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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公主的謎窟

2021-01-12 01:03:55[美]阿曼達·C.達維斯艾思齊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1年10期

[美]阿曼達·C.達維斯 艾思齊

美國作家阿曼達·C.達維斯本來是個工程師,在發表了一系列無比成功的科幻作品之后,便放棄原來的工作,投身創作。她擅長寫暗黑童話和輕恐怖小說,作品被翻譯成多個語言、被改編成有聲書,還多次被收錄進各大主流科幻/奇幻雜志的年度精選。本期收錄的這篇故事就屬于童話改寫,改編自格林童話《十二個跳舞的公主》。大家可以感受一下古典童話的舊瓶和現代靈魂的新酒。

I.?第一夜

隔著桌子,貝伊全神貫注地盯著舞動的象牙骰子。咬禿的指甲掐進了她的掌心。一次彈跳,又一次彈跳——接著它們一對兒停下來不動了。一個一,一個三。她兜里最后一個子兒也出去了。哦,好吧,她想,用手掌根揉了揉眼睛,桌對面的男人探過身子把從她那兒贏來的錢一掃而空。反正這些錢也不夠買一間屋子。

贏家假惺惺地表示了哀悼;貝伊也半真半假地回他一個冷笑。她把椅子下的行軍包裹收拾起來,揮了揮手,告別那些竊笑著要分她半邊床的賭友們,在酒館的門口拿起劍,一瘸一拐地走進城市溫暖的夜色中。

她剛走進街道的陰影中,一蓬灰煙就從她腰間系著的鉛瓶里旋了出來。它落在她的肩膀上,凝成一個深紅色的、異常英俊的小惡魔,舒服地坐在她褪色軍服的領口和肩章之間。“照我看,又倒霉了吧。”

貝伊一瘸一拐地走著,同往常一樣緩慢又堅定。“你本來可以多幫點兒忙的,克洛羅曼。”

“我本來是要幫的。”小惡魔抽了抽鼻子,“你只需要簡單對我許個愿。可你選擇了相信命運能幫你擲出好點數。”

“在你和命運之間,我更相信命運。”貝伊說,“幾條街之外的肉店后面好像有個空巷子,臭得要命,但我打賭天亮前不會有人打擾我們。”

克洛羅曼興味盎然地“嗯”了一聲,沒打招呼就從她肩膀上飄了起來。“等等。”他嗖嗖跑遠,不一會兒,又拿著一張蓋有國王印章的海報折返回來,在貝伊的臉前面晃著。“為啥不轉道去國王的莊園里落腳呢?”

貝伊把海報拂到一旁,“它上面說了什么?”

小惡魔狡猾地揚起了眉毛,“你是許愿讓我讀出來嗎?”

“不,我只是想要你讀出來,克洛羅曼。”貝伊說道,拿出疲憊老母親一樣的耐心,“沒有許愿。我要使用愿望時會讓你知道的。”

克洛羅曼重重嘆了口氣。“好吧,我幫你讀,如果這能讓我不必睡在屠夫的下腳料堆里。這是一份皇家布告。國王的女兒們需要一位貼身保鏢。請允許我建議,我久經沙場的女主人,你是護衛一群公主的理想人選。”

貝伊一邊思索,一邊用拇指摩挲著劍柄。那里的皮革早就磨得油光水滑了。“你漏掉了一些東西沒說,”她說,“關鍵點是什么?”

“啊,對,”克洛羅曼說著,聳了聳肩,“有一種輕微的詛咒。可打破詛咒的回報很豐厚!”他補充道,“聽好了——‘和他選擇的公主成婚,并且繼承王位!’”

“克洛羅曼……”

“當然了,我會幫你接手新娘的。或者你可以通過談判爭取一些對你個人更有吸引力的東西。”

貝伊盯著鵝卵石,思考著一個王座能換取的所有東西:柔軟的床,溫暖的飯菜,這個國家里的一處棲身之地;杯子里有麥酒,指間有冰涼的象牙骰子,總有足夠的錢來擲出下一局……她已經為國王服務了很多年,卻沒有賺到其中的任何一樣。可這事兒不一樣。完成這項工作后,她會從中得到巨大的財富,成為一個英雄,不再像許許多多的退伍傷兵一樣,迅速花光微薄的撫恤金。

“好吧。”她從克洛羅曼的爪子里抽出布告,小心翼翼地折好,“干嗎不試試呢?試試又沒壞處。”

“全然無害。”克洛羅曼邊說邊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回你瓶子里去,”她一面說一面把布告塞進外套,“目前,我需要你掛在我袖口上當智囊。”小惡魔嘲弄地鞠了一躬,化作一陣煙霧,慢慢從她的肩上鉆進鉛瓶中。貝伊一瘸一拐,以平穩的步調出發了,“覲見國王,我突然有點后悔賣掉榮譽勛章的事了。”

“放心,你就這樣見國王也沒問題。”瓶子說。

“有意思。”貝伊側著頭說,“我好像聽到有人在表揚我。”

“一定是風聲。”瓶子說。

“一定是吧。”

再一次地,她決定為國王效勞。

國王的莊園被幾英畝花園包裹,花園郁郁蔥蔥,在星星燈的點綴下熠熠生輝。莊園四個方向上都開了門,正門的守衛隨口呵斥貝伊,想嚇唬她離開,直到她扯出疊好的布告。幾分鐘內,她就被帶到了王宮正殿,在那里跪了下來——貝伊,跪在國王面前。她以前見過他,但只是遠遠地望見過。她還記得他的華貴服飾、他的駿馬。那時她身旁圍著戰友,而如今她一人孤立。

他請她起身。他沒有戴王冠,穿著隨意,房間里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宮廷侍女聚在另一頭竊竊私語。也許她這么晚來覲見是個錯誤。他上下打量著她。“如果你這身軍裝不是偷來的,我猜你是南方那群瘋女人的一分子吧?希望你熱愛戰斗。”

雖然幾個月前就不是軍人了,但她還是自然而然就擺出了立正的姿勢。“那是我的一切,甚至更多,我的陛下。”貝伊說。

“他們說你想試試當我女兒們的護衛。”國王說,“我現在告訴你,你不能娶她們任何一人。”

侍女中的一位笑了一聲,笑得有些緊張。貝伊抬起臉。“不需要,陛下。”她說,“如果我成功了,把她的嫁妝給我就行。”

國王撫摸著他的下巴。“這很公道,好。我會讓女兒們來解釋情況。格麗澤爾達?”

