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話
(亞利桑那州立大學 跨境研究學院,美國亞利桑那 菲尼克斯 85257)
“大一統”一詞,始見載于戰國人纂述的《公羊傳》[1],其思想則可上溯至西周[2]。這一思想經過長久而深厚的積淀,成為指導性思想,在中國歷史發展與民族凝聚的進程中起著重要作用。學界圍繞大一統的討論,主要集中于先秦時代大一統思想的形成[3]、秦漢等時代的大一統實踐等方面[4]。作為具有中國特色的國家觀念,大一統思想從初萌到形成完善的體系并具體指導王朝實踐,其過程幾乎貫穿了中國的文明史,其中隋朝是承上啟下的關鍵時代。
隋朝成功地踐行了大一統理念,終結了三國以來持續三百余年的動蕩與分裂,使中國進入經濟與文化發展的第二個高峰時期——隋唐時代;隋朝兩代君主在強化思想體系建構的過程中,多維度地踐行了大一統思想[5]。隋文帝先后廢除及平滅了后梁與南陳,結束了中原數百年的亂離狀態,實現了“平一九州”;隋煬帝在創建“大業”的過程中,營建東都、開鑿運河以及南征東伐,盡管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勞役過繁、窮兵黷武以及奢侈靡費等危害政權良性運轉的負面現象(《隋書》給隋煬帝的定位是“自肇有書契以迄于茲,宇宙崩離,生靈涂炭,喪身滅國,未有若斯之甚也”,歷來史家鮮有質疑)[6],但同時也體現出其對國家整體規劃的用心籌謀,顯示了政治才能與軍事韜略[7]。楊廣的施政帶有“強烈的藝術成分”與“炫耀性的想象力”,曾被譽為“政治美學家”,他的這種素質使歷史“具有戲劇性,并使一切現實服從于野心勃勃的計劃”[8]。楊氏父子在經略國家的過程中,無論是固土開疆還是攘外安內,都帶有明顯的大一統思想特質,對唐及后代的政治觀有著深刻影響。然而,學界的相關研究還很有限[9],有深入探討的空間。
有隋一代,朝中人才萃集:頗具卓識且敢于上疏言事的裴矩、長于處理與周邊民族關系的長孫晟、善戰多謀的楊素等,皆為踐行大一統理念提供了充分的智力支撐;文臣武將的一系列作為消弭了南北互不統屬、北方游牧民族頻繁南下等多重影響國家一統、四海歸附的阻礙因素,底定了隋的天下體系。楊堅在重建統一王朝的同時,也逐漸完善了構筑以自己為中心的天下格局的思想;在其當政期間,大一統思想得到了極大的認同和支持,同時也具備了從認識體系到實踐層面進一步深入的可行性。楊廣不僅承襲了其父留下的治世,也繼承了其治理國家的政治理念,這些理念全方位體現于天下秩序的構筑之中。
隋朝君臣自建國伊始便嘗試構筑大一統的解釋體系。開皇四年(584),散騎常侍薛道衡提出“平一九州”“責以稱藩”[10]1406的構想:“《禹貢》所載九州,本是王者封域。后漢之季,群雄競起,孫權兄弟遂有吳、楚之地。晉武受命,尋即吞并,永嘉南遷,重此分割。自爾已來,戰爭不息,否終斯泰,天道之恒。郭璞有云:‘江東偏王三百年,還與中國合。’今數將滿矣。以運數而言,其必克一也。”[10]1407認為隋文帝圣德天挺,有能力一統中原,并從歷史循環論的角度為天下統一尋求依據。梁睿則指出:“拓土開疆,王者所務。”[10]1127君臣理念的高度契合,為隋朝提供了考量天下格局的理論支持。而裴矩在《西域圖記》中提出“混一戎夏”“無隔華夷”的理論,則催動了隋煬帝踐行大一統理念的雄心,遂“甘心將通西域”,傾全國之力東征高麗,北通突厥,東南經略臺灣,積極擴張隋王朝版圖。
