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冰鐵治廉泉夫婦用印章賞析

鈕希強

清末民初是印學史上發展的又一個高峰，名家輩出。王大炘正是活躍于這一時期的著名篆刻家，與苦鐵吳昌碩、瘦鐵錢厓并稱海上三鐵。王大炘（1869?1924），字冠山，一字巏山、巏山民，因酷嗜斯冰之學，故號冰鐵，以號為世人習稱，室名冰鐵勘、南齊石齋，江蘇蘇州人，精岐黃之術，擅金石篆刻，著有《匋齋吉金考釋》《金石文字綜》《繆篆分韻補》《印話》《石鼓文叢釋》《王冰鐵印存》等。①王大炘治印很少留底稿，又因歷經世變，稿本基本沒有留存下來，只留有《王冰鐵印存》刊刻發行，其篆刻所資極廣，兼師博采，宗法秦漢，參學明清諸家，線條挺拔、蒼勁渾厚，印面結構平穩，意趣求真意足、有奇變。《王冰鐵印存》中有多人題字稱贊其篆刻技藝高超，如鄭文焯稱：“其刻印如風云列陣，奇正相生，綜丁黃諸家能事之長，握秦漢兩朝刻符之枋。”袁克文稱其“握中揉鐵石，腕底挾蛟龍”。王大炘20歲之后移居上海，與蘇、滬、杭等地的名人儒士交游頻繁。其篆刻技藝得到時人的認可，一時社會名流、儒學雅士紛紛求其制印，其名其印一時大噪。向王大炘求印者中就包括當時非常有名的廉泉、吳芝瑛夫婦。廉、吳夫婦與王大炘交好，他們自用的多枚印章均出自冰鐵之手，如小萬柳堂、小萬柳堂收藏金石書畫印記、南湖鑒藏、南園等，其中吳芝瑛使用的印章有一半是王大炘刻制。

廉泉（1868?1932），字惠卿，又做惠清，號南湖、岫云，別署南湖居士、小萬柳堂居士，晚年皈依佛門，法名顯惠和南，晚清舉人，度支部郎中，江蘇無錫人。吳芝瑛（1869?1933），字紫英，號萬柳夫人，吳寶三之女，吳汝綸侄女，安徽桐城人。吳芝瑛生于望族，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能詩，擅書法，瘦金體尤清麗、勁拔。廉、吳夫婦喜結交，在北京任官時就與在京的各界名流有交誼往來。廉泉辭官，先后在上海和杭州修筑別墅小萬柳堂，小萬柳堂也因廉泉夫婦收藏的歷代書畫而名動一時，尤其是從宮氏兄弟購得明清名人扇面精品一千多件，過訪名士絡繹不絕。

廉、吳夫婦之孫廉信曾在《王冰鐵其人其印》一文中述及，“冰鐵與先祖廉泉、吳芝瑛夫婦交往很深”，“冰鐵病臥不起時，先祖廉泉與諸友為其料理上海寓所存物”。②可見廉、吳夫婦與王大炘交情是比較深的。但是關于他們之間的交往情況，資料記載的比較少。吳芝瑛在《剪淞閣并序》中記，“影帆堂之上曰西樓，兩樓構建處為剪淞閣。王君冠山藏有伊墨卿所書剪淞閣橫額，喜其命名適同”。③吳芝瑛曾為《王冰鐵印存》題“冰鐵鐵書，壬子八月芝瑛題于小萬柳堂”。他們之間的交往記載主要見于印章。據資料記載，王大炘時常到小萬柳堂為廉、吳夫婦制印，如在三十六峰草堂制“洞口掃花人”印，在寫經室制“三十六峰草堂”印等。關于王大炘為廉、吳夫婦刻制印章的情況，在《王冰鐵印存》中可明確的有如小萬柳堂、墨林星鳳、廉泉長壽印信等。吳芝瑛用印主要見于《萬柳夫人墨跡總目一卷印鑒一卷湘蘭印話一卷》。廉泉將劫余的32枚印章鈐錄于《萬柳夫人墨跡總目》編目后，成《印鑒》一卷，如小萬柳堂、南園、十丈橋、寫經室、紫英女史等印章，以便后世考定萬柳夫人墨跡有據可依，這也成為我們考定萬柳夫人用印的重要證據。“萬柳夫人印強半為王冰鐵所制，南湖取劫余存石鈐紅見示，得三十二印，附編目后，俾后世考定夫人真跡者得據以為證”。④后來，由于債務危機、時局動蕩等原因，廉、吳夫婦先后將小萬柳堂和所藏字畫出售，其使用的印章也散逸各處。泰州市博物館收藏有王大炘制廉、吳夫婦自用印章7枚，多見鈐于收藏字畫、拓貼、輯著等，均見于《萬柳夫人墨跡總目》。中國篆刻文化博大精深，印章不僅僅是藝術的載體，也是歷史文化的載體，每一枚印章都蘊含著篆刻者和使用者不一樣的故事。這些印章對于研究王大炘篆刻藝術具有重要的意義，對于廉、吳夫婦的史跡起到有益的補充作用。尤其是印章邊款蘊含的信息是王大炘與廉、吳夫婦的交往的歷史見證。

