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奇普·豪瑟 陳建國
奇普·豪瑟的主業是建筑設計師,他出生在圣路易斯,因工作需要,在堪薩斯、科羅拉多、意大利、德國都住過一段時間。他還是《驚奇故事》的外聘編輯,偶爾給科幻雜志畫點小畫。在這么多才藝之余,他的短篇小說也在國外多家主流科幻、奇幻雜志上發表過,特別擅長超短篇。下面這篇可愛的喪尸文也是他的得意之作。
艾登下巴靠在客廳的沙發背上,看著他的哥哥在游戲《喪尸大樓》中清喪尸。只見喪尸們伸長了手想要抓住扎克的游戲角色,嘴巴一動一動的,好像是在嚼著什么東西。艾登不確定他們究竟是饑餓還是憤怒,又或者是二者兼具。他們的面部表情和漢普頓老師在星期三給他們玩的表情卡完全不一樣。艾登不太能理解喪尸到底是什么東西,但是無所謂,他有很多東西都不能理解,畢竟他只有七歲。
艾登拍了拍扎克的肩膀:“你說你會帶我去游泳池的。”
“忙著呢。”扎克狠狠地按著手柄。
今年夏天,他們幾乎每天都會去泳池。艾登甚至還和扎克玩了幾次高臺跳水。跳下去時肚子里那種奇異的感覺讓他欲罷不能。但是過去這幾天,扎克除了殺喪尸什么都不想做。
“你答應過我的,”艾登說,“我要告訴爸爸。”
“去啊。”
艾登向廚房走去。“我真去了。”
扎克沒理他。
他們的爸爸穿著毛呢睡衣坐在早餐桌前,手上的報紙高高舉起。報紙頭條用碩大的黑體字寫著“末日來了”,剩下的部分全是一格一格的老人臉,每一張臉上都堆滿了笑容。艾登說:“扎克不帶我去泳池。”
爸爸一句話也沒說。有時,他要看完報紙才會吭聲。
艾登湊近了看那些照片。第一張是一個老得發霉的老太太,頭上大概就剩兩根頭發,眉毛都落光了。她笑得非常夸張,艾登能看見她的牙齦。她的名字叫艾琳·拉貝兒,今年已經102歲了。越往下看,照片里的人越年輕。最后一個人叫諾文·奧斯特雷奇,現年五十七歲。還是很老。
“爸爸,”——艾登一只手指劃著桌面——“你能讓他帶我去嗎?”爸爸依然一言不發。“求求你了。”
沒有回答。艾登早就習慣了被人無視,但是爸爸是個例外。事情不大對勁,但是艾登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問題。這張報紙爸爸已經看了一個禮拜,艾登知道一張報紙不可能看這么久。艾登是這方面的專家,雖然他還在上一年級,但他的閱讀能力已經不輸三年級的學生。他在某些方面可能技不如人,但閱讀是他的強項。
“爸爸,你為什么不理我?”艾登往報紙后面一瞄,發現他的爸爸的笑容和報紙上那些老人一樣夸張。笑就意味著開心,和漢普頓老師玩表情卡的游戲時他從來不會出錯。但是開心并不能讓扎克帶他去泳池。
照目前這個情況來看,艾登決定必須采取非常手段了。他需要他的狼面具。暑假開始不久,他爸爸就把面具藏起來了,因為上次他戴上面具后狠狠撒了一次野,發了狂似的叫。但爸爸不擅長藏東西。沒過幾天,艾登就在找零食的過程中發現了面具的所在地。
他爬上廚臺,拉開冰箱上面的櫥柜。爸爸還在看報紙。艾登翻出面具,從廚臺上一躍而下,膝蓋彎曲落地,雙手像狼爪一樣舉起。不過他沒敢嚎出來,他只是悄悄摸到客廳,然后在扎克的身后站起來。狼面具不僅能讓他看上去更強大,還能額外賦予他潛行能力。
扎克還在狠狠地按著手柄,手指在按鍵之間快速游走,沖著電視屏幕大喊大叫。
電視屏幕突然被濺成一片血紅。扎克操作的角色緩緩淹沒在成群張牙舞爪的活死人堆里。“去你媽的喪尸!”