隋文帝反復強調自己“受明命為天下君”[11]“受命于天”[10]1843,肩負著維護天下和合為一的使命與責任,有意識地將天命與皇權相聯結,并在施政之中體現出來。比如稱討伐南陳是“天誅”[12]307“去華夷之亂”[10]1278,對周邊民族實施經略是稟承“天命”[10]1774,海隅的諸藩王則應遵從朝廷的政教和風化。為了維護天下一體,采取懷柔與武力并舉的經略方式:四夷若無離心之意,則臥鼓息烽、戒奢崇儉、輕徭薄賦,“求風化之宜”[10]1278;四夷若有離心之舉,或覬覦中原繁華,則必行懲罰——所謂“有降者納,有違者死”。開皇十八年,隋發兵攻打強盛但不受節制的高麗,即表達了維護一統的決心。同時,認為“溥天之下,皆是朕臣妾”[12]3188,強調天下萬民都是皇帝的臣民,而子育萬民則是皇帝的本分。基于這種天下共主的自判,隋文帝時期結束了中原三百年以來隔長江對峙的局面,實現率土大同,完成了一統基業。
隋煬帝在前朝的基礎上,矢志于鞏固并拓展大一統的基業,年號“大業”即強勢折射出了這一理念。
首先,構筑輻射范圍更廣的天下秩序,自我認同為實現中原萬世一統局面的明君圣主之屬。隋煬帝將自己與周文武王、漢武帝等賢能君主并列,自認為承擔了“永監前載”的歷史使命。大一統基業的取得往往是先兵后禮,所謂“黃帝五十二戰,成湯二十七征,方乃德施諸侯,令行天下”[10]78,這種戰略思路影響了楊廣的天下治理理念。年號“大業”,典出《周易·系辭上傳》“富有之謂大業”,也即“什么都有”[13]。隋煬帝的這種自我定位與其個人性格有關。唐太宗曾與魏征探討隋煬帝,認為其即使不能稱為堯舜,也絕非桀紂,魏征則認為煬帝“恃才矜己,傲狠明德……除諫官以掩其過”[10]95。不過,這雖然不是傳統意義上賢明之君應有的品德,卻可能是構筑大一統國家所需要的素質。隋煬帝本非嫡長子,系運用權謀使先太子楊勇被廢,取而代之成為皇儲,得以纂承鴻業。為達到其預設的賢君圣主之目標,楊廣緊鑼密鼓地實施了全方位的大一統經略。
其次,具有開放的民族思想,希望“戎”與“夏”融為一家、“華”與“夷”沒有隔閡。隋文帝時代積累了豐厚的物質財富、國力富庶,然而政局并不安穩,四方之民并沒有完全臣服:北方邊疆民族的騷動、南方士族態度的搖擺以及東部高麗存懷的不臣之心,皆可謂暗流涌動,故至隋煬帝時期放棄了“息烽收戈”的懷柔性治理政策,轉而操戈以統。不同于隋文帝的“用夏變夷”,隋煬帝時期的民族政策氣魄上更為宏大,主張“無隔華夷”“混一戎夏”,希望摒棄民族間的隔閡,進而消除邊疆民族對中原王朝的敵意和覬覦,將之納入到自己的天下秩序之中,最終成就“天之所覆,孰非我臣”的大一統格局。這種跨越華夷畛域的大一統思想,在其后的實踐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再次,相比于隋文帝所謂的“天下”即“四海”的理念,隋煬帝的相關視野要更開闊。在他的詔書中,較為頻繁地出現了“宇宙”一詞,諸如“恢夷宇宙,混壹車書”“方今宇宙平一”[10]64等等。不過單純依靠文教往往很難實現一統,需要武功作為佐助:對于強悍的邊鄙四夷以及叛亂,只有興兵征討才能徹底改變四海交爭的局面。因此他震懾已經歸降的突厥啟民可汗,聯絡西遷的西突厥,安撫在隋和突厥間左右搖擺的契丹,并舉國興兵征討有不臣之心的高麗、吐谷渾,遣使東南進行探索,力圖全面壓制周邊民族政權,保障隋王朝的東亞中心地位。
隋煬帝受到做“宏放之君”理想的鼓勵,在前人一統觀的理念之上,形成了其自身對于天下格局的認識與理解。依托富足的國力,他期望超越前代,構建一個大一統的天下新秩序,實現“六合為家”的宏闊愿景。