一個高個兒女子從侍女中間走了出來,貝伊心里猛然一沉,震驚地意識到,她們是公主——全都是,“聲名在外”的那十二位。她感到十分的寡不敵眾。高個兒女子生硬地行了個屈膝禮。“每天晚上,我和妹妹們回到臥室就寢,父親都親自把我們鎖在房間里,自己帶走了鑰匙。等我們醒來時卻發現我們的鞋底都磨壞了。”

“太奇怪了,不是嗎,格麗澤爾達?”國王繃著臉說。

“是啊,父親。”格麗澤爾達說,冷冰冰的語氣同她父親如出一轍,“太奇怪了。”

“買鞋可很花了我一大筆錢。”國王說,“所以我派了護衛在她們房間外站崗。然而夜復一夜,依然會出現穿壞的鞋子,像頑疾一樣。再這么下去,國家會承受不起。”

“的確。”貝伊說道,坦率地說她很困惑。這事兒值得發一份皇家布告和一筆豐厚的報酬?

“那么你要接受這份挑戰?”國王說,“我警告你。你不是第一個嘗試的人。”

“也許我很幸運呢,陛下。”貝伊說。

“祝你如愿吧。希望三天后,我會嘉獎你的英勇,而不會因為你的失敗而處決你。”

貝伊的表情微微一滯。“處決?”

“你不知道嗎?三天之內沒有解開這個謎題,你就會被處死。布告寫清楚了的。”

寫清楚了……倒是找個人給她念呀!貝伊恢復了正常神色。“當然。”

“那么立刻開始調查吧。你可以執掌這座城堡。這是公主們房間唯一的鑰匙。格麗澤爾達,好好接待客人。”

貝伊向國王鞠躬行禮。他點點頭,她轉身跟著格麗澤爾達公主從正殿走入了一處窄廳。

貝伊腳跟腳地走在格麗澤爾達后面,步伐比她喜歡的節奏快了不少,大腿開始警告般刺痛。她咬緊了牙關。以示弱作為她新事業的開端可不會有什么好處。

“這么說你是一名士兵。”格麗澤爾達說。她低沉而犀利的聲音傳遍了整個走廊。“多新鮮呀。我總是覺得戰斗是愚蠢的差事。”

在貝伊看來,這就是該她回話的時候了。“我同意,殿下。”她說,“但如果你的家園被入侵,家人被燒死,你可能會發現你喜歡愚蠢。”

“我不信。”格麗澤爾達說。

“你能告訴我夜里都發生了什么嗎?”對著格麗澤爾達的后背,貝伊問道,“你和姐妹們有沒有覺察到什么?”

“什么也沒有。”格麗澤爾達不耐煩地說。

“除了鞋子外,別的證據呢?”

“沒有。”

“我可以——”

“你不可以,”格麗澤爾達厲聲說著,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變化來得太快,貝伊差點兒迎頭撞了上去。“父親可能認為我們的尊嚴毫無價值,但我們會堅守它。”

“我沒有惡意,”貝伊說,“只是想解除你們的詛咒。”

格麗澤爾達揚起臉。“好幾個王子都在這項挑戰上失敗了,你知道的。”她說著,眼睛里有些閃爍,“他們都丟了命。”

貝伊對上了她凝視的目光。“那么我慶幸自己不是王子。”

格麗澤爾達的眼睛瞇了起來。她揚起一只胳膊,貝伊緊張了一下,不清楚她接下來到底要干什么;不過公主把手指按到門上,推開了它。“你今晚就睡這兒吧。我們的臥室就在附近。”她繃緊了嘴唇,“你看哪里門外有護衛就知道了。失陪了。”格麗澤爾達公主掉轉腳跟,飛快離開了。

貝伊在走廊拐彎處發現了兩個護衛,沖他們點了點頭,他們可以成為這次戰斗的盟友。他們回應點頭的時候,她走進自己的寢室,關上門,仔仔細細地把房間檢查了一遍——出入口,暗角。確信獨自一人后,貝伊用拇指按住鉛瓶的瓶口,用力搖了幾下。

克洛羅曼雙手抱著腦袋,浮現出來。

“你好像,”貝伊咬牙切齒地說,“忘了提那張布告上有些重要的東西了吧?”

“我不明白你在——”

貝伊又使勁搖了瓶子幾下,小惡魔痛苦地哀嚎起來。

“嗯?”

“是啊,是啊,如果你不能解決,是有懲罰——你不會真的在意吧——我毫不懷疑,我聰明且富有經驗的女主人有能力解決這個問題,在我的幫助下……”

“啊。”貝伊坐在床上,解下了她的佩劍。“‘在你的幫助下。’你個聰明家伙。我現在進套了,要么許個愿來解開謎題,要么得在三天后保住脖子。”

“對我倆都有好處嘛。”克洛羅曼說。他在她肩上坐下來,揉著太陽穴。

她拔出劍來,手指在劍鋒上下滑動,只為感受那熟悉的金屬鋒利感。“你先前在聽嗎?”

“當然。”

“你怎么想?”

“老實說?”克洛羅曼說,“我覺得這個安排從根本上就值得懷疑。”

“我同意。”貝伊說著,把劍收進鞘中,“國王不會像分發獎章一樣把女兒們發出去,即便有他十二個女兒。就算只是送嫁妝也不合理,畢竟讓他頭疼的不過是幾打破鞋子。事情遠比我們知道的復雜。”

門外傳來一陣怯生生的敲門聲。

這是公主中的另一位,看起來比她姐姐開朗些,手上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穩穩放著一個高腳杯。“已經安頓好了?”貝伊剛打開門,她就脆生生地問,“這是睡前飲品。我知道你好奇王宮酒窖里的存貨,所有士兵都感興趣——至少他們是這么說的——我知道不該用別人的喜好來揣測你,但話說回來,我也沒見過哪個士兵不感興趣的。順便一提,我叫盧克麗西亞。嘗嘗吧!”

“謝謝您,殿下。”貝伊說。格麗澤爾達,盧克麗西亞——要把她們分清楚簡直是場噩夢。她舉杯,簡短地說了一句祝詞,然后一飲而盡。“你們的常規護衛守在房外看守的同時,我也會一直關注你們的房間。如果有人想闖入,我覺得他會發現——”她忽然停了下來。難以忍受的困倦像沉重的被子一樣壓垮了她的大腦。她的膝蓋彎軟了下去。

“哦,天哪!”盧克麗西亞大聲喊道。她把托盤放到一個茶幾上,抓住了貝伊的手肘,“你一定是累壞了。幸好我們在你來之前就把這個臥室收拾好了!”