“爸爸!扎克在說臟話!”
扎克從沙發上跳了下來。“你嚇死我了,艾登!”
“嗷嗚————!嗷嗚————!”艾登發出嚎叫,只是聲音被面具悶著。
“隨你的便,”扎克癱回沙發,重新開始游戲,“小怪胎。”
艾登繼續嚎叫。
扎克說:“好好好,聽見了。”
艾登躺下來喘氣,聽著扎克在游戲里掃射的聲音。“我們去泳池!”
扎克對著電視嘆口氣。“你沒看見我在拯救世界嗎?”
“要是我無聊死了,你就沒人可救了。”
“天吶,你聽得懂人話嗎?”扎克的手指又忙碌起來,嘴巴微微張開。
“扎——克。”艾登說。
“好好,等我清了這片工廠再說。”
“十分鐘夠嗎?”
“再看吧。”
艾登看著扎克射殺喪尸,死了一次又一次。這是一座巨大的工廠,環境骯臟,漏水嚴重。扎克大概永遠別想通關了。
十分鐘過去了,艾登又問:“現在能走了嗎?”
“再試一次。”
艾登心想,也許用零食可以把扎克從游戲中引誘出來。有時他會一個人去小超市,那里離這兒不遠。等到扎克徹底沉溺于血戰之中,他從前門悄悄溜了出去。
他翻過門廊圍欄,跳進灌木叢里,摸著廂式車的保險杠悄悄前進,然后迅速閃到前院的那顆大樹的背后。狼面具讓他的潛行速度有了顯著提升。接下來他匍匐前進,避開福格曼先生的視線。那家伙一天到晚都在耙落葉,他把這件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艾登的爸爸管福格曼叫連環耙手,艾登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不過他覺得“耙手”這名字還挺好聽的。
福格曼先生今天看上去異常開心。笑得滿臉都是牙,那一定是喜出望外了。他的嘴角一直咧到耳根,露出一嘴歪歪斜斜的牙齒。
艾登站起身,貓著腰跑起來。他的速度非常快,福格曼先生大概壓根沒看到他。
過了一個街區,確認已經安全遠離福格曼先生家的院子后,艾登大步跑過一片寬闊的草坪,他聽到了引擎的轟鳴和吵鬧的音樂。他沿著一排灌木背后快速沖刺,只把狼腦袋露出來偵察情況。那是一輛黑色的敞篷車,車頂收起來了。
敞篷車放慢了速度。
艾登緊張起來,隨時準備走為上策。車子停下來了,但距離他還有幾棟房子。伴隨著引擎的轟鳴,敞篷車在刺耳的輪胎嘯叫中突然拐向路邊。艾登趕緊捂住嘴——他差點兒就嚎出來了。這轉彎太酷了!