隋得國于統一北方的北周。楊堅通過遠交近攻、離強合弱的政治策略,使東突厥歸順,之后廢除、平滅梁、陳,實現了繼秦漢之后的再一次統一。隋文帝鞏固統一的主要舉措包括通過設立三省六部制、改革府兵制、創立科舉制、編制《開皇律》等以加強中央集權,通過推行均田制、“大索貌閱”以及興修水利、廣置糧倉等以發展生產。隋文帝時代,府庫盈溢,天下累積的財富足可以應付五六十年的消費[14]。至楊廣登基時,隋朝的財政實力已居歷代之冠,兼之推行躬節儉、平徭賦等舉措,使天下達到了倉廩充實、人物殷阜、士馬全盛之佳境。大業四年(608),隋朝有郡190、縣1255,戶8907546、口46019956,墾田55854040頃。后人對隋朝之富多有評議,如王夫之認為隋的富庶超過了漢唐的盛世時代,錢穆也認為“漢以來丁口之蕃息與倉廩府庫之盛,莫如隋”[15]。這種局面孕育并激發了隋煬帝企望比肩于秦皇、漢武的雄心,也為其開創一統大業提供了優渥的物質基礎。隋煬帝時代的大一統實踐有著嚴密的邏輯鏈。一是固本,“本”就是以中原為中心的直轄區域,具體表現為:遷都洛陽,可喻為更換并維護心臟;開鑿大運河,相當于貫通動脈;三下江南巡視,以籠絡人心并保持整體協調。二是安邊,并致力于“邊疆內地化”,對強盛不受節制的邊疆勢力不惜動用武力,進行討伐。通過上述全方位的措施,意圖建立起強大的國家。
“國都是一個國家的象征,是天子統治天命所定的疆域的中心。”[8]79隋朝前期都城大興城所在的關中平原地區,曾歷經長久的戰亂,由于灌溉設施廢毀失修,故而農業生產每況愈下,造成當地物資匱乏。因此當地糧食的來源主要是關東,即使皇帝也需要就食于洛陽,糧食“偶然也從巴蜀運輸過來”[16]。捉襟見肘的關中經濟嚴重限制了隋朝的發展。仁壽四年(604),楊廣登邙山眺望洛陽時說:“此非龍門耶?自古何不建都于此?”[17]回到大興城后即頒布《營建東都詔》,詳論洛陽作為國都的優勢:洛陽具有“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陸通,賦稅等”的地理優勢,如果這里成為天下中心,會方便四方諸侯繳納貢職,符合歷史上的王都所具有的“天地之所合,陰陽之所和”的共性特征;洛陽是先皇隋文帝乃至古來君王的理想定都地點,只是囿于“九州未一”“困其府庫”等因素而未能成行。并且指出,大興城雖然是隋文帝登基后新建,投入使用尚不足二十年,但地理位置不佳、關河懸遠,若有戰事,則軍隊彼此之間難以接應,嚴重威脅隋王朝的統一與穩定。此詔從輿論上為遷都做足了準備。
營建東都是隋煬帝在后人的品評中飽受詬病的開始。據《隋書》卷24《食貨志》載:“每月役丁二百萬人……東都役使促迫,僵仆而斃者,十四五焉。每月載死丁,東至城皋,北至河陽,車相望于道。”[10]668單純從數字的角度來看,觸目驚心,然而仔細分析則并非如此。隋朝的“男丁每歲役不過二十日”,如果每個月服役者有200萬,以施工時間10個月計,則共有約3000萬人參與了洛陽城的修筑,其中死亡者即大約為1200萬~1500 萬。需要指出的是,楊廣即位之初,老幼婦女和特權階級是不服徭役的,因而歿于營建東都的基本都是青壯年勞動力(《隋書》卷24《食貨志》載:“煬帝即位,是時,戶口益多,府庫盈溢,乃除婦人及奴婢部曲之課。男子以二十二成丁”)。據《資治通鑒》載,隋文帝末年總戶數超過890萬,“以口戶比五點一七乘之,當有戶籍人口四千六百萬以上”[18]。如果《隋書》的記載是準確的,則營建洛陽時累死了全國1/3的人口,青壯年人口幾乎悉數歿于此役。若果然如此,則隋朝自此無丁可征,隋煬帝后續的諸多重大舉措都無法成行。顯然,《隋書》的數據有夸大之嫌。而據《北史》所載,為營建北魏京師所征役丁約有5.5萬人,筑京師320坊,約40天而罷。北魏京師占地,東西20里、南北15里,面積僅為隋朝東都的一半。又據《資治通鑒》載,隋煬帝所建之東都并無外城,外城系由唐朝鳳閣侍郎李昭德始筑。因而,隋煬帝修筑的僅有短垣的東都,工程量并不大,完全在隋朝國力允許的范圍之內。