“小萬柳堂”印（圖1）

長3、寬2、高4厘米。陰文。邊刻山水樓閣圖，邊款：冰鐵仿完白山民刀法。小萬柳堂是晚清民初廉泉與妻吳芝瑛之居所。廉泉以先賢廉潔為始祖，元右丞廉希憲為二世祖。廉希憲在京師有別墅名萬柳堂。廉泉為感懷先德，將自己的室名署小萬柳堂，以示不忘本、祖之意。小萬柳堂舊藏明清名家書畫扇面甚多，過往鑒賞、吟游名流眾多。這時的小萬柳堂不僅是廉泉、吳芝瑛夫婦的燕居，更是與社會各界名流交往的重要場所。因此小萬柳堂也名噪一時。小萬柳堂有兩處，上海曹家渡，杭州西湖邊。1904年，廉、吳夫婦由都回南，移家海上。1906年筑影帆樓于上海曹家渡。1908年在杭州西湖湖畔筑小萬柳堂。端方在《小萬柳堂藏畫記》中記載，“營別業與春申江上，曰小萬柳堂，比又徙于浙之西湖”。吳芝瑛有“家住蘇堤第一橋”之詩。廉泉在寄居日本期間其住所也命名為小萬柳堂。后來廉、吳夫婦因債務危機，不得已將上海、杭州小萬柳堂先后出售。見于資料的“小萬柳堂”印文印章有三枚，均為王大炘刻制，有陽文和陰文兩種，風格各異，此枚印章為陰文。見于《萬柳夫人墨跡總目》、杏雨書屋《敦煌秘笈》中收廉泉、吳芝瑛夫婦舊藏的佛教經卷、《故宮博物院藏敦煌吐魯番文書文獻目錄》中廉泉、吳芝瑛夫婦舊藏大成無量佛經、《帆影樓紀事》、南京大學博物館藏《小楷朱書報恩經殘卷》。⑤印章邊款是印章藝術的有機組成部分，一般署明作者、年號、注明該印師法來源、表達作者的藝術見解等。冰鐵仿完白山民刀法。完白山民即完白山人鄧石如。費硯有《撫印宗派絕句》，“完白山民書秦碑，刓印直是瑯琊臺”。鄧石如是清代著名的書法家、篆刻家，清代以后的篆刻家大都受到他的影響。王大炘制印也受其影響，所見有多枚印章署仿完白山人，尤其制陰文印章多吸取鄧石如之長處，用刀切沖結合，印面布局穩重。

“小萬柳堂收藏金石書畫印記”印（圖2）

長3.5、寬2、高4厘米。陰文。獅鈕。邊款：仿冬心先生，冰鐵王大炘制。“小萬柳堂收藏金石書畫印記”是廉泉的收藏印，多見于其收藏明清名家字畫，尤其在泰州宮氏兄弟收藏的明清扇面上多見此印章。⑥王大炘有很多的仿古作品，秦漢印、磚瓦文字、明清各家都是他學習的對象。此印章仿冬心先生制。金農，字壽門、司農等，號冬心先生，清代畫家，揚州八怪之一。工詩文書畫，精篆刻、鑒賞。其書法以古樸渾厚見長，而此與王大炘的篆刻志趣相符。