汽車又拐到了馬路的另一邊,此時車胎已經在冒煙了。車身一陣顛簸,發出咔咔響聲,接著尖叫著剎車。然后又啟動,猛地往前一沖,又抽搐似的急停。艾登完全不知道這是在干什么。
敞篷車再次啟動,只是這次抽得沒那么厲害了。汽車從眼前經過時,艾登看見開車的是羅瑞。他是扎克的同班同學,也是班上的一霸。扎克管他叫傻逼,還是傻帽來著?他也記不清了。羅瑞的頭幾乎被儀表盤擋著,正隨著音樂搖擺。他的墨鏡也未免太大了。不過這副墨鏡不是他的,而是屬于那個泳池救生員。幾天前在游泳池,羅瑞曾經一瘸一拐地跟在救生員的后面,學著喪尸雙手前伸,嘴里呻吟著:“腦子——”那個救生員并沒有理會他,繼續沿著泳池邊緣來回走。可能羅瑞也喜歡打《喪尸大樓》吧。艾登不明白為什么人們喜歡取笑別人,但是出現這種情形時他馬上就能看出來。但是羅瑞也太蠢了。那個救生員明顯不是喪尸,他笑容滿面,而且不會吃人。
羅瑞把車開進了下一條街。艾登一直躲在灌木背后,直到他再也聽不到引擎聲和車胎的尖叫,這才貓著腰跑了起來。
小超市里空蕩蕩的,只有貝絲一個人。此刻她正倚靠著收銀臺上發信息。艾登沖她招招手,但是她并沒有理會。也許是因為他戴著面具,所以貝絲沒認出來。扎克每次看到貝絲都滿臉通紅。他說她太漂亮了。
貝絲曾經在他們家這一帶當兼職保姆,不過現在已經上大學了。她一直對艾登很好。有一次,他買彩虹糖時還缺十三美分,貝絲也沒有難為他。她說:“你媽媽知道你在吃這種垃圾嗎?“
“她住在愛荷華。”
“哦,”貝絲說,“沒事,你拿去吧。”
但是今天,貝絲并沒有從手機上抬起頭來。
小超市已經被人砸了。甜甜圈柜的亞克力玻璃門躺在地板上,滿地是踩得稀碎的薯片,倒出來的汽水,還有塑料包裝袋。艾登很好奇為什么貝絲不去打掃一下。有人在糖果區堆起了一個零食堆。貨架上空無一物,只剩下一盒被撕開包裝的黑色垃圾袋。艾登在零食堆里努力翻找,扒開糖果棒、咀嚼糖還有一堆已經被擠爛、黏不拉幾的水果派。終于,他發現了一些多滋樂扭扭糖,而且是大袋裝——爽!薯片區也被洗劫一空,但是他在貨架最底層里面摸到了一包多力多滋。扭扭糖和多力多滋應該夠買通扎克了。但是為了以防萬一,他還多抓了幾包牛肉干。
冰箱的玻璃門已經被打破,艾登小心地伸手穿過玻璃門,取出幾瓶汽水。僅剩的一瓶激浪是巴哈沖擊波口味,雖然不是他的最愛,但也遠遠勝過百事可樂。
艾登把所有零食擺在收銀臺上。但貝絲并沒有給他掃價簽。她依然倚靠著收銀機,低頭笑著盯著手機。不過湊近了看,艾登發現她的笑容不太對勁。她的上唇高高拉起,能看見上排牙齒的全部牙齦。狼在齜牙低吼的時候會這樣,但是人類一般不會這么笑,至少漢普頓老師給他們的表情卡里沒這種笑法。
他把手伸進口袋,結果——
又忘記帶錢了。
“我”——艾登努力控制,但是這一次,即便是狼面具也沒能幫助他忍住眼淚——“呃,你等我一下。”
艾登跑到離他最近的貨架后面,握緊雙拳跳了幾跳,努力克制嚎叫的沖動,但最終還是沒忍住。他太生自己的氣了。而且還餓得慌。他怎么會忘了帶錢?傻不傻?
艾登家里有零花錢,可是路程太遠了。更何況如果被扎克逮住的話,他就別想再出來了。
艾登掀起面具,擦了擦臉,然后回到收銀臺。貝絲依然在發信息。
“我忘了帶錢。我可以下次付錢嗎?”
貝絲一句話也沒說。
“我是艾登。”他掀起面具,“你以前給我當過保姆,還有我哥哥扎克。”
貝絲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能下次再付錢嗎?”他仔細地觀察著貝絲的臉。她的笑容沒有一絲改變。
“行,那我就下次再付錢了。”艾登說著把面具拉下來。他可不想被她當賊看
他使勁把扭扭糖塞進后面的褲兜,等待自動門打開的時候,他打開一瓶激浪,狠狠地灌了一口,然后嚎叫著往家的方向沖去。
“嗷嗚——!”
