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清

圖/受訪者提供
“我經常感覺時間就好像一個舞臺……把聚光燈放在上面,哪怕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空間,都被賦予一種特別分量。”
20年前,葉錦添憑借電影《臥虎藏龍》贏得奧斯卡“最佳藝術指導”和英國電影學院獎“最佳服裝設計”殊榮;20年后,融合自己深耕電影與舞臺的實踐體悟,葉錦添呈上他首次擔綱導演的舞臺劇《傾城之戀》,試將張愛玲筆下的“羅愁綺恨”,織入華麗流轉的感官實驗場……
“張愛玲的世界十分深邃,你發覺她講的不是現實世界,她講更復雜的東西,那些霓虹光在水里廝殺,類似這種。”
現身上海大劇院時,葉錦添依舊戴著頂神秘小帽,語速沉緩,氣定神閑。
“我希望這部戲里電影跟舞臺共生、交融。電影可以隨時去到很遠的地方,舞臺則是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有時,你發覺舞臺騙了你,后面那個電影才是真的,有時卻相反。這種亦真亦幻的語言,營造出那種迷醉、恍惚的狀態,這是我覺得最有趣的地方,這樣的東西非常視覺,也非常詩意。”
葉錦添自幼感受銳敏,畫筆和相機一直是他捕捉美的工具。19歲那年,他的畫作受到徐克賞識,經后者推薦,這個天賦異稟的藝術青年,搭上了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末班車,進入《英雄本色》劇組,成為年輕的執行美術。
自1986年入行以來,葉錦添擔任了無數影視作品的美術指導和服裝設計:《英雄本色》里的“小馬哥”、《胭脂扣》里的“如花”、《臥虎藏龍》里的“玉嬌龍”、《橘子紅了》里的“秀禾”……這些經典形象,都離不開他“錦上添花”的造型設計。
“首次與李少紅合作是在一種極度急迫的情況下,我們面對著數百件衣服,六天之內改成現代的模式,想起來,也是一項紀錄。李少紅追求的是一種富有現代感的華麗,雖然故事發生在唐朝,但她期望注入現代藝術的美感,我參考了中國古典舞蹈的服裝設計,重現場景與人物的動態變化融合古雅與絢麗的特質,創造了《大明宮詞》的美術氛圍。”
再次合作設計《橘子紅了》的造型時,葉錦添有了新的靈感來源。“在一張19世紀末的老照片里,我看到了洛杉磯唐人街的一幅圖景:一個穿戴整套華麗盛裝的清朝小腳女人,出現在一個昏暗的、圍擁著許多鐵路工人的悠閑場所,我的第一個震撼是,在歷史的變動中,女人,在中國社會中的地位。”
葉錦添透露,在視覺藝術領域探索多年,他練就了一門功夫,總能打造出你從未見過、卻覺似曾相識的“第二語言”。除了貫通古典美與當代感,他還擅長大膽融合東西方元素,漸漸形成其所謂的“新東方主義美學”風格。
1993 年,葉錦添應當代傳奇劇場吳興國的邀請,由香港轉戰臺灣,為改編自古希臘悲劇《美狄亞》的“東方新戲劇”《樓蘭女》設計服裝和道具。初次參與大型歌舞劇創作,葉錦添把自己關在小樓里,不眠不休工作了整整三個月,他發揮十足的實驗精神,在服化道上大做文章:鳳冠-婚禮、假花-死亡、鏈條-枷鎖、利劍-復仇、海藻-生殖……葉錦添為《樓蘭女》設計的戲服繁復華美,意象紛呈,使臺灣劇場界大為驚嘆。當樓蘭女痛苦地把衣服一片片撕開,極具視覺沖擊力的畫面,燃燒出耀眼的光彩,服裝甚至成了展示暴力美學的場域,在臺上搶盡風頭……
在臺灣的七年,葉錦添一心研究造型。每次接到劇場項目,他都極盡所能搜集資料,全情投入各種調研,涉獵范圍博雜精深:非洲鼓樂、越南古音、現代舞、環境劇場、京劇、昆曲……失落的傳統文化,新近生發的當代藝術,在他的心中匯合,漸漸開出繁盛的花朵。
1999年,葉錦添進入李安《臥虎藏龍》劇組,再次回到熟悉的電影片場。“《臥虎藏龍》的整個工作過程從朦朧中展開,卻有清晰的結果,在我的創作生涯里,也算是一個異數。我們追尋一種已經失去了的中國文人情懷,我把整個清朝的外族絢麗色彩,從炫耀回歸樸雅,從而重新表達那種自然與人文的氛圍,一種唯心的空間,把角色的情態融入景象中。”
葉錦添的藝術實踐,經常借用東方傳統文化中的“虛實并置”、“景中有景”,包括此次將《傾城之戀》搬上舞臺的創作。“這個戲里有好多意象,像月亮、水、松林、煙花,還有白流蘇一直想找尋的那個安定的房間。月亮是個很內化的東西,和那種不確定性有關,范柳原我覺他是一片有好多樹影的叢林,樹林跟月亮,兩個好像永遠在一起,又不總在一起,就是那種感覺。”
在新近創作的藝術電影《無盡的愛》(《Love Infinity》)中,葉錦添將鏡頭伸向東倫敦:時尚界“朋克教母”薇薇安·韋斯特伍德、藝術家組合吉爾伯格和喬治、英國傳奇帽子設計師斯蒂芬·瓊斯、變裝秀演員強尼·沃……面對全球化浪潮的沖擊,這群人身著奇裝異服,仍然過著標新立異、自由不羈的生活。
“倫敦是創造力的一個發源地,它的藝術、設計非常前沿,帶領世界的潮流。去到那里,你會發現,現在倫敦還有這樣一幫人,他們仍然堅持著自己的價值觀和生活形態,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很‘奇怪’,你無法想象的那種。”
《無盡的愛》沒有預設劇本,葉錦添半虛構半紀實地開啟了一段時空交錯的奇異旅程,并在片中發問——“我們可以進入彼此的夢境嗎……”在他看來,這并非文藝青年的浪漫情話,而是對人類未來處境的大膽猜想。
“那你最近做了什么夢嗎?”
面對記者“突襲”,54歲的葉錦添露出孩子般的羞澀笑容,他雙手擁向咖啡廳沙發上的靠墊,將臉半埋了進去,拖著港腔“小小聲”道:“不能說哦。”