遷都洛陽,更便于對天下的治理,體現了大一統帝國對四方臣民撫之如一的理念。雖然大興土木不可避免地給百姓帶來了巨大困擾,但此舉對后世產生的政治影響也是不能忽視的。
在為帝國置換新的“心臟”的同時,隋朝君臣還搭建并疏通配套的“動脈”,以保持帝國活力——貫通南北的大運河應運而生。歷史上,往往將隋朝開鑿運河的主要動機說成方便隋煬帝觀賞江南的瓊花與搜羅美女。雖然認為有利于國計民生,但畢竟是“出于君王游幸之私意,且操之過急,民力疲弊,遂為亡國之虐政矣”(前揭張昆河文)[7]。改革開放以來,對隋煬帝開鑿大運河的評價漸趨公允,認為此舉意在巡歷淮海、安輯河北(前揭李筑文)[6],改變“關河重阻,無由自達”的狀況,以達到“協同歸心”的政治目的[19]。
文獻中沒有關于隋運河修建方式和過程的翔實記載,僅提及先完成南段,再貫通于北。從后世治淤的情況判斷,大運河的修鑿耗費人力物力巨大。元朝時期,為解決通惠河舊址淤塞的情況,“不用一畝泉舊原,別引北山白浮泉水,西折而南,經甕山泊,自西水門入城,環匯于積水潭,復東折而南,出南水門,合入舊運糧河。”[20]疏通僅164里長的通惠河便如此大費周章,隋朝大運河將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貫通起來,北起涿郡(今北京)南至余杭(今杭州),途經今北京、天津、河北、山東、河南、安徽、江蘇和浙江8省市,全長約2700公里,其修造之曲折艱難可以想見。
綜合來看,隋朝修鑿大運河主要是出于政治考量,認為出于“君王游幸之私意”,則純屬后人忖度。大運河通航之后,中原王朝實現了將黃河與長江兩大流域一體化經營的目標。一方面,以洛陽為中心,將歷代所修溝渠和運河連通,并使其與自然地理固有水系相互交織,從而將中原連為一體,促進了南北方人口的流動與融合,南方人口由此迅速增長。到安史之亂前夕,南北方的人口數量已幾乎持平;唐末宋初,北方與南方人口比例逆轉為2∶3,之后南方長時段維持著中國經濟重心的地位[21]。另一方面,大運河的通航使南北得以貫通,促進了地域的均衡發展。唐末以降,中原王朝呈現出經濟重心在南、政治軍事重心在北的態勢,而大運河則是連接南北的重要紐帶。隋之后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運河盛衰與國運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
因此可以說,修建大運河是隋煬帝圍繞大一統理念所做的直觀白描,也是他踐行大一統理念的重要一環。
楊廣即位之后,意識到江東諸帝沒有遵循天子巡狩之古禮、耽于后宮歡娛是導致王朝不能享祚長久的主要原因。因此,他把巡行作為控制龐大帝國的手段之一,在位期間東巡西幸,靡有定居。最值得關注的是其數下江南,這其中自然蘊含著他的江南情結:13歲受封晉王,19歲出任淮南道行臺尚書令,20歲率軍平滅南陳,實現南北統一,坐鎮江南直至35歲登基;他在南方屢立戰功,且結好于江南士族,并通過受戒等舉措獲得南方佛教徒的擁戴,從而獲得了廣泛的支持。