“不,我——”貝伊說。她開始口齒不清,無法分辨是自己的舌頭還是耳朵出了問題。視野里的線和角漸漸模糊。她緊緊抓住盧克麗西亞的胳膊,因為突然之間,只有那觸感對她來說是真實的。“要去——”

“噓,”盧克麗西亞說,“你的床在這兒。”貝伊意識到她分不清自己是站著還是躺了下來。不過也無關緊要了,她的睡意太濃了,什么都做不了。

II.??第二夜

陽光像匕首一樣刺眼。貝伊仰面躺著,揮起一只胳膊蓋住了緊繃的眼皮,想擋住光鮮,隨即她想起來自己不該這么躺著,以及,上一個有記憶的時刻,天還是黑的。她驚得跳起來,又被劇烈的頭疼和纏繞的床單絆倒。她重重地落在床邊的地板上。

克洛羅曼在茶幾一本攤開的書上繞圈圈,“我的女主人醒得可真優雅啊。”

貝伊抱著頭。幾乎沒法清醒地罵他一句。“發生了什么?”

“仔細想想。”克洛羅曼說,回到了他的書上,“我敢肯定你能自己找到謎底。”

記憶慢慢回來了。牌局,國王的布告,國王本人,一杯酒。“公主們。”貝伊倒抽一口氣。

她爬起來沖進走廊。公主門前的護衛還在那兒,看起來也有點兒疲憊。“看來是錯過了樂子?”其中一個護衛說,貝伊在衣服口袋里摸索著鑰匙,“別擔心。沒人穿過那扇門,不過也不是每晚都這么太平。”

貝伊在嘴邊豎起一根手指,嘎吱一聲打開門。公主們四肢大張地躺在床上,穿著華麗的睡袍,光彩奪目,像一場煙花秀,每一朵煙花都是一位公主。一只藍色的絲質舞鞋丟在門邊。貝伊撿起它,無聲無息地退出房間。門剛在她身后合上時,她看了一眼。鞋底已經磨穿了。

“見鬼。”她說。

“再過兩個晚上還這樣,你就會被砍頭了。”多嘴的衛兵說道。

貝伊把鞋拿在手里翻來覆去。曾經,她距離死亡的時間比兩天更近,可這塊破爛的絲綢讓她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危險戰斗。

一夜過去了。國王沒有過問她的情況,她也沒有向他匯報。她心里毫不懷疑,有人在昨晚的酒里下了藥。但既然猜不出是誰、為什么要這么干,她就不能信任任何人。她對公主們心存疑慮,但需要更多信息。

“我想和你們的鞋匠談談。”她對早上見到的第一位公主說,“請問,他在哪兒?”

“哦——哈?”公主的眼睛微微張大,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慌亂,“我不知道他在哪兒干活。我真不知道。”

在那之后,貝伊發現吸引公主的注意并不難,難的是擺脫她們。

十二位公主加起來有一種可以同時出現在各種地方的能力。一位懶洋洋地在廚房里閑逛,每當貝伊想問問女仆看見了什么時,就熱絡地跟女仆聊天。后花園里有兩位:睜著那種害羞的大眼睛,雙雙瞪著園丁們,盯得他們似乎被剝奪了說話的力量。前庭花園里——一個由灌木和玫瑰組成的迷宮——站著一位公主,她拿書擋著鼻子,仿佛全部熱情都傾注于跟在貝伊后面幾步,在小道上走來走去。

“是鞋匠嗎?”貝伊站在噴泉邊,一邊幫一個小男孩給花除草一邊說。

他驚恐地朝后看了一眼,然后大喊道:“看!一條蚯蚓!”接著開始列舉了一連串他最喜歡的蟲子類型。

貝伊看向身后。一位公主在微笑招手。

在警衛室,貝伊同衛隊長敘舊。他也曾在蘇拉曼哥與南方作戰,而且看起來絲毫不介意盧克麗西亞公主在旁邊的草地上坐著繡花,她幾乎清楚地聽見了他們說的每個詞兒。

“他們說有王子嘗試過這項任務。”貝伊對他說,盧克麗西亞假裝若無其事。

“哦,對嘞。”護衛說,“很是不少嘞。現在有多少個了?十五個?”

貝伊吃驚。“十五個?”

“一個接一個嘞。”護衛愉快地說,“哦,振作起來,姑娘。這不是什么大損失。薩拉曼可最小的兒子,沃爾蘭德的長子,還有兩位來自阿爾比加!假如他的第三個兒子更懂事的話估計也來了。”他咯咯地笑起來,“如果這一切發生在戰爭爆發前,我們的運氣可能會更好一些,是不是?”

貝伊想起了戰爭,這段記憶時不時就會浮現——喧囂,明亮,如同巴羅蓋特的紅土地,蘇拉曼哥戰役的失利就發生在那里。“運氣……”貝伊回應。她從眼角瞥見盧克麗西亞停下了針線活,把頭朝他們歪了過來。她提高聲音,“你喜歡哪位王子呢,殿下?有人捕捉了你的芳心嗎?”

盧克麗西亞埋頭做她的刺繡,臉頰變得通紅。

衛隊長笑了起來。貝伊并沒有笑,即使在最有利的情況下,她依然保持警惕不敢樂觀。

當晚,貝伊梳洗之后穿戴整齊,仿佛時間已經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在準備上工一樣。

“我同公主臥房外的護衛談過了。”貝伊邊說邊把她的外套掛在前方,“他們夜里什么都沒聽見。廚師和女仆也什么都沒看到。皇家發型師、帽匠、足療師……我也數不清,打扮一位公主需要用到多少人來著?”

“比你想的多。”克洛羅曼說,“不經意的美麗可能要經過極其艱苦的雕琢。”

“沒有人看到異常,至少他們嘴上是這么說的,除了鞋子。而我確信公主們昨晚給我酒里下了藥。”

“肯定的,”克洛羅曼說,“而且是能放倒一位年輕魁梧的王子的劑量。當然,對王子起效會平緩很多。愚蠢的公主。”

“我用金子跟你打賭,她們會再試一次。”貝伊說,“而且這次不會做得那么明顯。”

“那么你怎么避免露餡呢?”

作為回答,貝伊拿起一條疊好的毛巾放在胸口,把她的外套繞著脖子系好。

“我會喝酒,”她說,“喝到爛醉為止。”

“像個士兵那樣。”克洛羅曼眼里流露出狡黠的贊許。

貝伊點點頭。“我要看看她們遭遇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她邊說,邊束起頭發,“然后就能知道是誰在搞鬼了。”

“還剩兩個晚上,這些信息恐怕不夠。”克洛羅曼說,“如果你樂意的話,我可以——”

她把發髻輕輕理好。“是幫忙,還是許愿?”

克洛羅曼飄起來,變成了更深的紅色,在半空中來回竄。“你每次都這樣!”他大叫,“我跟自由之間就隔著三個愿望!我可以給你任何東西。我能治好你的腿,我能制造一位王子來娶你,我能為你打造一個王國!而你在這里浪費時間,靠自己凡人的力量尋找一些你能撈到的雜碎。財富,領地,榮譽,力量,整個世界——只需要選三樣!”