《英雄本色》(1986)

《胭脂扣》(1987)?

《臥虎藏龍》(2000)
香港是黃跟綠,它的霓虹光常是這種顏色;臺灣是灰跟紫,它那種雜亂感有點灰蒙蒙,房子結構像日本,所以那種紫是有點淡的日本的那種灰紫的感覺;倫敦是灰跟紅,紅是英國兵那種暗暗的紅,紅色也帶點灰;北京是最深的灰,頂多加個紅墻;上海,以前你覺得它是黑金色,新藝術新表現主義那種,會記得它這個樣子,但現在其實也不是……上海有很多感覺,看起來好像不太確定,但又很強烈。
和過去經歷很不一樣,但這次會更好,話劇這是第一次導演,它可以把我的想法完整地呈現出來,因為過去跟導演合作,無論他是多好的導演,有些東西還是要按他的方法來做。例如我和李安、蔡明亮、吳宇森等許多導演合作過,還是要知道他想做什么,那當然也很好,在他身上學到好多東西,問題是這次真要自己來做決定,就要有很強大的企圖心,那種強大的表達自己的欲望,究竟怎么想這個事情,一點一滴、每分每秒都是自己的,自己做最后的決定,困難在于怎么把這個東西做到地道。
其實我最早是少時看了發哥(周潤發)演的那個《傾城之戀》(電影),當時對發哥那個樣子印象很深,其實對張愛玲反而沒什么印象,之后看到越來越多關于張愛玲的描述,她的作品,她營造的氛圍……后來做電影,我好多朋友都非常熱愛張愛玲,我自己也開始進入她那個世界去看,慢慢形成自己對她的認識。張愛玲的作品其實是大家都很警惕的一個題材,因為很多高手都盯著這個東西在看,輕易都不會接不會碰,包括李安、王家衛他們都很小心,李安那次差點就要了他半條命。
他很喜歡抽象溝通,《色,戒》里面,他跟那個化妝師講了半天,說湯唯的妝不對,那個化妝師怎么聽都聽不懂,他就跟化妝師講,你就不能幫我做一個緊張的眉毛嗎?把那個化妝師給整蒙了:緊張的眉毛?緊張不是人演的嗎?
李安的作品也屬于一種作者電影,他還是自己的感覺蠻重的,我覺得他也是一個自我的發現。
其實這個都是精心設計的。從開頭的七分鐘那場,一切就這樣發生了。我們有個問題:范柳原究竟是看上了白流蘇,還是他本身就一直這樣獵奇?但他的浪蕩同時把白流蘇吸引了。開始因為什么吸引?這就是一路撒下去的一個謎,白流蘇慢慢成為他心中的一個黑洞,那個他沒法解決的東西,白流蘇提供了這個點,有點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里主人公一直看著對面那個綠燈,就是這種在人的靈魂深處,有個東西很熟悉,但又可望而不可及。
所以怎么去表達?它很神秘,但又很形象。反正他一看到那個東西就沒法抗拒,那么自由的一個人,為什么一定要去test白流蘇呢?test的過程,他還沒有放棄叢林,那個東西好像黑洞,拉著他的尾巴,一直拽著……開始被吸引,繼而雙向互動,越來越糾纏,但其實蠻殘酷的,你看他們兩個,他真正有情緒的時候還是不敢承認。打電話的那場戲,萬茜演得特別好,很感人。
我真正認識時尚還是自己在英國那段時間,那批人可能跟你在亞洲遇到的不太一樣,他們好像藝術家,不像服裝設計師,每個人對他的衣服有很多自己的看法,尤其是在倫敦,它比較野性,注重原創,那跟法國、意大利的時尚都不太一樣,法國注重美感,意大利重視傳統手工,各個地方都不一樣。所以,有時意大利的衣服中規中矩,它的材料、剪裁很好,但很少有那種過度瘋狂的設計,但倫敦幾乎大部分人都是瘋狂的,他們的生活很瘋狂、很熱烈,他們注重理念,他穿那個衣服就等于說我是什么人,有點像藝術家,要表達自己的世界觀,他在自己觀念的基礎上制造好多形象,又有非常豐富的資源可以從傳統手工藝中轉化,許多人在做,而且做得很好,所以轉換過程中,他們容易達到高峰。這跟中國有點不一樣,在這個情況下,他們做出來的東西又有心,手工又好,那真是蠻厲害的!我覺得亞洲應該向他們學習,日本、韓國的設計還看不清楚,中國還沒有看到,其他東南亞國家的就更不說了。
最初想到這個,是在我的攝影作品里。我每次做展覽都會挑照片,挑來挑去,發現這個照片里,最大的特色是,你表面上看到一個世界,但好像可以深入進去,比你看到的世界更多,當時看那個照片的情緒,是攝影最秘密的地方。攝影不僅是一個鏡子的影像,還可以看到時間的深度,一個膠片有可能重疊了非常多的時間;但攝影它又抽離了時間本身,可以看到正常時間看不到的東西。
是是是,有人提醒我一點,我自己也看見了,詮釋張愛玲時我用了自己的方法、有我自己的感受,所以我的“場”也在里面,里頭有種互相交錯的意味,創作的時候是想張愛玲的“場”,但我出手時,就有自己的東西在里面,所以里面就像是有個很深的漩渦,深不見底,我根本沒有觸到……
是,我覺得范柳原跟白流蘇這種糾結的關系,是一個無限大的東西。雖然他那么平凡,但性格里那個獨特的部分也有普遍性,就是很多人都有,但沒有那么具體地在他們生活里發生,因為沒有條件。張愛玲很本色,她把這個世界裝到她的內在世界,重新在里面組織她的故事線……她的世界觀非常隱晦,她的生活密碼、性格密碼都在里面,然后用一種非常華麗的辭藻去討論一個很平常的東西,甚至是她對某種東西深不見底的敏感,它會造成一個漩渦,隨時需要填補不同層次的東西,要有小重疊,有小分離……
舞臺就等于是一個流動的場,流動的場意思是說它有記憶性,每場戲建立一個場、建立一個氛圍:聲音的氛圍、顏色的氛圍、寫實跟抽象的氛圍……這個東西在旋轉舞臺里面擁有非常大的自由性,時間可以隨時切換,跟電影剪輯蒙太奇不太一樣。
其實鏡子最大地描述了虛跟實,好像白流蘇看到的范柳原特別強大,因為這是他需要的范柳原了,但不是真的范柳原,而范柳原也沒有看白流蘇是什么樣的,他就覺得她是他需要的那個人,大家都在看自己的東西,就像看鏡子一樣,其實看到的是自己的需要,但看不到對方。但戰爭把所謂的這面鏡子打破了,突然發現周圍都沒人,就開始害怕,連這面鏡子都沒有了。