隋煬帝南下巡行共計三次,每一次都有其政治背景。大業元年八月至次年春三月,是其登基后的首次南行,意在安撫并凝聚民心。秋冬的江都,氣候陰冷潮濕,并不舒適,也并非景致美麗的季節。單純從時間上判斷,此行定然不是為“勝游”[秦韜玉《隋堤》:“種柳開河為勝游,堤前常使路人愁。陰埋野色萬條思,翠束寒聲千里秋。西日至今悲兔苑,東波終不反龍舟。遠山應見繁華事,不語青青對水流”(《全唐詩》卷 670)],抑或滿足游幸之私意。大業六年三月,南達于黃河、北通涿郡的大運河北段永濟渠竣工,在議定親征高麗之前,楊廣第二次南行,期間宴請江淮父老與百僚,意在穩定南方民心。次年二月,來到涿郡并頒詔聲稱將欲問罪于遼左。從江南歸來以及出兵遼東,這二者之間存在戰略上的關聯,而運河則是有機連接二者的關鍵所在。隋征高麗的1103800大軍以及大量輜重皆在短時間內集結于涿郡,永濟渠承擔了重要的運輸通道的作用。大業十二年七月,隋煬帝第三次巡行至江都。是時義軍蜂起、天下危困,隋煬帝駐蹕江都系意欲保全隋的半壁江山、再圖霸業。
盡管隋朝結束了中原地區自東晉以來的分崩局面,實現了國家一統,但民族隔閡與對立的狀況依然存在。隋煬帝意在通過橫向遷都、縱向疏河以及動態巡行等方式,使大一統的局面得到鞏固,胡漢之間趨于凝聚,“非我族類”的意識弱化并走向消弭。
隋朝在處理與周邊民族的關系時,實施行政干預和軍事打壓并用的手段,有效地擴展了周邊領土的緩沖區,確保了邊疆地區的安全。
其一,東征高麗。隋煬帝的四夷經略理念承襲自隋文帝,體現出明確的四海之主的大一統意識。其經略對象包含突厥、契丹等,著力最大的則是高麗。在存國的7個世紀中,高麗大體上與中原王朝保持了友好關系[22],雖然期間多次嘗試性掙脫以中原王朝為核心的區域秩序,但總會旋即重新朝貢,尤其是對南北朝時期的各政權皆事以臣禮,體現了其多面逢源的周邊關系協調能力。而在中原政局離亂之時,其趁勢向朝鮮半島拓展疆土,勢力越來越強。隋初,高麗頻繁遣使,行臣禮甚恭。但在陳被隋滅亡之后,高麗則起兔死狐悲之意,進行戰略準備以免蹈陳的舊轍。開皇十年,隋文帝下詔給高麗,強調“天子”與“人臣”的差別,指責高麗作為“藩附”卻“心在不賓”,明確警告其如果不守臣職,則隋朝會施以武力。至楊廣登基,態度便更加明朗。
在隋朝君臣的視域中,高麗的屬性有三個考察層面[23]:從地域的角度,自商周起至漢晉止,其所在皆是郡縣之地,屬于華壤及“冠帶之鄉”;從政權的角度,高麗是中原王朝的“藩附”,有朝貢的義務;從華夷的角度,高麗與中原王朝是“列星”與“太陽”的關系,其附屬地位是由傳統理念所決定的。盡管高麗勢力漸趨強大,但無論其偏居渾江流域,還是拓展至大同江流域,其勢力范圍始終未超出周漢以來大一統版圖,而且始終接受中原王朝的冊封。當高麗誘納中原亡叛之徒、擁兵邊垂、阻塞朝鮮半島部族假道朝貢之路,并侵犯靺鞨、契丹等民族,甚至與突厥暗中勾連抗隋等事件頻繁發生后,隋煬帝遂決定興兵以維護一統:大業七年、九年、十年,三次親征高麗。不過由于耗費巨大,導致中原呈現亂局,且軍中將士逃亡者絡繹于道。而高麗雖然沒有被隋軍攻破,然而民生愈發艱難,甚至出現野無青草的慘狀。這場戰爭對隋與高麗都造成了難以修復的創傷,隋的國祚短促與其有直接關系,而高麗也自此一蹶不振。
其二,對契丹與突厥等北方民族的治理。契丹自北魏顯宗時起,便向中原王朝貢獻名馬文皮,并漸成制度。隋開皇三年,契丹與靺鞨等族共同興兵反隋,沒有取勝,契丹諸莫賀弗率部4000家歸降隋朝。楊廣初年,契丹寇抄營州,遭遇隋將韋云起所率包括突厥啟民可汗部眾在內軍隊的打擊而慘敗,隋朝獲契丹“男女四萬,以女子及畜產半賜突厥,男子悉殺之,以余眾還”[24]。不過,無虜而還表明隋煬帝政策存在失誤,周邊民族入寇說明隋朝的控制能力還有不足。而在唐朝的懷柔與羈縻政策下,契丹各級首領不僅是世襲的都督、刺史,同時也有一定的自主權。不過據《資治通鑒》載,唐玄宗天寶四年(745)九月,契丹也曾殺害和親公主反叛。因此,楊廣恩威并施經略四夷的手法有其高明之處,但限于時代等因素,失敗也在所難免。
