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時聞歌聲

王鋒

或許是因為氣溫的緣故，今年蘇州的市花——桂花開得特別晚，直到10月底才開始散發幽香。但好飯不怕晚，好花不怕遲，越是醞釀良久的花在綻放時才越使人沉醉，就如10月24日晚在蘇州科文中心大劇院上演的音樂會版《鄉村騎士》和《丑角》歌劇一樣。作為上海歌劇院2021-2022演出季的開幕演出，該劇2021年9月初就已經在申城上演；而作為鄰城蘇州的樂迷，終于在10月底滿城桂花飄香時迎來其在蘇州的首演。雖是姍姍來遲，但總算是讓蘇城觀眾大飽了耳福。

雖然是音樂會版，但是《鄉村騎士》和《丑角》在制作上也還是花費了頗多心思的。從演員陣容上來看，這次演出除了啟用了上海歌劇院主要的、非常具有實力的中青年演員作為班底之外，還邀請了福建歌舞劇院院長、男中音歌唱家孫礫以及中國廣播藝術團男高音歌唱家薛皓垠兩位重量級的藝術家加盟，他們的精彩表演為這部歌劇增色不少。美中不足的是，比起上海的演出，蘇州的這場因缺少了一位大咖——和慧而顯得略有遜色。可能因為檔期的原因，和慧無法參加蘇州的這場演出，但她9月初在上海演完《鄉村騎士》和《丑角》之后，專程到蘇州開了一場成功的個人音樂會，總算是彌補了10月份不能來蘇的遺憾。此外，許忠大師和他執棒之下的蘇州交響樂團為這次演出伴奏，也是本場演出的一大亮點。作為一個新生的交響樂團，能夠迅速成長為一個國內一流演出團體，得益于上海強有力的文化輻射，兩地音樂資源的交流互通、資源共享以及地方政府強有力的支持。

《鄉村騎士》和《丑角》兩部歌劇，雖誕生于兩位不同的作曲家之手，但是因為有著太多相似之處和機緣巧合，使得兩部歌劇緊緊綁在一起，儼然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和大多數意大利歌劇的戲劇結構和主題一樣，這兩部歌劇也不例外，遵循著“男女情愛糾葛，又因愛生恨、愛恨情仇交織，最終導致非愛即死的結局”這種老套的戲劇發展思路和邏輯。這類劇中，往往有男高音和女高音的愛情糾葛，又因男中音或女中音的介入而導致了一系列矛盾沖突。

《鄉村騎士》和《丑角》，前一部歌劇講述的是羅拉（女中音）和圖里杜（男高音）以及桑圖扎（女高音）的三角戀情故事，女主角桑圖扎由愛生恨向羅拉的愛人阿爾菲奧（男中音）吐露了實情，最終導致獨妒火中燒的阿爾菲奧在決斗中將圖里杜殺死；而《丑角》則是因西爾維奧（男中音）介入到卡尼奧（男高音）和內達（女高音）的愛情之中，并最終導致卡尼奧在托尼奧的導演之下假戲真做，將二者殺死的悲慘結局——同為被背叛者，桑圖扎選擇借用他人之手施行報復，而卡尼奧則是親手殺死了背叛者。兩部歌劇在劇情和人物關系上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它們都是真實主義歌劇在西方歌劇史中的扛鼎之作。而兩位作曲家除此之外，亦無驚世駭俗之作再現。但僅僅這樣兩部作品也足以使得二人彪炳史冊。

作為兩部戲的女主角，桑圖扎和內達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境遇和性格特點。作為被背叛者和背叛者，二者的戲劇處境存在一定的反差，因此在聲音形象的塑造上也有著完全不同的個性和特點。桑圖扎性格善妒偏執，她的聲音形象塑造往往需要一個音色寬厚濃郁、音量較大、戲劇張力極強的女高音。蘇州這一場，桑圖扎由上海歌劇院女高音歌唱家徐曉英來實力擔當。她的音域寬廣、音色細膩、可塑性極強，非常善于演繹較為細膩抒情的角色，如《卡門》中的米凱拉等。另外，她也比較善于演繹一些輕型戲劇角色，如《茶花女》中的薇奧萊塔等。這次她的表演也非常投入，尤其是和圖里杜爭吵時最后摔倒在地的動作讓觀眾為之驚呼。但是平心而論，x這個角色并不是很適合她的聲音，因為她的聲音偏抒情且略顯單薄，不夠厚實充沛，在聲音表現上也稍有抒情有余而戲劇性不足之嫌。

