹之于此以審其幾焉。”朱子這是根據后面的傳文做出的解釋,“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小人在獨處時無所不為,看到君子之后掩蓋住自己的真實狀態而顯擺出讓人接受的行為。君子則能表里如一,無論在獨處時還是在別人面前都能展現真實的狀態,始終如一。慎獨的關鍵在于“審其幾”,在獨處時仍然能謹慎地把握自己的意念,不淪為自欺。
“致知者,誠意之本也;慎獨者,誠意之助也。致知,則意已誠七八分了,只是猶恐隱微獨處尚有些子未誠實處,故其要在慎獨。”這段話強調了致知與慎獨的關系,朱子認為致知是慎獨的前提,慎獨工夫是達到誠意的途徑。慎獨工夫關鍵點在于審察隱微之間,讓所發之意,好善必“如好好色”,惡惡必“如惡惡臭”,“皆以實而無不自慊也”。這也回應了下章的“小人閑居為不善”,接著講“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這是指防止自欺而言,說明君子要做好慎獨工夫,讓所發之意,由中及外,表里如一,“皆以實而無少自欺也。”
五、總結
朱子對誠意、自欺、自慊、慎獨進行了解釋和闡發,并貫通在一起,構成了他對誠意的整體詮釋。首先,朱子把“誠意”解釋為“實其心之所發,欲其一于善而無自欺也”。心之所發為意,意本合皆善,后有不善是因為見理不明、受到私欲污染而有所不善。意念的紛雜不實的表現就是自欺。在這個層面上講,自欺的來源便是私欲受到了蒙蔽污染導致意念紛雜,所以誠意就是需要為善去惡,不做一分一毫的自欺。但朱子對自欺的來源也有轉變,后期著眼于知上不足。朱子曾對“自欺”的注釋做了反復的修改,主要有幾種:人知道應當去行善卻不為,知道不可作惡卻為之;人并不是有意為惡,為惡是由于人知物不切、明理不透,才不知不覺陷入自欺;自欺是無心之過,是知上有絲毫未盡所造成的。這三種的自欺都是以知為基礎的,這也是對“知至而后意誠”的回歸。自欺與自慊是誠意的一體兩面,自慊是指直接的“如惡惡臭,如好好色”這般的當下真實感受,表里如一。但朱子后來又把自慊與善惡結合起來,強調自慊是一個十分的程度,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虛假。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格物致知與誠意這兩項工夫在修齊治平的層面上看是并行的,但是在工夫次第的層面上,朱子還是把格物致知落在誠意之本上,格物致知才是真正的“用力之地”,不可動搖。不能把誠意與格物致知脫離開來看,不在格物致知為基礎和前提去誠意是行不通的,在此大前提下,需要在審察隱微之間做好慎獨工夫,讓所發之意由中及外,表里如一,于一善而毋自欺,達到意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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