《橘子紅了》(2002)

《傾城之戀》(2021)
人:我個人印象很深的一個場景:舞臺整幕綠色,白流蘇在那個空房間里飄蕩。對應張愛玲的小說原著,“空房——一間又一間——清空的世界”, 設計這個場景時你是怎么考慮?
這和我常說的“奇點”理論有關,我覺得“奇點”產生時,那個作品就是藝術,是永恒的。我在設計這個場景時,因為香港當時的房子很多都是綠色的,那些英式建筑里面的墻千篇一律就是我現在用的那個綠色,所以,白流蘇當初租了房子后,什么家居都沒進的時候,她看到的就是那個綠色,在這個綠色里面去投入她的感情,投入她的期待,所以我用那個光暗明滅的綠色來處理。她在里面,一個個燈在一個個空房間里面打開,開始的時候很開心,慢慢地看了又看,心里比較虛空,這個是很殘酷的。
對,她是一個很強烈的作者味道的作家,她的“空”是既有的,《傾城之戀》可能是她從戰爭影響中體會到當時中國的一種無力感,還有她自己那種逃避的內疚感,全都加起來,變成一個她所描述的空的世界,她經常講蒼涼,強烈的無力感這個東西是先天的,呼吸還沒開始就有的,她終歸會經過,回到這個無力感里面,所以我們必須要處理這種無力感的呈現。
“空”就是一種交界線,因為沒有實體就沒有“空”,所以講“空”的時候一定相對于實體世界,里面就有虛與實的那個對比,空就是一個真的狀態,就是一個不是實又不是虛的狀態,所以什么東西都在里面。
桃花源一定是你的歸屬了。你從哪里來,哪個地方把你包容起來,那個就是桃花源。我沒有實際的繁瑣事情的包袱,我覺得那邊所有東西都是屬于我的,我也屬于所有的東西,這種狀態下當時做了那部《桃花源》。每個年代都有桃花源,從盤古初開,到人類世界,再到未來世界,其實都有一些人,心目中有那樣一個境界,在那里會遇見桃花源。
(參考:《繁花:美學·散文·作品集》《神行陌路》《神思陌路》《流形:葉錦添的創意美學》等;實習記者齊臻熹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