桑圖扎這個人物形象在塑造過程中是需要極強的聲音戲劇張力的，尤其是大段的彰顯內心矛盾痛苦和現實是非爭端的唱段，都需要耗費演唱者大量的嗓音能量。和圖里杜吵架的戲份，是全劇最重要的表演片段之一，也是戲劇矛盾發展的高潮，其中感情的層次變化和情緒發展邏輯極其豐富復雜，只有把這個地方的矛盾沖突演繹到恰到好處，后面由愛生恨的戲劇情節發展才會顯得順理成章。猶如烹飪，只有在此處把水加熱到沸點，煮出來的食物才會美味可口。但此處，二人的表演我認為有些火候欠佳，究其原因，我想一方面是音樂會版的歌劇表演不能像全舞臺版演出那樣大開大合，講究點到即止、見好就收；另一方面則可能是演員和指揮的配合并沒有達到足夠的默契，以至于有相當一部分的注意力被分散到了指揮身上，導致對手戲的演員們相視交流的機會較少（這個問題也出現在阿爾菲奧和桑圖扎的重唱之中）。

而另一個女主角內達，有著和桑圖扎迥然不同的心境和生活訴求（一位是誓死捍衛自己的愛情，另一位則是在現實和理想、真愛和婚姻之間糾結徘徊），她的內心世界在詠嘆調“小鳥之歌”中已經展露無遺。這首詠嘆調也決定了女主角的聲音特點應當具有輕靈抒情、悠揚動聽的特性，因此內達的飾演者往往是由那種聲音偏于輕型的抒情女高音來擔任。此次該角色的擔綱者宋倩女士正有著如此這般的聲音，她的聲音特點和人物形象都是比較符合內達的特點的。作為上海歌劇院當家花旦的宋倩，經過多年的舞臺摸爬滾打，其表演變得越來越精熟，塑造人物形象越來越臻于細膩準確。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聲音明亮有余而圓潤性不夠、剛性十足而柔性欠缺，使得她在演繹刻畫女主人公內心情感的一些弱音樂句時，顯得不夠動人心弦，且和對手搭戲時偶爾會出現彼此聲音互融性欠佳的現象（尤其是和低聲部演員配戲時由于音色過于明亮更顯得有一點點“冒”）。

除了兩位女高音之外，此次演出中兩位重量級男高音的表現也相當出彩。薛皓垠和韓蓬都是曾在央視青歌賽中摘金奪銀的歌唱家，都是中國“80后”男高音中的佼佼者，近幾年也都在多部歌劇中飾演主要角色。他們的聲音條件卓越、技術一流，且積累了豐富的劇目和表演經驗，個人表現技巧和表達風格已經相當成熟。

兩位男高音雖然都是山東漢子，但卻有著不一樣的嗓音特質和演唱風格。薛皓垠的聲音，音色清亮透徹、流暢優美，是典型的抒情男高音。韓蓬的聲音則是剛勁有力、豪放寬廣，抒情性和戲劇性兼而有之，他不但能夠演繹較為抒情的角色，對于卡尼奧這種充滿戲劇力量的角色，演繹起來也是得心應手、游刃有余。這得益于韓蓬出色的先天個人條件，一首全劇最重要的詠嘆調“穿上戲裝”，他更是拿捏得恰到好處（這首作品是他的保留曲目之一）。

再來說一說不足之處。二人的演唱可以說幾乎無可挑剔，音樂會版歌劇“點到即止”的表演也無可厚非，但因有一個渾身上下甚至每一個毛孔都有戲的“戲精”孫礫，所有的理由就都顯得是那么無力和牽強。孫礫所有的表演幾乎全都在戲里，正是有這樣的對比，兩位男高音在表演上就顯得有些相形見絀了。譬如，在表現圖里杜與桑圖扎爭吵時的背叛有理和謊話連篇、面對羅拉時的魂不守舍、當被揭穿時的惱羞成怒，再到那首“飲酒歌”熱情洋溢的開懷暢飲，以及最后和阿爾菲奧決斗前預感到自己將要被殺時對著媽媽唱的帶有悔意的告別曲“媽媽，這酒太烈”時，薛皓垠的表演略顯拘謹，不夠放松自然。而韓蓬的“穿上戲裝”，在表現卡尼奧被背叛后還要登臺強顏歡笑時，他的表演還是把握得相當準確和到位的。但后面戲中戲的部分，妒火中燒的卡尼奧已經完全陷入了癲狂的狀態，此時的他已經近于情緒失控以至于分不清現實和戲劇兩個世界，但表演者在戲劇張力表演和音樂表現的把控上卻有所保留。