南北朝時期,北方游牧民族中的突厥興起,并逐漸成為威脅最大的外族[25],頗有輕慢中國之意。隋文帝時期,曾扶持相對順服的啟民可汗以制衡他部;在與啟民可汗聯合擊潰契丹之后,還將契丹人畜賜給啟民可汗,以提升其實力及威望。大業二年,啟民可汗赴洛陽朝覲隋煬帝,隋方則大陳文物以耀威于戎狄之間。大業三年,啟民可汗帶領臣僚入朝,上表“請襲冠冕”,表達了易華服的文化認同與永為藩屬的政治態度[26]。而隋煬帝為鞏固一統,也陳兵耀武,北巡突厥。啟民可汗遣子覲見隋煬帝,并奏請奉迎輿駕。針對突厥騎兵行軍靈活的特點,隋煬帝放棄傳統的長陣,轉而采用機動的方陣,起到了震懾突厥的效果。隋煬帝肯定了啟民可汗“受正朔,襲冠解辮”的態度[27],不過卻以“夷夏殊風,不求變俗”、應“各尚所宜”為由,沒有同意其更易蠻服的奏請:“但使好心孝順,何必改變衣服也。”[10]1874
7世紀初,東突厥兵強國富,西突厥則強勢不受節制,在周邊部族之中有較強的號召力:吐谷渾唯突厥馬首是瞻,契丹亦服屬突厥,高麗則與突厥暗通款曲,從而對中原王朝構成強大壓力。為阻止突厥進一步壯大,進而與他族聯合威脅隋朝,隋煬帝遂沿襲其父“離強合弱”的戰略以穩固北方。
其三,西向恢復絲綢之路。魏晉以降,西漢時期納入中原王朝版圖的西域諸國互相吞滅,與中原的交往一度弱化。大業元年,隋煬帝派裴矩赴張掖經略西域諸蕃,裴矩“胡中多諸寶物,吐谷渾易可并吞”[28]的說法也激發了隋煬帝開遠夷、通絕域的熱情。為了復通西域,隋煬帝先后四次派裴矩到張掖、敦煌等地,以促進西部諸蕃同中原展開貿易,并給以厚利,高昌、伊吾、龜茲等國由此也紛紛遣使朝貢。同時,隋煬帝也多次親巡西域。大業五年,隋煬帝西上青海、橫穿祁連山,到達河西走廊的張掖郡,隋朝版圖由此擴大了方圓數千里。盡管隋與30多個西域政治勢力明確了朝貢關系,同時建立了使者往來機制,但隋煬帝對于天竺、拂菻等未能賓服尚感遺憾。
其四,關注東南。大業三年,隋煬帝派遣羽騎尉硃寬出使流求(今臺灣島),常駿、王君政出使赤土。大業六年,隋煬帝派武賁郎將陳棱等率兵萬余人,前往流求,但言談不睦以致兵戎相向,數千名當地居民隨隋軍返回大陸;在今海南島設置儋耳、珠崖、臨振三郡;遣人到安南、占婆等地探查,加強了隋與今東南亞地區的往來。
隋煬帝即位前,曾坐鎮江南十余年,竭力安撫士人,消弭南方的離心傾向。即位后,他開鑿大運河,溝通南北;經略西域,向西北拓土千里;三征遼左,意圖恢復漢代舊疆……在其努力經營下,當時西域朝貢者多達30余國,南荒也有10余國,日本圣德太子攝政期間也曾數次遣使入隋。雖然唐太宗認為隋煬帝“驕暴”,但對其功績也是充分認可的。
隋朝享國37年,其中,以8年之功結束了南北朝的亂離狀態,實現了全國統一,而為完善大一統建構所進行的努力,則可謂從始至終。
首先,隋朝在“統”的過程中,致力于“一”。隋朝在“統”的實踐中可謂付出甚多,所建構的大一統思想在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發展進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不過,終隋一朝,大一統局面并未真正實現,相反在民心與國力方面都受到了致命損耗,故而在后人的品評中,隋文帝有“仁”稱,而隋煬帝則往往被定位為“苛、急、暴”。這樣的評價有客觀的一面,但也包含有唐代官修《隋書》的主觀刻意。事實上,不能否認隋朝君臣圍繞大一統理念在“思”與“行”方面作出的巨大努力。雖然由于隋煬帝急于事功以致民力疲敝,但其根本的出發點則是為了踐行大一統理念。大業十三年,黃河發生了空前嚴重的水患,造成社會動蕩,以致“人相啖食,十而四五”[10]673,可謂使隋朝雪上加霜。由于諸多宏大工程及舉措皆在短期內難以看到效益,而操之過急卻使得負面效應凸顯,遂導至天下動蕩、民心盡失,政權走向覆滅。