貝伊帶著疲憊的微笑忍受著這熟悉的長篇大論。“我想先看看我能賺到什么。你有三次機會來救我的命。我不想把你用在不值當的東西上。”

“我注意到了。”克洛羅曼尖刻地說。

貝伊笑著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他回以皺眉。“還有你說的‘浪費時間’,我們凡人稱之為‘生活’。”

它輕哼了一聲。“那就享受生活吧。根據我的計算,你還有一天半的時間來做這件事。”

有人敲了敲門。

是盧克麗西亞,那位開朗健談的公主,用托盤端著一只高腳杯。貝伊接過酒杯,舉杯簡短地致意,同她昨晚做的一樣。“謝謝你,殿下。”她仰頭豪飲。

酒從她緊閉的唇邊滑過,順著臉頰流下來;她下巴和胸前的毛巾變得濕乎乎的。她用袖子擦了把臉——與此同時,趁機把毛巾往下掖了掖。“太棒了。”她把高腳杯放回托盤上,“我今晚會站在你們的臥室里站崗。”

盧克麗西亞猶豫道,“什么?”

“這是唯一能保護你們的辦法。”貝伊說,“一起走吧,我可不想耽誤你睡覺。”

“可是我——”

貝伊大步走進公主的臥室,向護衛點點頭,然后猛地拉開門。

十一個人都呆呆停了下來。“怎么?”格麗澤爾達說。

“別在意我。”貝伊說,“今夜我想我得為你們站崗。以防有什么事發生了你們沒醒來呢。”

格麗澤爾達的臉僵住了。“晚上,我們的房間里沒有平民的容身之處。”

“你父親可不這么認為。”貝伊說,“我們要問問他嗎?”

格麗澤爾達憤怒的目光幾乎讓燈光都變暗淡了。“很好。那么在你值守長夜之前,我們能請你喝點東西嗎?”

如果貝伊之前對酒里有沒有下藥還有一絲懷疑,現在就完全肯定了。她在門邊立正站好。“一杯酒已經足夠了,”她說,“陛下慷慨,我也要適可而止。”

格麗澤爾達露出苦笑,那笑容更適合出現在妓院或者監獄里,而不是國王女兒的臥室。

自從兵役結束后,貝伊就再沒有正經站過崗,也沒有好好練過。但她表演架勢十足。她們準備就寢時,她一直目光銳利地注視著外面。說話聲平息,寂靜蔓延開來。但不久之后又有了聲響。這是貝伊的下一步表演。她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放任雙腿向前伸直,滑坐到了地板上。

臥室立刻活躍起來。沒一會兒,一位公主用手扶住貝伊的胳膊,把她架起來,一邊幫她躺到床上,一邊說著些安撫的話。貝伊隨著她的引導,任由她們把她放在一張遠超她期望的柔軟床鋪上,一動不動。

喃喃低語:“她睡著了嗎?”

“她睡著了。”聽聲音是一位大一些的女孩,“快點兒。她耽誤我們夠久了!”

臥室里突然傳出了沙沙聲、刮擦聲,和調皮的輕笑聲。每隔一會兒,貝伊就輕輕掀開眼皮瞟一眼。每次這么做的時候,她都瞥見窸窣作響的裙擺和閃閃發亮的布條,公主們湊在鏡子前,珠寶在她們纖細的手腕和脖子上閃爍。每隔一會兒,就會有一個公主過來戳戳她的胳膊。貝伊保持著睡眠中放松的臉部姿態,悄悄記下最囂張的冒犯者。

格麗澤爾達更明目張膽,她用力搖晃著貝伊的肩膀。“這就是我們時刻警覺的護衛,”她笑起來,但貝伊沒有反應,“怪不得我們輸掉了南方的戰爭。”

“蘇拉曼哥的王子也沒聰明多少。”另一位咯咯笑著,其他人也一同笑了起來。

格麗澤爾達說:“姐妹們,準備好了嗎?”

她們都準備好了。

貝伊隔著睫毛往外偷看。公主們身披斗篷,臉上戴著綴滿珠寶的白色面具,畫著夸張的眼妝,手拉手站在房間中央。她們像水波一樣漾開,從一堵墻延伸到另一堵墻,頭發在倏忽而至的微風中沙沙作響。

地板的中央動蕩起來。石頭相互繞著圈,然后化作熔巖。地板如綻放的郁金香一樣被拉開,露出一個大洞,洞里有一個向下的樓梯。一個接一個地,蒙面的公主走了下去。

貝伊耐著性子等了幾秒鐘,直到最后一位公主走下樓底,消失在視野里。她撲向入口——但為時已晚。石頭又聚到了一起,凝結了。

貝伊急吼吼地在地板上爬來爬去,金光閃閃的圓圈完全消失了。

克洛羅曼從瓶子里冒了出來。“淘氣的公主們。”他歡呼,“我喜歡這個走向!”

“閉嘴!”貝伊說。她趴在地上,戳著地磚之間的縫隙,尋找著松動的地磚、柔軟的灰漿。可什么也沒有。“穿過地板,看看下面有什么!”

“我為啥要那么做?”

“給我去!”貝伊咆哮著。

克洛羅曼嘆息一聲,像石頭掉進湖里一般一頭栽進地板。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下面是一個塞滿女孩子衣服的房間,”他說,“有一扇門,沒有窗。再下面是半個衣櫥和一條狹窄的走廊,窄到穿著舞會禮服的公主們都難以通過。我沒看到別的傳送門,也沒找到她們打開地板上用的那一個。她們用的路徑很奇怪,就算在樓梯上再使那個法子,應該也打不開什么新通道。”

貝伊仰面坐了下去。“魔法。”

“聰明。”克洛羅曼面無表情地說,“現在怎么辦,我足智多謀的女主人?”

貝伊站起來。房間里到處散落著睡衣、梳子、挑中了又扔下的絲巾等等。“現在我要把這房間搜個底朝天。”她說,“總會有點發現。”

她把浸透了酒的毛巾塞在其他臟衣服下面,至少公主們不太可能發現它,接著開始行動。

她小心翼翼地讓所有東西維持現狀,以免把房間翻得更亂,沿著十二位公主的衣櫥、抽屜、床鋪、沙發來回細細檢查。在其中一個衣櫥里,她發現了一副面具,跟公主們走下魔法樓梯時戴的一模一樣。她把它塞進外套。除此以外,她沒找到任何與她所見的魔法搭得上邊的東西。老實說,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這就是一群極其富有的女人的住所,除此之外沒什么異常。

她雙手叉腰站在房間中央,那正好是她最后一次看見她們的位置。

“我需要幫助。”她說。

克洛羅曼正在對著鏡子自娛自樂,立即振奮起來。“你的愿望就是我的使命!”