艾登在沙發后面站了足足十分鐘,努力保持著耐心。扎克并沒有注意到他進來,他戴著頭戴式耳機,正在和另一個玩家說話,大概就是屏幕上那個穿著粉色迷彩的金發女。此刻她正手持兩把巨型手槍掃射喪尸。他們還沒有清完這片工廠。
“沒錯,一張報紙,”扎克說,“已經一個禮拜沒挪窩了。”
他們的游戲角色跑過一條狹長的高臺,蹣跚前行的喪尸緊隨其后,從高臺下伸長了手手臂想要夠到他們。
“你是家里最小的?哥們你太慘了。我還有個弟弟。”
現在他們正沿著一段金屬樓梯往下跑。
“沒有,好在他什么都不懂。”他們用槍清光了梯子下面的一群喪尸,“不過我也沒辦法,不如讓他開心點——注意你后面,老兄!后面——”
一聲爆炸,殘肢飛濺,黑煙騰起,兩個角色都掛了。
“他媽的。”扎克一屁股倒進沙發里,他的頭撞到了艾登的那包扭扭糖,“艾登!我操,別像鬼一樣站在那兒!”
艾登遞給他一根扭扭糖。
“我不是說你,沖撞——是我弟弟。我先下了。”扎克正要把耳機摘下來,他呆了一會兒,又補了一句:“你也一樣,兄弟,保重。”
“沖撞是誰?”
“一個網友。他也過不了工廠這一關。”
“他為什么選一個女角色?”
扎克抽出五六根扭扭糖。“你把這些吃的藏哪兒了?”
“不是我藏的。是我剛去小超市買的。”
扎克回頭看著電視,用手柄打開一個新游戲。“你不可以一個人出門。”
“我要去游泳池。”
“沒門兒,艾登。”扎克又抓了一把扭扭糖。
“我偏要去。”
“你不可以一個人去。我會帶你去。”——游戲又把他吸引回去了——“再等我一分鐘。”
“不行”——艾登扳住扎克的肩膀,——“你總是這么說。”
扎克沒理他。
“我在小超市里見到貝絲了。”
扎克的手指并沒有慢下來,可是在他的臉上,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她說她待會兒也要去泳池。”
扎克瞬間大轉身。“真的嗎?”
“你果然喜歡她!”艾登說。
以往這句話總能激怒扎克,但這次沒有。扎克看不見自己的游戲角色已經被喪尸活埋了。“她到底怎么說的?”
艾登一下一下扯著靠枕。他很慶幸自己戴著面具。
“給我說實話,艾登。講正事呢!她說什么了?”
“什么都沒說。”
“我就知道。”
“別告訴爸爸。”艾登說,爸爸什么都能接受,唯獨不允許他們撒謊,“好嗎?”
“我不會的,艾登。”扎克又抓起一把扭扭糖。“把泳衣穿上。”
在去泳池的路上,扎克沖福格曼先生揮了揮手。
“別!”艾登拉住扎克的手臂,他等不及要去跳水了,“他一開口就沒完!”
“今天大概不會。”扎克說。他說的沒錯。福格曼先生依舊自顧自地耙葉子,滿臉堆笑。
去泳池的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羅瑞的黑色敞篷車停在游泳館的停車場。艾登站住了腳步。
“怎么了,艾登?”
“羅瑞一直開著那部車到處跑。”
“然后?”
“他很壞。”
“我會保護你的,”經過敞篷車的時候,扎克沖后座吐了口口水。“祝傻帽一路順風。”
艾登仰頭沖著扎克笑。
羅瑞和他那幫大塊頭的腦殘朋友在深水區,所以扎克讓艾登待在兒童池。“等羅瑞走了再說,”他說,“到時候整個泳池就是我們的了。”
“跳臺是我的天下!”
