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萍 云南師范大學
“創傷”一詞的基本含義是身體或精神受到破壞或傷害,既可以指代有形、顯性的創傷,又可以指代無形、隱形的創傷。起初,創傷屬于病理學范疇,后發展為精神病學術語。弗洛伊德對“創傷”定義如下:“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受一種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編成這種經驗為創傷。”卡魯斯(Cathy Caruth)給創傷的定義是:“在突然的或災難性的事件面前,個體原有的經驗被覆蓋,面對這些事件表現出通常是延遲的、以幻覺和其它侵入意識的現象重復出現的無法控制的反應”。而代際創傷屬于心理學范疇,指的是跨代的一種創傷,它通過復雜的“創傷后應激障礙”機制,從第一代創傷幸存者轉移到幸存者的下一代甚至下下代身上。“創傷后應激障礙”的癥狀主要有三類:回避(avoidance),傾入感(intrusion)和過度反應(hyperarousal)。患有“創傷后應激障礙”的人,在某些特定的誘因下容易記憶起曾經的受害經歷,從而影響當下生活。弗洛伊德提出,個體常把自己經歷范圍之外的事物也納入自己的感知之中。換言之,“記憶不僅充滿了個體對自己經歷的事情的回憶,而且也包括他人對自己經歷過的事情的回憶。”學者王欣認為:“創傷記憶通過見證可以直接或間接地傳遞給下一代,結果是,從未直接經歷過創傷的個體或集體繼承了死去已久的先人的創傷回憶”。因此,當一個人出現心理疾病問題,通常可以從其家庭關系中追溯到原因。這些心理創傷可能來自父母輩,也可能來自隔幾代的某一位前輩,他們曾經被拋棄、被遺棄、非正常死亡等給家族或個人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創傷。
《寵兒》由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所著,是托尼莫里森的第五部小說。1987 年第一次發表在《紐約時報》。次年,托尼莫里森因為該小說獲得普利策文學獎。《寵兒》根據一位黑人女性的真實故事改編而來。主要講述了奴隸制度廢除前夕,黑人女性塞斯為了避免自己的孩子成為奴隸,在逃亡過程中親手將自己的第三個孩子殺死,18 年后被殺孩子重回人間糾纏塞斯一家,令其生活不得安寧的故事。小說中的主人公塞斯前半生受奴隸制度迫害,因而留下了心理創傷,她之所以會選擇殺死自己的孩子也是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再經歷一遍自己的作為奴隸的苦難,而殺死孩子的后半生,則無時無刻不在與慘痛的記憶作斗爭。塞斯一生都在逃避,卻從未成功,無論是逃避奴隸制度帶給她的心里陰影,還是想要擺脫殺女之痛,她都未能成功。相反,過去種種像幽靈一樣,無時無刻不圍繞她左右。
《活著》是中國作家余華的代表作品之一,而苦難與創傷是余華20 世紀90 年代小說創作的兩大主題。《活著》這部小說講述了在大時代背景下,主人公福貴的家庭也隨時代的動蕩支離破碎,他因嗜賭成性被人下套騙光家產,從此家道中落。但厄運并沒有隨著福貴優渥生活的結束而停止,所有的不幸才剛剛開始。到最后所有親人都先后離他而去,僅剩年老的他和一頭老牛相依為命。在世俗的眼光里,福貴看似從容地面對生活中的種種苦難似乎是一種對生命的敬畏。活著本就艱辛,但要延續生命就得艱難的活著。筆者看來,福貴最后孑然一身麻木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是飽受了生活的苦難與創傷,相比艱難地面對生活的苦難,他更害怕如自己的至親一樣永久地離開這個世界,與其說是他眷戀生的希望,倒不如說他害怕死亡的恐懼與創傷。