“洞口掃花人”印（圖3）

長3、寬3、高6.5厘米。陽文。邊款：南湖居士登杭州南高峯之煙赮洞有出家之想，爰取海臧樓詩句制印贈之以寄遐思，冰鐵王大忻并記于三十六峯草堂，時壬子歲冬十月十六日也。廉泉因居住在西湖小南湖畔的小萬柳堂，故自號南湖、南湖居士，有“家住南湖因以自號”之印。1910年9月，廉泉與岑春煊、增韞同游杭州南高峰煙霞洞，生出家之想，并于是日有詩二首《庚戌九月廿二日與云階宮保、子固中丞同游杭州南高峰煙霞洞作時余有出家之想故詩言云爾》《煙霞洞有東坡石像題曰蘇龕戲出三絕句其上》。《南湖詩意》有“蘇龕學佛”圖。⑦印文“洞口掃花人”出自鄭孝胥《杭州南高峰煙霞洞東坡嘗游處也寺僧刻巖石為財神湯蟄仙斥之易刻坡像杭人遂題之曰蘇龕，蟄仙以書報余且屬作詩》“洞口掃花人，安之即風流”。辛亥革命之后，鄭孝胥以遺老自居，先有樓在上海，題海藏樓，常與遺老輩相唱和，并成《海藏樓詩集》。廉泉、吳芝瑛夫婦與鄭孝胥交往過甚，在《廉泉年譜初稿》和《鄭孝胥日記》里多有記載。據《廉泉年譜初稿》記，1907年7月約鄭孝胥于小萬柳堂。1909年2月29日，鄭孝胥為吳芝瑛書《楞嚴經》題詞一首。閏二月朔，廉泉帶紙求鄭孝胥再詩一首，以付石印。⑦1914年，廉泉攜所藏書畫赴日本展出，一時轟動日本。展出結束后廉泉在日本開設扇莊，經營中國古代書畫，又在神戶諏訪山下筑三十六峰草堂。通過邊款文字可知，此印刻于壬子年，1912年，而廉泉在日本建的三十六峰草堂在1914年。顯然邊款中所說記于三十六峰草堂和廉泉在日本建立的三十六峰草堂不是同一個地方。王大炘于1909年為廉泉篆刻一枚“三十六峰草堂”印章。其邊款為，“南湖得三十六峰石于濟南，并完白山人所書銘辭卷于因以名其堂為制此印以記之，宣統元年（1909）九月冰鐵王大炘作于寫經室。”據《廉泉年譜初稿》記，廉泉于1909年夏，有山東之行，過歷下會姚鵬圖，六月初返滬。⑦《南湖東游草》記載，“余得鄧石如所銘三十六峰石，王冰鐵制三十六峰草堂小印為賀”。“完白山人所銘三十六峰石現藏余家日本京都亦有三十六峰之稱”。⑧由此可知，廉泉早在日本筑三十六峰草堂之前，在國內小萬柳堂內亦有三十六峰草堂。“洞口掃花人”印章為廉泉所用，見于《萬柳夫人墨跡總目》《夢還集》等。

“十丈橋”印（圖4）

長2、寬1.5、高4厘米。陽文。邊款：冰鐵制，仿板橋。小萬柳堂為廉、吳夫婦居家之別墅，別墅內外景色優美，夫婦二人對優美景色多有吟詠，并讓江南老畫師吳觀岱繪制成《南湖詩意》。《從廉莊到蔣莊—再談西湖小萬柳堂始末》一文稱：“室外景物見于吟詠的均為實用建筑，據實得名，如塔影樓、夕照亭、十丈橋等。”其后，西湖小萬柳堂易主，蔣國榜將別墅內景物重新命名，其中十丈橋改為渡鶴橋。⑨杭州小萬柳堂與蘇堤由一架雕欄虹橋相通，十丈橋或指此橋。傅直正有詩《東亭》，“面面空涼好受風，直教蓬島路能通。檻垂柳影煙凝碧，檐映波光月漾紅。十丈橋橫明鏡里，四圍出入畫屏中。閑時指點鳶魚趣，不獨明亭有醉翁。”此詩所述與吳芝瑛在《南湖詩意》中介紹小萬柳堂景色有相似之意趣。顯然吳芝瑛是很喜歡十丈橋的，故以橋名入印。在《萬柳夫人墨跡總目》等有鈐蓋。王大炘刻印法多家之長，但多為仿完白山人之作，法鄭板橋之作少見。鄭燮，字克柔，號理庵，又號板橋，清代畫家，揚州八怪代表人物，以詩書畫著稱，創立了六分半體。世人對于鄭板橋的認知大多因為其字畫造詣高，但其實他的篆刻造詣亦較高，其字畫用印基本為其自制。他的篆刻取法漢印，筆法古樸，布局輕重得宜。