“那當然。”扎克跑過水泥地,跳進大泳池里
兒童泳池里一個孩子也沒有,這里面通常人滿為患,今天艾登才意識到這里的水居然這么淺,這么暖。大泳池里的水既干凈又冰涼,特別是深水區。艾登噼里啪啦玩了幾圈,可是沒有人追逐打鬧的水上城堡無趣至極,而且水炮里的水又弱又細,讓人沒有絲毫戰斗熱情。他戴上了面具,可是一個人扮演狼海盜真的挺沒勁的。
扎克看上去倒是開心。他們大聲喊叫,追逐打鬧,從跳板上一躍而下,把彼此推進泳池,還玩起了深水炮彈。那個救生員只是走來走去,并沒有理會他們。
羅瑞站在跳水板上顯得巨大而笨拙,好像完全無法適應跳板的彈性。他不停地把其他人推下去,好像跳臺是他的地盤。看見羅瑞把扎克推下跳臺,結果自己失去平衡栽了下來,艾登哈哈大笑。他真是個傻帽。
羅瑞爬出泳池后喊了一句什么,頓時所有弟兄都跟著他從泳池邊上跑過,赤腳奔跑的聲音、互相碰拳的聲音匯成一陣雷鳴,最后消失在更衣室里。
艾登可不想錯過這個跳水的好機會。他一邊調整面具,一邊像一匹狼一樣奔向泳池。
他飛快爬上梯子,跑到了跳板的末端,隨著跳板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他跳向空中,雙手抱膝。直到砸入水中,他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嚎叫。
池水冰涼,下沉的感覺特別過癮。他的面具緊貼著臉,又冷又硬,感覺怪怪的。在水下,他看見一個有些年紀的女人穿著黑色泳裝,正在泳池隔離繩之間游泳,她雙手刺入水中,巨大的指關節、棕色的斑塊和鮮紅的指甲格外顯眼。
當他終于憋不住上來換氣時,發現羅瑞正指著他,嘴里嚷嚷著什么。其他男孩立刻成群躍入水中,像一群兇惡的鯊魚朝他游來。他們把他拖出水面,笑聲喊聲不斷。
羅瑞攥住艾登的手臂。“你在這干嗎,狼崽子?”
“我只是想,”——艾登四處尋找扎克的身影,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我只是想去跳臺跳水。”
“這狼崽子說他想去跳臺跳水!”羅瑞拖著艾登大步往前走。
羅瑞的狗腿子們全在哈哈大笑。扎克去哪兒了?艾登努力想要掙脫羅瑞的手。
羅瑞拖著艾登向梯子走去。“怕了嗎狼崽子?怕就對了!”
艾登想要掙脫,可是羅瑞的力氣比他大得多。“快放手!”
“聽聽!狼崽子開始嚎了!”羅瑞捏著嗓子發出哭哭啼啼的聲音嘲笑他。接著他拽著他上樓梯,但是艾登緊緊抓住扶手,死活不放。羅瑞使勁一拉,“放手,你這小逼崽子!”
“不要!”
羅瑞往艾登的肚子上打了一拳,艾登總算松了手。羅瑞拉著他走向跳板的盡頭。艾登死死抱住羅瑞的大腿,兩條腿纏住他的小腿,他的狼鼻子緊貼著羅瑞的膝蓋。
羅瑞裝模作樣地揮舞著雙手。“哦救命!狼崽子咬人了!”然后他抓住艾登的肩膀把他往前推,接著把全身的體重都壓在膝蓋上,把艾登死死釘在砂紙一樣粗糙的跳板上。
艾登想要嚎叫,可是羅瑞壓得他喘不過氣。當羅瑞終于抬起膝蓋時,艾登手腳并用連連后退,一直退到跳板的邊緣,大口地喘著氣。此刻,他的面具也沒能給他帶來勇氣。
“狼崽子想跳下去啦!”羅瑞大聲喊道,說著蹲下身子,把跳板推得上下搖晃。
艾登也蹲下來,緊緊抓住跳板。他終于還是沒有忍住,尿了出來。尿液聚在跳板上,順著邊緣細細地落入下方的泳池。
“狼崽子尿褲子啦!”