其次,隋朝消泯了南北隔離,促進了天下一體以及民族融合。西晉之后,中原地區進入了長達近三百年的南北政局分裂時代,期間胡人南下,漢人則為躲避戰亂而紛紛南渡,造成南北之間從民族到政權的全方位對立。隋文帝重新統一中原之后,楊廣承接父業,努力將一統的基業擴而大之:開鑿大運河,使中原得以被南北貫通的動脈所凝聚;三下江南,聚攏當地人心,使其對隋政權保持誠服;重通西域、用兵遼東,意在恢復漢代舊疆。
再次,隋朝的大一統實踐在中國歷史上有著承上啟下之功,給后世的天下治理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經驗。“隋朝消滅了其前人過時的和無效率的制度,創造了一個中央集權的帝國,這一切同樣了不起。人們在研究其后的偉大的唐帝國的結構和生活的任何方面時,不能不在各個方面看到隋朝的成就,它的成就肯定是中國歷史中最引人注目的成就之一。”[8]53綜合來看,隋朝從構筑起“人物殷阜,朝野歡娛”“要荒咸暨,尉候無警”[10]55的強大帝國,直到氣數耗盡、德運終結,可稱“細節豐富、過程豐滿”,但時間上未免過于短暫。不過有學者指出,即便隋的動亂與早亡禍起于隋煬帝的暴政,“我們也有理由認為這些動亂在本質上意味著民眾對整個隋代,進一步也可以說是民眾對于南北朝以來積蓄在社會各個層面上的各種矛盾的一種訴求”[29],而隋朝君臣的功業以及所繪制的帝國藍圖,“為后世開萬世之利,可謂不仁而有功者矣。”(于慎行:《谷山筆麈》)
最后,楊廣被“煬”這一謚號污名化了,應該正確評價這一歷史人物。楊廣即位時立國不久,不同于西漢初期經濟凋敝,經過文、景兩朝的休養生息,方有武帝行大有為之政的狀況;隋朝社會財富積累過程較快,給予了楊廣實現大一統功業的可能性。但立意做新一代秦皇漢武的楊廣過于急功近利,頻繁興兵、大興土木,反致“大業”未成。楊廣去世之后,其孫楊侗曾謚其為“世祖明皇帝”,而據《逸周書·謚法解》,謚為“明”,或指“照臨四方”,或指“譖訴不行”,其孫當取前者之意。也就是說,隋朝人對于楊廣的認識還是正面的,肯定了他的大一統之功。至唐朝,方改謚其為“煬”。所謂“煬”,謚法上指“去禮遠眾”“好內遠禮”“好內怠政”,對應楊廣的行止,可謂都不恰當。值得注意的是,楊廣本人曾謚陳后主為“煬”,而“……復扇淫侈之風。賓禮諸公,唯寄情于文酒;昵近群小,皆委之以衡軸”[30]的陳后主則的確可當此謚。因而,唐人惡謚前朝末帝,未嘗不包含別樣情愫,并不能反映歷史的本來面目,但此舉卻有誤導后人千余年之嫌。
出身關隴集團的楊氏,結束了自三國歷經兩晉五胡十六國以迄南北朝持續數百年的分裂,實現了“平一九州”。為鞏固并完善一統“大業”,隋朝從文治到武功、從中心到邊緣,進行了全方位的經營:營建東都以固本、征討高麗以靖邊,開鑿大運河以溝通南北……隋朝也由此出現了“萬國來朝”的磅礴氣象。不過,由于楊廣障目于大一統的宏圖,忽視了諸多客觀現實,從而使“大業”中折,原本“天下豐樂”[31]的楊隋一朝也在烽火相連中大大消耗了國力,最終由李唐王朝所取代。始自唐朝的對隋煬帝的惡評,使得后世在考察其一生功過時多集中于撻伐其荒淫與奢靡的一面,而忽略了其大一統探索在民族凝聚與疆域底定過程中的貢獻。無論是從思想體系層面,還是從具體實踐角度來看,隋朝的大一統建構都直接影響了唐朝,為唐朝成為古代東亞世界凝聚力和輻射力最強的國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