“南湖鑒藏”印（圖5）

長2.5、寬2.5、高3厘米。陽文。邊刻：冰鐵學完白山人。廉泉號南湖，南湖鑒賞為其鑒藏印章，在其收藏的字畫、舊藏佛經和《萬柳夫人墨跡總目》等多見鈐印。王大炘制此印亦學鄧石如。中國使用鑒賞印的歷史悠久，一件古代書畫流傳至今輾轉于多名藏家之手，收藏者多會對收藏的字畫鈐蓋自己的鑒藏印章。收藏鑒賞印對考證古代書畫有很大的幫助，對于鑒別古字畫真偽和藝術價值高低提供了可靠的依據。

“寫經室”印（圖6）

長3、寬3、高6厘米。陰文。邊款：仿丁原躬山瘦硬意，原躬印中傳我欲師其師奏刀法秦權，冰鐵制印附以小詩并記以甲辰中秋石瓢。宣統巳酉歲莫，即呈紫英夫人正是。廉泉、吳芝瑛夫婦敬禮佛事，后來廉泉參透了人生世事，遁入空門，出家為僧。同時他們還收藏有唐人寫經貼等。秋瑾犧牲后，吳芝瑛在小萬柳堂內專設悲秋閣憑吊，每逢年節都要祭拜，并手抄《楞嚴經》為其超度。在小萬柳堂內專設抄錄佛經的處室—寫經室、寫經閣等。在《南湖詩意》中有“秋閣寫經”圖，吳觀岱繪，吳芝瑛題。廉、吳夫婦喜好收藏金石文字，收藏有多副敦煌石窟佛經，現在可知的分別藏于杏雨書屋、故宮博物院、南京大學博物館等。小萬柳堂易主之后，蔣國榜把寫經室改為香嚴閣。丁元公，字原躬，浙江紹興人，明末清初著名的書畫家、篆刻家。篆刻取法于秦漢印，運刀秀逸，富于變化。其所篆刻邊款，如其所書。晚清印學家魏錫曾在《論印二十四首并序》中評價丁元公，“嶧山瘦硬意，棗目肥不傳。原躬自得師，奏刀法秦權。凌波洛水神，吹起藐姑仙”，此印即是仿山瘦硬意。宣統己酉為宣統元年即1909年。紫瑛夫人即吳芝瑛。

“南園”印（圖7）

長2.5、寬1.6、高4.5厘米。陽文。邊刻蘭菊，有子若2字，頂部刻有冰鐵仿古專文。吳芝瑛在《南湖詩意》中介紹小萬柳堂時提到“又有南園”，園在小萬柳堂南，故曰南園。地可六畝，環以垂楊數百株，中為球場，面場編竹為屋，繁華匝之，時鳥弄音，若能與主人同樂者……園成，主人因以其自號，芝瑛做詩紀之。《南園》：“楓葉微紅已著霜，南園秋色晚蒼蒼。十年種得溪橋柳樹，輸與詩人廉夕陽。”其后也多見吟詠南園之詩，《南湖詩意》中有“南園逭暑”圖，顯然吳芝瑛是很喜歡南園的。此后，廉、吳夫婦因債務危機不得不把南園賣出，以保小萬柳堂。南園由汪蘭皋幫助賣出，廉泉在《南湖集》中有詩《有馬山中懷汪蘭皋題所臨書譜卷子》，詩自注：“割去南園，還我小萬柳堂，蘭皋力也”。⑩從留存下來的資料來看，此印為萬柳夫人吳芝芳所用，是王大炘仿古專文而做。王大炘仿磚瓦封泥是其制印的形式之一，其印與秦漢封泥相比線條更趨平穩，別具一格。

廉泉、吳芝瑛夫婦是清末民初文化界的重要人物，文化素養很高，其使用印章多為王大炘所制，可見其對王大炘篆刻技藝的充分認可。印章邊款所刻內容豐富，有王大炘制印技法出處，反映了其制印采諸家之長，不拘一格的篆刻技法和理念，足見其篆刻水平之高。又有關于廉泉、吳芝瑛夫婦的史料記載，對他們的史跡有力的例證和史料的有益補充。在印界名噪一時的王大炘在去世后，突然“消聲匿跡”，這與其制印技藝和理念抱殘守缺有關，也與其留下來的印稿和印章作品較少有關。印稿、印章留存量較少直接限制了對于其篆刻藝術的研究。這批印章對于研究王大炘的篆刻藝術具有重要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