所有的男生們哈哈大笑。
羅瑞踹了艾登一腳。
“不要!”艾登嚎叫著一頭撞向羅瑞肚子。羅瑞往后一個踉蹌失去了平衡。他仰天倒下去的瞬間一手抓住了艾登,然后從跳板邊緣栽了下去。艾登聽見噼啪一聲脆響,然后在羅瑞的痛苦的喊叫聲中,兩人一起墜入泳池。他們以一個奇怪的姿勢落水。羅瑞的膝蓋撞上了艾登的臉,他的面具從臉上滑落。艾登又抓又撓,又踢又叫,他的嘴里早已灌滿了水。羅瑞想要把艾登推開,但是艾登死死地抓住羅瑞的手臂不肯松手。羅瑞在水下喊不出聲。最終他放開了羅瑞,在水中踢了他一腳,然后浮上水面。他的左小臂在水中以一個奇怪的姿勢漂浮著。
艾登從羅瑞身邊游開,趴在隔離繩上喘了會兒氣。羅瑞痛苦地哀嚎,用一只手劃水,向泳池邊上的弟兄們游去。他們臉上都露出難受的表情,仿佛生病了。艾登聽到有人打著水向他游過來——原來是那個來回游泳的女人。當她把那只滿是斑點的手伸向前方時,她的頭轉向艾登換了口氣。一個巨大的笑容僵在她的臉上。艾登不明白,游個泳而已,為什么會開心成這副模樣?
羅瑞的同伴把他拖出水面時,他依然慘叫不停。他用正常的那只手指向艾登。艾登連忙爬出泳池,也不顧磕到下巴、小腿和膝蓋,頭也不回地跑了。
艾登坐在游泳館外的路邊哭泣。沒有了面具,他威力盡失。
扎克在他身邊坐下。“你沒事吧?”
“有事,都怪你。”
“我在大號呢,艾登,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
“沒什么?”扎克拿出狼面具。“很明顯有個戴面具的孩子把羅瑞的手弄殘了。”
艾登沖著扎克一笑,然后把面具戴上。
“我們走吧,要不要一起吃披薩看電視?”
“真的嗎?慢著,”——艾登把面具拉到頭頂——“你回去又會玩那個破游戲。”
“今晚不會。”
“我信你個鬼。”
“真的不玩了。等你睡覺了再玩。”
“你保證嗎?”
“我保證。”
“我們真的能吃披薩嗎?”
吃完披薩,看完《侏羅紀世界》的藍光碟后,扎克征得艾登的允許,這才打開游戲。他還是堅持想要打通工廠這一關。
艾登看他打了一會兒游戲,就瞌睡得不行了。“我們明天早上真的會去泳池嗎?
“那當然。”
“一大早就去嗎?”
“一起床就去。”
“別通宵打喪尸。”
扎克哈哈大笑。“如果我通宵,你可以自己一個人去。”
醒來時,艾登發現自己躺在床上。一定是扎克把他抱上來的,他不記得自己上樓或者換睡衣。去廁所的時候,燈打不開。他看見他的泳褲晾在淋浴間——跳水!他趕緊把泳褲穿上,一把抓起狼面具,沖到樓下。
扎克還坐在沙發上,把手中的手柄摁得噼啪響。
“扎克!”——艾登朝他肩膀上打了一拳——“你居然通宵了!”
扎克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繼續按著手柄。但電視并沒有打開。
艾登把身子探過沙發背,只見扎克滿臉是笑。可是這個笑容很不正常,以前他從來不會這樣笑,他笑得好夸張,滿臉是牙。
“扎克!我們說好了要去游泳的!快走,不然又被羅瑞搶先了。你還記得嗎?跳水臺!”
扎克依然死死盯著黑漆漆的電視,目光在屏幕上來回移動,仿佛在追逐工廠里的喪尸。艾登試圖奪走他的手柄,可是扎克攥得死死的。
艾登氣呼呼地沖進廚房。“爸爸,扎克不太對勁!”爸爸依然在看報紙,“我知道你根本沒在看報紙!”艾登戳了戳爸爸的手臂。“爸爸!”艾登一把抓住報紙,從爸爸手中扯了出來,“爸爸!”
爸爸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甚至都沒有眨一下眼睛。他的手肘撐在桌上,兩只手上還抓著報紙的碎片,他的目光來回移動,臉上滿是笑容。
艾登發出一聲刺耳的嚎叫:“不要無視我!”