“不是你的幫助。”

他冷笑。“我懂了。”然后跳進一盒珍珠里。

兩個晚上已經過去了,還是沒什么進展。必須想辦法跟著她們,查出她們去了哪兒。她還有一天一夜的時間可以行動。

但她成功進入了她們的房間,這還是有意義的。

她說:“我要試著打破一點她們的平衡。”

“哦?”克洛羅曼一邊說一邊從珠寶盒里鉆了出來,六串項鏈繞在他的胸前。“你要怎么做呢?”

貝伊在衣柜里到處翻找,找出了一塊浮石。“壞事兒怎么能沒我的份呢。”她發出一聲短促的苦笑,脫下靴子,在床邊弓起身子,把一只靴子底朝天地夾在兩膝之間,“你看,已經破成這樣了,用不了多長時間——”她用一只手把靴子固定好。另一只手用浮石在破掉的皮面上快速打磨,直到靴子上的洞徹底裂開。

克洛羅曼打量著公主的珠寶說道:“如果不奏效,你會后悔的。”

貝伊脫下了第二只靴子。“不會比你更后悔,假如你把她們的珠寶弄不見的話。記住,我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她弄壞了另一只靴子然后仔細看了看。“完成了,我想今晚就到此為止吧。”

她穿上破靴子,撲倒在公主們為她安排的床上。“還不賴。”她說著,打了個呵欠,“你覺得我們該熬夜等她們嗎?”

“我會多少警醒一些的。”克洛羅曼說。他飄過來,依偎在她的頸彎里。“媽呀,居然睡在絲綢和羽絨上,我上次身處公主的臥室已經是好幾個世紀前了。她像月牙一樣害羞,她的貝齒像夜海上的明燈……”

“把你的詩留給公主吧。”貝伊喃喃地說,眼睛慢慢合上。

“此刻,你是我的全部。”克洛羅曼說。

她沒有回答。等到她的呼吸變得沉緩而輕柔,小惡魔就變成一股煙鉆進了她腰間掛著的瓶子里。十二位公主的寢宮里只剩下一名熟睡的士兵。

III.???第三夜

貝伊一直睡到了快要破曉的時候,然后又裝睡,直到公主們回來,七零八落地倒在她們各自的床上睡了一小會兒,起床,打扮好,慢悠悠地走去和她們的父親共進早餐。對貝伊來說,這么干等很痛苦,但卻必不可少。當所有的皇室成員都就座并開始上菜時,她大步走進餐廳,鼓起所有勇氣,大聲宣布:

“我找出了一條線索,陛下。”

早餐桌上的閑聊突然變成了沉默。“哦?”國王說。

“是的,先生。”貝伊說,“我在公主的臥室里度過了一夜。當我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的鞋子也磨破了。”她把鞋底抬起到剛剛好能露出破洞的高度。

公主們不安地動了動,裙擺發出沙沙聲,被她聽了滿耳。國王慢吞吞地咀嚼著,眼睛一刻不離地注視著貝伊。“其他調查者沒有報告過這種事。”

“其他調查者沒有跟她們同處一室,先生。”

“真聰明。”國王說道,但他沒有細說。

“我將花一天時間尋找更多線索,陛下。”貝伊說,“我只再要求一件事。”

“說吧。”

“如果有人幫我修一下靴子,我將不勝感激。”

公主們僵住了。

“鞋匠在馬廄附近的一個小店里干活。”國王說,“你應該能在那兒找到他。”

“謝謝你,先生。”

貝伊立刻離開城堡,以盡可能快的速度避開公主們。

鞋匠驚喜地歡迎她。

“日復一日地給女士鞋裝鞋底,”他一邊抱怨著一邊把貝伊領進工作間,“一遍又一遍地修著同樣的鞋子,修得我想哭!坐這兒吧,親愛的。”他把貝伊塞進門邊的椅子里,“我的手已經一個月沒碰過靴子的好皮料了。把它們遞給我,小姑娘。”

貝伊遞上靴子。鞋匠滿含深情地接過它們,長長的臟兮兮的手指劃過皮革。“哦,是的。我記得這種設計。非常持久耐用。盡管這顏色太可怕了。”他把一只翻了過來,做了個怪相,用手指拍打著被浮石磨破的鞋底。“什么情況?你在巨魔背上跳了鬼步舞嗎?”

“一兩次吧。”貝伊說,出人意料地咧嘴笑起來,“不過我可能幫這些洞變大了一點。”

“顯而易見。”鞋匠說,“如果我不喜歡變化,我一定會抱怨的。今晚有一批適用于這種靴子的新鞋底即將到貨。到時你也可以試試那些鞋子,也許能找到合適的。”

貝伊試穿著鞋子,直到她試到了一雙不太大的。“你說這情況已經持續一個月了?”

“快兩個月了!”鞋匠說,“難怪我睡著了都能看到舞鞋。”

“舞鞋。”貝伊說。

鞋匠點點頭。“是啊。我為舞會和派對設計的,現在我天天補它們。看這里。”

他用虎鉗鉗住貝伊的一只靴子。“看到你鞋底的磨損了嗎?主要來自走路。鞋跟和腳掌的磨損程度差不多——除了你故意刮擦造成的痕跡。”他朝她揚了揚眉毛,補充道,“再看看左右兩只的區別。即便我從未見過你,我也知道你是一位跛腳的士兵:行軍多年,然后帶著舊傷繼續行走。”

“真厲害。”貝伊說。

“至于這個,”他從工作臺上抓起一只女士鞋,揮了兩下,“所有的磨損都在腳掌的部位。”

貝伊接過鞋子。“意思是?”

“這鞋子不是用來走路的,對吧?你看,淑女的舞蹈是一門平衡的學問。她得迅速調整步伐,跟上舞伴的腳步。跳舞時用到的都是腳掌。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在一夜之間發生的……但那些姑娘穿壞鞋子的方式是與鞋子的設計目標一致。她們在跳舞。”

貝伊把鞋子握在手里翻來覆去,手上粗糙的地方鉤到了綢面。“國王知道這個嗎?”

鞋匠聳聳肩。“他是國王。他用不著去看人們的鞋底。”

貝伊瞬間覺得自己給國王展示自己的鞋底很荒唐。“那么他沒有吩咐你去調查?”