《寵兒》主人公賽斯所處的社會政治體制是奴隸制。第一批非洲奴隸于1619 年抵達美國的弗吉尼亞。隨著殖民經濟的發展,奴隸主對勞動力的需求越來越大,奴隸制因此蔓延到美國南部有優質土壤種植棉花、煙草、糖和咖啡等大型種植園的地區。為了解決勞工問題,奴隸主開始殘酷地販賣非洲奴隸。“中途航道”是奴隸制中很重要的術語,作為大西洋奴隸貿易的一部分,這個航道是非洲奴隸被迫離開非洲故土通往美洲的漫長通道。在這個漫長的“旅途”中,許多奴隸死于非命。如小說中所提到的,奴隸船是一個充滿苦難和死亡的邪惡之地,奴隸販子在那里把死去的人推入大海。在這段旅程中,一些無法忍受脖子上戴鐵圈的非洲人跳入大海自殺。“無論是在美國還是在非洲,都沒有人稱贊他們,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也沒有人記得他們。數以百萬計的人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人向他們致敬,因為他們從未安全上岸。(福爾曼,1996;80)”。在去美國的路上,奴隸們被綁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吃不下也睡不好,還無緣無故地遭到奴隸販子的鞭打。他們不僅經歷了身體上的痛苦,還飽受了精神和心理的創傷。因此,可以理解塞斯為什么殺了自己的女兒,因為她不想讓她的孩子受到白人或奴隸販子的折磨,像自己一樣過著慘無人道的生活。
《活著》這部小說通過構建一系列由苦難和死亡引發的悲劇來揭示中國當時的社會現實。所有的苦難與創傷都受到政治制度的影響,因為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不能選擇自己的權利或命運,而是由政治制度來統治。在《活著》中,福貴的不幸命運不是偶然的悲劇,而是一場不可避免的社會政治災難。
通過對兩部小說中隱藏的政治制度的分析,可以看出兩部小說的主人公雖生活在不同的政治背景下,但他們身體和心靈所受的傷害是趨同的,都是對苦難的痛恨和對死亡的恐懼,只是一個選擇了用死亡逃避,一個選擇了用活著逃避。他們和他們的下一代都深受病態的政治制度的影響。塞斯女兒和福貴妻子、女兒、女婿及孫子的死亡,是我們可以借鑒的最好的例子。
小說《寵兒》中體現的經濟制度是奴隸制種植園經濟。在奴隸種植園經濟下,奴隸可以被任意轉讓或販賣,毫無人道可言。由于美國南部以弗吉尼亞、馬里蘭州等位代表的地方平原廣闊,土地肥沃,氣候溫暖,適合粗放的大規模經營,可以采用技術低下的奴隸勞動,種植大米、藍靛等向歐洲出口。奴隸勞動為種植園主生產了可賺取大量利潤的出口農作物,在經濟利益驅使下,奴隸制愈演愈烈。
小說《活著》體現的經濟特征是在當時經濟體制中占主導地位的計劃經濟,個體經濟在當時被徹底廢除。計劃經濟的特點是政府控制生產資料,生產資料幾乎完全歸國家所有。由于存在許多利益沖突,計劃經濟會大大降低人們努力工作的動機。這就是福貴和他的家人遭遇如此多挫折的和苦難的原因。
無論是作為終生逃亡的奴隸塞斯,還是計劃經濟體制下飽受窮困啃噬的福貴一家,都在不同的經濟制度下遭遇了類似的身體或心里創傷:活著不易。
《寵兒》中的文化是一種被壓迫的文化。被運到美國的奴隸被他們的白人主人和所謂的殖民者控制,為了讓更多的奴隸為他們服務,他們試圖通過文化殖民來削弱和改變黑人的文化和民族意識。白人們控制著包括報紙、電視、廣播等在內的一切手段,從而達到在思想上統治奴隸的目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奴隸們開始接受和承認他們對自己的民族和文化的自卑感,甚至認為黑人生來就是奴隸。當黑人與他們的祖先和歷史失去聯系時,他們已然失去寶貴的文化和傳統,漸漸地,黑人文化被扭曲直至消失。
小說《活著》的創作處于中國積貧積弱政治上還極度動亂的特殊文化背景下,作為那個時代底層中國人的代表,福貴及其一家的悲慘遭遇正是這種壓迫文化的社會縮影,那時的中國人思想被禁錮,物質上的貧困和思想上的壓抑讓他們他們不知道如何有意義地生活。因而,在這種文化背景下,如福貴般麻木存活的普通大眾便不計其數了。
無論是奴隸主的壓迫式文化還是中國特殊時期的動蕩文化,都讓兩部小說的主人公在經歷創傷后麻木存活于世。而那些曾經的苦難,如同他們逝去的親人,久久縈繞于他們的內心。
綜上,《寵兒》和《活著》兩部小說的創作立足于不同的政治背景,經濟背景和文化背景之下,但其所刻畫的主人公都受到了相似或相同的苦難與創傷,而這些創傷不止縈繞于兩位主人公的內心之中,更永久地遺留在以他們為代表的同樣時代背景下的人們甚至是他們的后代人的內心深處。所以本文對于不同時代背景下的創傷文化研究具有一定的參考意義。但僅從從兩部作品就得出以上結論還是略顯單薄,若能更大范圍進行對比分析,則結論會更具說服力和科學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