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平白無故地難過起來

曹可凡

因為《頂級廚師》，我有幸與李宗盛結(jié)下金蘭之契。

和宗盛大哥在一起，話題大抵離不開美食。在敦煌戈壁錄制節(jié)目時，烈日當(dāng)頭，酷暑難當(dāng)，大哥卻不忘“饞人”本色，在平日釣魚所用的冰桶里，先鋪上冰塊，然后依次放入桃子、李子、西瓜等各色水果以及自制的檸檬水。在拍攝間隙，我們躲入車?yán)铮叧员?zhèn)水果，邊聽他神侃美食經(jīng)。

宗盛真正癡迷烹飪，源于與林憶蓮的那段婚姻。他們倆喜結(jié)連理后曾于上海度過兩年半的難忘時光。Sandy（林憶蓮）的父母是地道的“老上海”，以前居住在原法租界一帶，雖遷居香江多年，卻不忘上海人本色。平日閑暇時分，夫唱婦隨，一個拉二胡，一個則亮起嗓子唱幾句紹興戲，《梁?！な讼嗨汀放c《紅樓夢·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是他們的最愛。依此類推，一日三餐自然也不外乎熏魚、烤麩、羅宋湯、炸豬排那樣幾款上海家常小菜?；蛟S是耳濡目染的緣故，Sandy亦做得一手好菜，芝麻魚排、鹽水鴨、腌篤鮮、香糟扣肉、松仁玉米都是“林家鋪子”的招牌菜，連味蕾一向挑剔的宗盛大哥也贊賞有加。作為一家之主，頗有大男子主義的宗盛大哥豈會甘居下風(fēng)。不過，和Sandy不同，宗盛大哥主攻西餐，培根青醬鮭魚意大利面、紅酒牛尾和香草烤雞是“李家小廚”的三大法寶?；楹?，他覺得世上最快樂的事便是給心上人做頓美餐，而每日給女兒做便當(dāng)更成為其人生主調(diào)。錄音完畢回到家，往往已是子夜時分。夜深人靜，他喝上幾口小酒，抖落一身疲憊，專心致志地烹制各色佳肴。像牛尾、排骨等食材通常需要較長時間燉煮，他就見縫插針，繼續(xù)創(chuàng)作?！拔揖褪且粋€回家光著膀子、夜夜做飯的男人，享受滿樓道都是飯菜的香味，并以做飯為樂趣。我喜歡邊做飯邊寫歌，讓廚房有香味出來，油油的臉，很熱。喝點酒，坐在電腦前就有許多靈感，寫稿、寫歌，一切自然流淌……”他說。凌晨四五點，他關(guān)掉火睡覺。上午10點起床，再對食物做最后調(diào)味，然后裝盒，囑咐司機(jī)送至女兒學(xué)校。他還刻意保存給三個女兒做飯的三口法國銅鍋，準(zhǔn)備在女兒出閣時作為嫁妝，因為他想要女兒懂得父母如何辛苦將她們撫養(yǎng)成人……

《頂級廚師》錄制臨近尾聲，某日，我突發(fā)奇想，盛邀宗盛大哥和劉一帆大廚來家做頓家宴。那次，劉一帆帶來的是意式蔬菜湯和愷撒沙拉，而宗盛大哥則精心烹制一道主菜香草烤雞。頭天晚上，大哥便著手腌制雞腿。他先在錫紙上抹少許橄欖油，再擱蒜頭與迷迭香，在雞腿上撒鹽與胡椒，最后用錫紙包裹嚴(yán)實，放進(jìn)冰箱冷凍。但當(dāng)天在烤炙過程中，意外狀況頻發(fā)。原來，我家烤箱自買來后從未用過，再加上電壓不穩(wěn)，電路多次跳閘，急得宗盛大哥抓耳撓腮，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經(jīng)過一番折騰，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當(dāng)“香草雞腿”端上桌面時，香氣逼人，外脆里嫩。看到大家大快朵頤的模樣，宗盛大哥這才如釋重負(fù)，一口氣喝下一大杯冰鎮(zhèn)啤酒。

但轉(zhuǎn)瞬間，宗盛大哥竟平白無故地難過起來。眾人不解，均以疑惑的眼神望著他。至此，謎底不得不揭開。因為當(dāng)年宗盛大哥與Sandy來上海，便借居在我所居住的小區(qū)，院落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見證著他們的悲歡離合。如今故地重游，又有多少如夢往事爬上心頭。所以，很久以來，大哥對上海的感情可謂五味雜陳。難怪，他后來在“既然青春留不住”上海演唱會上說：“嚴(yán)格來講，我不是很喜歡上海。我在上海失去了人生好大一塊東西。我用好多時間努力和這座城市和解。每每行走在上海的街道，都會有一些情緒找我……”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我順勢遞上一把木吉他，問宗盛大哥可想唱些什么。大哥沉吟片刻，撥動琴弦，輕輕哼唱：“你是我生命中的精靈/你知道我所有的心情/是你將我從夢中叫醒/再一次，再一次給我開放的心靈/關(guān)于愛情的路啊，我們都曾經(jīng)走過/關(guān)于愛情的歌啊，我們已聽得太多/關(guān)于我們的事啊，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猜錯/關(guān)于心中的話，心中的話/只對你，一個人說/我所有目光的交點/在你額頭的兩道弧線/它隱隱約約，它若隱若現(xiàn)/襯托你，襯托你靦腆的容顏……”

張艾嘉說過，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李宗盛”。

宗盛大哥的歌沒有佶屈聱牙的繁復(fù)，沒有華麗辭藻的堆砌，也沒有故弄玄虛的哲理，有的只是平凡和生活化的絮叨，將濃得化不開的感情熔鑄于簡約平實的文字與旋律之中，聽者在不經(jīng)意間與其產(chǎn)生共鳴。不同的人好像都能從他的歌中尋找到心理寄托。大哥20年來為數(shù)十位歌手寫過300余首情歌，但他私下透露，其實自己基本上借三位女歌手之口來傳遞他的感情追求與人生向往。早期是陳淑樺，大哥高聲疾呼：“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在每一個夢醒時分/有些事情你現(xiàn)在不必問/有些人你永遠(yuǎn)不必等?！敝敝劣龅搅謶浬?，他心里才燃起愛的火焰，卻又始終未能洞穿愛情的真諦，故而感嘆“愛情它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迷”。相愛卻難相守的愛侶終究難逃勞燕分飛的厄運(yùn)，但大哥尚有滿腔愛意未曾訴說，于是，又由莫文蔚道出失卻愛情后的醉夢與無奈?！案星椴皇悄闱槲以?最好愛恨扯平兩不相欠/感情說穿了/一人掙脫的一人去撿/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辯/女人實在無須楚楚可憐/總之，那幾年你們兩個沒有緣……”

李宗盛《給自己的歌》歌詞手稿

有人斷言，失婚的男人比女人更孤獨，因為“寂寞難耐/寂寞難耐/愛情是最辛苦的等待/愛情是最遙遠(yuǎn)的未來”。

有一天，我和蔡瀾先生及宗盛大哥聚餐，蔡老夫子說：“做藝術(shù)的，不喜歡美食，就不懂生活，藝術(shù)創(chuàng)作終究會低一個層次?！弊谑⒋蟾缁蛟S正是因為熱愛美食，他的歌才有世俗生活的煙火氣，并參透人生百態(tài)，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境界吧！

（夕夢若林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我認(rèn)識一些深情的人》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