“沒有,小姐,”鞋匠說,“除了你之外沒人來找我問話。我也不想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去同那樣的家庭結親。還有,”他笑道,“我要是當了國王,肯定很差勁。”

“我也不明白。”貝伊說,“你讓整個王國都有漂亮鞋子穿,這點沒哪個國王能做到。”

鞋匠笑了起來。“晚上再過來吧,小姐。那時候我可以把靴子給你。誰知道呢?也許在此期間你能解開這個謎團。要是我辛辛苦苦弄好的靴子只能穿一天,我會無比傷心的。”

“我不勝感激,”貝伊說,“真的。”

一位公主出現在門口:身高和膚色跟貝伊差不多,她上氣不接下氣,一時說不出話來,因為體力透支漲紅了臉。她很快平復下來。“愚蠢的士兵!”她氣喘吁吁地說,“還在麻煩我們親愛的老鞋匠嗎?”

“我想是的。”貝伊說。這次談話讓她振作起來,鎮定下來。令她感到了幸運。“你叫什么名字,殿下?”

公主行了個屈膝禮。“我叫塔梅爾琳達。”

貝伊伸出胳膊肘。“你說得對,塔梅爾琳達。我想我應該一整天都跟你和你的姐妹待在一起。讓我見識一下公主一天的生活吧!”

“我很樂意。”塔梅爾琳達說。她領著貝伊走了,看上去松了一口氣;貝伊跟著她,感覺自己也松了一口氣。終于,她有了一個計劃。

貝伊一整天都在觀察公主們——她們的習慣,她們的舉止。晚上,她回到鞋匠那里去取靴子,之后接著狩獵。她發現一個開滿花的花園里,塔梅爾琳達在路燈下看書,離其他公主很遠。

她畢恭畢敬地走近前去。“能說句話嗎,殿下?”

塔梅爾琳達公主看上去有點驚慌。“如果你愿意,請講。”

貝伊挨著她在長凳上坐下來,斜過身去,讓自己看起來既嚴肅又絕望。“原諒我。我不知道還有誰值得信賴了。”

“我——呃——”

貝伊繼續偽裝。“現在已經兩次了,我都不由自主地睡了整夜。兩次睡覺前都有人給我拿來了酒。我懷疑你的姐妹中有個人給我下了魔藥,對你們其他人施了魔法。我不知道是哪一個,可我仔細觀察了,我覺得至少,你是無辜的。”

塔梅爾琳達用手捂住了嘴。“哦,”她說,“哦,這指控……太可怕了。”

“我明白。原諒我。我不敢把猜測告訴國王。但我覺得我們可以一起解開這個謎題,拯救你和其余的姐妹。”

塔梅爾琳達盯著貝伊的臉。“是啊,好吧。”她慢慢地說,“那么你……你不會再喝酒了嗎?”

貝伊咬了咬她的指關節。“不行。我不能讓她們知道我在懷疑什么。或許我可以想個辦法假裝喝了……”

“哦,那行不通的。”塔里梅爾琳達說,“我的姐妹們很聰明,瞞不過的。”

“那我能做什么?”貝伊說,“天一亮我就會被處死了。”

塔梅爾琳達沉默了一陣子。然后說:“如果我今晚自薦給你端酒來呢?”

貝伊坐直了一點兒。“是個辦法!其他人會滿意,而我可以清醒著去調查。只要一晚就夠了。我就知道相信你是對的。”

“哦,是的。”塔梅爾琳達說著,眼睛依然睜得大大的。“是的,我會幫你的。”

貝伊握住公主的手,像她握著兒時摯友的手那樣。“謝謝你。你救了我的命。我發誓,我會破除你身上的詛咒,或者為之犧牲。”

她站起來,行了個禮,大步走回城堡,在國王的居所里度過最后一夜。

那天夜里還不算太晚的時候,她聽到了房間外的敲門聲。

克洛羅曼正在天花板上打蒼蠅,應聲消失在衣櫥里。貝伊應了門,看見塔梅爾琳達時,感覺如釋重負。“你真的來了!”她招呼公主進來,在她身后鎖上了門。

“當然是我。”塔梅爾琳達說。她端來托盤,上面只放了一杯酒,“今晚你可以放心享用了。”

貝伊猶豫了。“我必須喝嗎?”

“你不喝她們會覺察的。”塔梅爾琳達說,“格麗澤爾達總是什么都知道。別擔心,”她笑著補充,“很安全。”

貝伊端起酒,又放在茶幾上。“不安全才好。”

只晃眼間一個動作,她就把塔梅爾琳達的胳膊反剪到了背后。克洛羅曼沖過來幫忙,旋風一樣制住公主直到她不再掙扎。貝伊把酒盡可能多地灌進了塔梅爾琳達的喉嚨,牢牢抓住她,直到藥效出現。頃刻之間,塔梅爾琳達癱倒在她懷里。“她們一定把劑量加大了三倍。”貝伊喃喃道。她把公主架到床邊,放了上去。“我希望是超強效的。”

克洛羅曼說:“你覺得你和這個長得最像?”

“我選了最接近的。”貝伊說著,扯下了女孩的長襪,“長得不像公主,不是我的錯。”

“呸!”克洛羅曼說,“只要簡單許個愿,我就能把你變得跟她一模一樣!”

“我要碰碰運氣,”貝伊說,“幫我把她的衣服脫了。”

克洛羅曼打著旋兒飛到天花板上又降落下來。“總算有點樂子了,算你有良心。”

這身晚裝和貝伊多年來穿過的任何衣服都不像。克洛羅曼幫她把頭發盤起來的時候,她難受地坐著。“好了,”他說著,最后擰了一下她的發卷,“一個適合皇家的發型。”

她站起來照了照鏡子。“啊。”她戴上了前一晚拿來的面具。看起來好了一點,只能這樣了。她把克洛羅曼的鉛瓶綁在腰上,用睡袍蓋住。“準備好了嗎?”

“我想是吧。”克洛羅曼說。

“那么愿我好運吧。”

“愿我能自由。”

“那算了。”貝伊端起放著空杯的托盤,穿過大廳去找她的“姐妹”。

房間里已經一片混亂,到處是衣服和歡聲笑語。貝伊溜到了塔梅爾琳達的衣櫥邊,努力不去想自己唯一的偽裝是一件睡衣、一個發型,和一層薄薄的白色面具。她套上一件舞會禮服,讓另一位公主幫她扣好扣子,又幫著另外一兩位扣了扣子。她選了一雙絲綢舞鞋來搭配。她身處險境,又華服裹身,這感覺令人興奮。但每當她開始享受這種感覺——每當她的手指在絲綢上駐留太久時,她就會在眾人說笑中分辨出格麗澤爾達的聲音,然后后背發涼。這些姑娘們試圖殺了她。她不能忘了這一點。