再來談談戲中幾位男中音的表現。首屈一指的當然是“戲精”孫礫，他讓我似乎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托尼奧——外表形容猥瑣、面目丑陋，甚至連走路都有點異于常人，內心自卑但是又充滿了情欲，在求愛被拒后心靈又顯得變態扭曲。這樣一個丑角讓人有種似曾相識之感，是威爾第《弄臣》中的里格萊托，還是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總之，這樣一個內心和外表都非常丑陋的人，在本劇中占據著非常重要作用。他是這個戲中戲的總導演，正是因為有了他，卡尼奧的捉奸、殺人等戲劇情節才得以順利進行。而孫礫無論從外形塑造還是聲音表現，都做到了栩栩如生、出神入化。他的表現空間之廣、表現張力之大，都達到了讓人贊嘆的地步，其拿捏準確度也可謂信手拈來、恰到好處。譬如開場白中的喜怒哀樂、調戲內達時的急不可耐、遭到拒絕時怒火中燒、謀劃這場精心組織的謀殺、戲中戲中的插科打諢以及報復性地引導卡尼奧殺人后充滿變態的滿足感，這一連串的表演，都為觀眾呈現了一個集喜劇和悲劇為一體的人物形象。在這樣的表演面前，聲音似乎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孫礫甚至用一些怪異的發聲技巧和歇斯底里式的呼喊作為手段，來豐富托尼奧這個人物。這也讓我們思考，在表演中，形式和內容的關系到底是什么？我的觀點是，形式永遠為內容服務，而不能淪為“為形式而形式”的表演怪圈之中。

另一位《鄉村騎士》中阿爾菲奧的飾演者竇乾銘，曾留學意大利，對于意大利歌劇，無論從語言表達還是音樂風格乃至表演技巧，他都掌握得十分到位。他音區統一，低音區溫潤醇厚，高音區明亮且富有穿透力，實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男中音。今年，他還在金鐘獎安徽賽區選拔中毫無爭議地拔得頭籌，其實力不容小覷。此次演出，他的表現也是相當精彩，把阿爾菲奧的陽剛之氣和遭受背叛之后的怒火中燒演繹得入木三分，尤其是將那首“車夫之歌”演唱得如臨其境。奪妻之恨對于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是無法忍受的，尤其是像阿爾菲奧這種充滿了雄性荷爾蒙的狂野男人，在桑圖扎告訴了阿爾菲奧真相后，阿爾菲奧的怒火可以說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此時，竇乾銘的演唱將自己的聲音能量和穿透力發揮到了極致。如果說還有什么不足之處，那便是在聽到羅拉出軌的消息后所表現出的情緒有些過于冷靜，沒有把阿爾菲奧的滿腔怒火完全表現出來。尤其是在和桑圖扎對話的時候，兩人的眼神因為過多地分給了指揮，導致了相互關注不夠，使得表演上打了折扣。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男中音，那便是飾演西爾維奧的上海歌劇院青年男中音何超。他的扮相英俊瀟灑、風流倜儻，聲音上下貫通、渾厚圓潤，是一位嗓音條件和氣質修養極佳的演員。他和內達的一段二重唱，兩人的表現也是百轉千回。何超著實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男中音歌唱家。

除此之外，幾位配角的表現也是可圈可點。如女中音賈文璇，將羅拉的風騷柔媚刻畫得淋漓盡致；女中音王瀟希，雖然較為年輕，但也把露琪亞媽媽的慈祥仁愛以及對兒子的擔心表露無遺，經過舞臺磨礪之后的她必將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歌劇演員。另外，男高音于浩磊飾演的貝佩雖然戲份不多，但同樣不妨礙其實力的彰顯，尤其是那首著名的“晨歌”，表演得非常詼諧可愛。只是他的個人形象高大雄壯，和貝佩的喜劇小丑形象略嫌不符，使得在戲中戲的表演時喜劇色彩比較缺乏。此外貝佩的聲音形象一般由聲音較為纖細的喜劇男高音來進行塑造，浩磊的聲音很好，但還是與外形條件一樣存在著型號偏大的問題。與徐曉英塑造的桑圖扎一樣，聲音形象和外形條件沒有和歌劇角色達到高度契合。

但是這也不能過于苛刻強求，帕瓦羅蒂那么一個胖子，不是也在飾演英俊瀟灑的帥哥嗎？薩瑟蘭強壯身體和風華絕代、病入膏肓的薇奧萊塔在形象上也是極度不相稱的。所以，每個歌劇演員都處在不斷追求自我，同時又在不斷挑戰自我的矛盾之中，只不過在這種追求和挑戰之中有得有失，很難兼顧。但這些并不能否定一個歌劇演員的真實實力，只有站在舞臺中央的人才知道從事這個職業需要付出多么巨大的辛酸和淚水。

最后，再次致敬許忠大師、張慶新導演，以及蘇州交響樂團、上海歌劇院合唱團和黃浦區少年合唱團，感謝他們的辛勤付出，為蘇州的觀眾帶來了這樣一場視聽盛宴。期待他們為蘇城聽眾帶來更多的精彩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