艾登站在了電視機前,擋住扎克的視線,扯開嗓子喊。扎克依然按著手柄,他的視線穿過艾登,聚焦在屏幕上。
艾登在房子里一邊跑一邊嚎。“嗷嗚——!嗷——嗚——!”
嚎累了,他決定一個人去泳池。畢竟扎克說過他可以自己去。他需要準備好食物——狼海盜也需要填飽肚子,而扎克把剩下的扭扭糖全吃光了。
今天是個大日子,他需要的可不只是扭扭糖。他還需要肉。小超市的零食堆里還有香腸。艾登把所有零花錢都湊一塊,往口袋里塞滿了硬幣。
福格曼先生依然在院子里耙葉子,但是艾登已經切換成餓狼模式。沒有什么能阻止他了——除了羅瑞,他把車停在小超市的一個加油泵前。艾登在一排樹的掩護下摸過去,然后貓腰躲在垃圾桶的后面。
羅瑞坐在駕駛座,一只手臂裹著毛巾,纏著膠帶,搭在車門上。他依然戴著那副大墨鏡,對著小超市滿臉微笑。車子并沒有啟動,一向吵鬧的音樂也關了,但是羅瑞還是隨著某種節拍點著頭。
艾登小聲低吼。他朝店里張望,想看看羅瑞的兄弟是不是在里面。但除了貝絲之外,里面好像沒有別人。
沒有拿到香腸,艾登是不會離開的。他的速度一定要快,而且要果斷,以防羅瑞突然追上來。他大步跑過水泥地,動作迅速,悄無聲息。抵達超市門口時,他突然轉過頭來齜牙低吼。但是羅瑞依然沒動。他的墨鏡太大了,都遮住了微笑的嘴角。
走進店門,艾登瀟灑地把滿滿一手的硬幣砸在柜臺上。“這是昨天和今天的錢。”
貝絲依然在發短信。
超市里很暗,即便是狼也難以看清。于是艾登拉起面具,在糖果堆里翻找香腸。他把能拿的東西全部拿走。他必須要保持補水,所以他帶走了他能找到的唯一一罐汽水,那是滾落冰箱底下的一聽滿是灰塵的百事可樂。聊勝于無。
艾登溜到窗子旁邊,小心觀察外面的情況。羅瑞還是一動不動。
“我是一名狼海盜,”他對貝絲說,“嗷——嗚——!”一眨眼,艾登已經跑了出去。他用這個速度跑了一整條街。
游泳池幾乎已經荒廢了。救生員依然在來回走動,那個滿臉堆笑的女人還在泳池里來回游泳,其他女人繼續在躺椅上日光浴。
艾登丟下毛巾,嚎叫著沖向深水區,來了一個帥氣的深水炮彈。面具從臉上滑落,但還沒被水浪帶走,艾登就迅速把它撈了起來。艾登爬出水池,順著梯子爬上跳水臺。
他站在跳水板的末端準備起跳,然后用盡全力躍入空中。墜向水面時,肚子里又出現了那種奇異的感覺。他像瘋了一樣哈哈大笑,在空中手腳亂舞。他是臉先碰到水面的,因此面具緊緊貼上了他的臉頰和前額,最后往側面一歪。他笑得好厲害,差點沒在水下嗆死。但是狼海盜不會嗆水,更不會溺水。
他游向泳池邊緣,然后爬上岸,再次沖上樓梯,從跳板跳下,如此反復,不知疲倦。
這是他人生最快樂的時刻。
艾登偶爾停下來吃口香腸,喝點可樂。正午過后,他已經開始累了。他的肩膀和脖子上因為曬傷而火辣辣地疼,但是他無所謂。
他能永遠這樣玩下去。
他從跳板上一躍而起,騰入空中。落水的剎那,面具從臉上脫落,隨水浪漂走。他從溫熱的水面沉到冰涼的下層。池水壓著他火辣辣的背,令他格外舒爽,就連脖子、耳朵、鼻子上的熱氣也一并洗刷干凈。他瞪大了眼睛,只覺得池水刺眼,可是冰涼的池水沖刷著滿臉牙齒的感覺,實在太舒服了。
責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