她們在地板上繞起圈來。盡管有個冒牌貨,魔法還是奏效了。石頭沸騰起來,通道打開。貝伊小心翼翼地留在最后,跟著沙沙作響的裙擺,走下了黑暗的樓梯。

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光,耳邊只有織物的沙沙聲,絲質舞鞋之下是堅硬的石頭,肩旁很近處是石頭墻壁。接著——比瞬間亮起的燈還要突然——淡粉色的光涌上了樓梯,昏暗得無法映出清楚的人影。走廊的寬度僅夠容納她們的裙擺,但這里的墻壁比城堡里還高得多。貝伊仰起戴著面具的臉,完全看不到頂。只有散發著粉色微光的墻壁向著黑暗的天空延伸上去。

樓梯盡頭是一扇蛛絲做的門。格麗澤爾達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她輕撫那層薄紗。它就像瀑布前的水霧一樣分開了。她們一個接一個穿過去。當貝伊穿過去后,薄紗在她身后合上,同時發出了玻璃鈴鐺一般的清脆響聲。

一片黑瑪瑙般的湖水在她們面前伸展開去,接著是一個碼頭,十二艘船在水面浮動。每艘船邊都站著一名槳手。公主們快步跑過去,貝伊盡可能慢地跟在后面。她走向最后一位槳手。靠近了看,能看清他的臉,以及死氣沉沉的眼睛。這張臉她見過許多次——不是見過真人,而是在戰時傳閱的報紙上、在外國的錢幣上看過。他伸出手來,冷冰冰的。貝伊和十一位公主上了船,一個接一個地出發劃過湖面。

貝伊緊繃神經坐著,等待著面前這位亡靈王子開口說話。越過水面,她聽見其他船上傳來笑聲,那是公主們在與船夫閑聊。她低聲說:“你是蘇拉曼哥的王子嗎?”

“我曾經是。”他說。

“你怎么到這兒來的?”

他的聲音就像風吹過樹枝時發出的吱嘎聲。“我挑戰失敗了。”他直視前方劃著槳,“國王行使他的權利,處決了我。公主們就把我帶來這里為她們效勞了。”

“怎么做到的?”貝伊問,但他不再多說。

船沿著沙灘停靠下來。船夫王子走上淺灘,伸出手攙貝伊上岸。她笨手笨腳地照做了,踩著船頭,磕磕絆絆地走上淺灘。

岸邊的森林閃著微光。貝伊的腳下,石頭小路在不斷改變方向,在她踩上去時還會發出呻吟。她一直吊在其他人身后,一只手摸上了樹干,這些樹有著銀質的樹皮和切面鉆石的樹葉。她折了一根小樹枝藏起來。樹因為受傷而發出微弱的叫聲。

行進之中,樹枝越來越明顯地彎曲晃動起來,怪異得仿佛是手指和胳膊。樹干變成了人痛苦扭曲的軀干,樹枝變成了手指。貝伊貼近路的中心線朝前走。如果被人形樹的指尖掃到皮膚,說不準會有什么下場。

路的盡頭立著一座篷子。兩排男子分列在篷子的兩邊,每位公主都可以分到一個。他們有一些看起來像外國的王子,另有一些穿著制服,樣式和貝伊在城堡看到的一模一樣。她從中選了一個。她同公主們一樣挽住他的手肘,跟著他的步子繞著篷子慢慢走。

貝伊輕聲說:“你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我死在了巴若蓋特,然后被召喚到這里效勞。”

“巴若蓋特,”貝伊念道,腦子里充滿了模糊的記憶和雜音:有些形象混亂而怪異,有些十分清晰。她擺脫回憶,重新開口。“是公主們召喚你到這里效勞的嗎?”

“不是公主。”這位士兵說。

“是誰?”貝伊小聲問。

他的手被她握住,觸感冰冷。“我們的國王。”

一串輕松歡快的音樂打斷了他們的對話,這是一曲華爾茲。貝伊沒有看見任何樂師。格麗澤爾達把手高舉過頭頂,歡快地拍手喊道:“今晚讓塔梅爾琳達來跳開場舞吧?”

其他公主歡呼起來。貝伊心一沉。她搖了搖頭,把亡靈護衛的胳膊抓得更緊了。

“去啊,親愛的!”格麗澤爾達發令。

挽著她胳膊的士兵默默地等待著。貝伊虛弱地笑著拽了拽他。“來吧。”她喃喃道,“讓我表現好一點。”

他攜著她來到舞臺中央。本該是個順暢的動作,貝伊因為不習慣被領舞拖拽,腳下絆了一下,大腿上的舊傷開始疼痛。她努力跟上他的舞步,卻絕望地發現自己跳得糟透了。在被發現之前我還能堅持多久?她想道。

她瞥見了格麗澤爾達嘲笑的臉。電光石火間,她明白了。她們已經發覺了。

她停下舞蹈。

“不多玩一會兒嗎,士兵?”格麗澤爾達大聲說道,“你以為我有多蠢?連自己的妹妹都會認錯?”

她從身旁士兵的劍鞘里拔出了劍,動作像閃電一樣。士兵沒動。她扯掉了面具,現在已沒必要偽裝了。“這是什么地方?”

“我們的避風港。”格麗澤爾達說道,“也是你即將永久服役的地方——等我們殺了你后。顯然你當不了舞者,你可以當一叢不錯的灌木。”

亡靈士兵的話在她耳邊回響。“你們的父親知情嗎?”

“他應該知道。”格麗澤爾達說,“在我們拿下它之前,這地方一直屬于他。他派了好幾個王子過來,企圖將它奪回去。只要他不斷派人,我們就能不斷想出辦法,讓這些人為我們所用。提問時間結束了,士兵。”她舉起手,死去的衛兵們列隊待發,“去死吧。”

貝伊把劍舉在身前。“克洛羅曼!”

“什么?”格麗澤爾達厲聲問。

一團黑煙從貝伊腰間的鉛瓶中升起,升得比她還高,像一塊翻騰的背景。“在,我的小姐!”

“我許愿這個王國里每一個被奴役的靈魂都得到自由。”

“你在搞什么鬼?”格麗澤爾達咆哮道。

“立刻!”

“如你所愿!”克洛羅曼愉快地大叫道。他雙手一拍,合在了一起。

地板頃刻間搖晃起來。柱子發出隆隆聲,開始倒塌。貝伊身邊的士兵化作一堆白骨,隨后消失無蹤。石頭和樹木、舞者和船,也隨之不見了蹤影。整個由死人組成的王國都在他們周圍崩塌。

格麗澤爾達尖叫起來。貝伊許愿道:“克洛羅曼!把我弄出去!”

“這是第二個愿望嗎?”

“你想跟我埋在一起嗎?把我弄出去!”

“埋了也活該,你這個舍不得許愿的吝嗇鬼!”他大叫,“唉,好吧——至少用了一個——”他一把抓住她的腋下,拖著她飛起來,高度令人暈眩。他們穿過巖石,穿過空間,穿過魔法……

然后癱倒在公主臥室的地板上。

克洛羅曼縮回了他平時的大小。“希望你開心了。”

貝伊陷在皺巴巴的舞會禮服中,任由劍從手中滑了下去。房間里的一切她都看不到。她的眼前浮現出巴若蓋特死人堆積的戰場,聽到雷一般的轟鳴和可怕的尖叫聲,感覺到戰友和敵人的血凝結在皮膚上,直到看什么都是血紅色、每一次呼吸都有血腥味……她沉浸在回憶中,喘不過氣來。

克洛羅曼說:“主人……?”

她抓住了他的聲音。“他用我們的死亡建造了那個地方,”她喃喃地說,“現在是公主們管著,但最初是他的。接著,為了同他的女兒戰斗,爭奪對它的所有權,他謀殺了十五位王子。”她用手蒙住了眼睛,“為什么……”

“因為國王就是這樣,”克洛羅曼說,“你得到了答案,我們去拿獎賞吧,趁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損失了什么。”

貝伊站起來,彎腰撿起亡靈士兵的劍。“行。收拾好我的包,到國王的房間跟我會合。我不想在這兒多待。”

“終于,”克洛羅曼說,“我們意見一致了。”他變成一道煙,消失了。

貝伊沖進了午夜寂靜的大廳。

她闖進國王的睡房中,沖到他華麗的床邊。

他以令人欽佩的速度清醒了過來。“怎么——是那位士兵嗎——?”

“我知道你女兒們夜里都去哪兒了,也知道了你的事。”

國王迅速鎮定下來。“怎么回事?”

“我去過那里了。我看到了步履蹣跚的仆人,用亡者建造的建筑,還有那些敵國王子的亡靈與你的女兒們跳舞,以及我的戰友們——我那些犧牲的、死去的戰友們,我曾以為他們至少得到了體面的安息——”她拔出劍來。國王幾乎沒有退縮。“告訴我你打算怎么利用這些仆人。”

“你們是我的,生而為我所用。”國王簡單地說道。

貝伊氣得滿臉通紅,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兒了。“對我這么說就算了,但你還用它來誘捕敵人的兒子,以及——老天啊——你的盟友!”

國王沒有回答,只是說:“我睡覺時有人守衛,你知道的。”

冷冰冰的金屬抵在了貝伊的后頸處,她平靜了下來。

“把劍扔掉。”

貝伊照做了,劍嘩啦一聲落在他們之間的石板地上。國王威嚴地坐在床上,仿佛是坐在王座上。“我的女兒在哪里?”

“一個喝了藥酒在昏睡。”貝伊說,后頸劍壓得她微微躬起身子,“其他的被困在石頭之下,你地下王國的廢墟里。我沒有留下,不知道她們怎么樣了。”

國王的臉因為恐懼而僵住了。“廢……墟……?”

“我離開的時候,逝者都自由了,墻壁正在坍塌。”

他臉上的皺紋加深,變得像假面一樣。“天吶,你干了什么?”

“你背叛了你的臣民,”貝伊壓低嗓子說,“而你的女兒都為此而死。”

國王的聲音在顫抖。“殺了她。”

他開口的一瞬間——說出“殺”的第一個音節時——貝伊就撲倒在地。她抓起劍,滾到國王的床下,用肩膀從下方蹭過去,從另一側鉆出來,然后迅速起身并擋住了衛兵的打擊。她閃過身去,肩膀欺近護衛的肩膀,劍與劍相擊,相互角力。就在護衛的力量快要壓倒她時,她又閃向一側。衛兵不及收力,踉蹌前撲,頭撞上了床柱。貝伊踢開他的腳,一記快劍劃過他的脖子,結果了他的性命。她把劍鋒指向國王。

這一次,他畏縮了。“別殺我。”

士兵與國王對視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曾向這個王國宣誓效忠,”最后貝伊開口說,“我不會割斷你的喉嚨,就像我不會割斷自己的喉嚨一樣。”

國王一句話也沒說。貝伊穩住了她的劍,沒有動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但聽好了,”她說,“我會殺掉所有你派來追蹤我的人。還有,接下來我會告訴所有人我見過你王國之下的王國,以及你是怎么填滿它的。”

“沒人會信你的。”

“信不信都會挫傷他們的良心,而不是我的。希望你也會受到良心的煎熬。”

一團煙霧騰起,克洛羅曼帶著她的包出現在她身旁。它環視了一圈,從貝伊到國王,到倒下的衛兵,再到身后。“看來最終沒有拿到獎賞。”

“祝陛下好運。”貝伊冷笑道。她扔下亡靈士兵的劍,拿起了自己的那一把,很趁手。“我在路上跟你解釋。”

臥室門在他們身后砰的一聲關上了。克洛羅曼說:“連一句感謝都沒有?”

“沒有。”貝伊沒有回頭,“你是對的,國王就是國王。我們最好還是讓這家伙繼續當他的國王吧。”

未及駐足,太陽就已經升起來了。貝伊換回了她的制服,把舞會禮服緊緊裹成一卷塞進行李底部。她還不想這么快就賣掉如此可愛的東西。

克洛羅曼坐到了她的肩膀上。“我想這次冒險也不算完全白費。”

“此話怎講?”

“你終于使用了一個愿望。”

“別指望我輕松用掉另外兩個。”

“輕松!”他說,“你一個人對抗十一個女巫和一支亡靈大軍,而我救了你。如果這都叫輕松,那我希望永遠不要遇到真正的大麻煩!你該慶幸我屈尊答應了這筆交易,把我們兩個從那地方弄出來。”

她用一根手指點了點它的腦袋。“謝謝你,克洛羅曼。”

“嗨,這沒什么。”它說,“畢竟,你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

貝伊咧嘴一笑。“而我的幸運……”

“等你交上好運再說吧。考慮到每次冒險都這么驚心動魄,這東西的可能性我看是越來越渺茫了。”

“哦?”貝伊說,“那你管這個叫啥?”

她從外套里摸出一截銀質的小樹枝,枝丫上還有兩片完美的鉆石樹葉。

克洛羅曼放聲大笑。“我叫它勞動所得!”

“對我來說,它意味著多睡幾晚羽絨床,以及如果找得到買家的話,一個退休的機會。”

“不會是在這個王國吧?”

“不,”貝伊嘆了口氣說,“不,這地方已經容不下我們了。但還有很多別的國家。”

克洛羅曼落在她的領子上。“那我們去尋找吧。”

他們轉向北方,走上陌生的道路,去往陌生的地方,只留下風吹過樹林的沙沙聲,以及柔軟靴筒配上全新鞋底行走時的咯吱聲。

責任編輯:鐘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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