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采訪開始前,總導演陳英杰泡了一杯茶。此時是下午三點,他困得不行,對記者說:“不好意思,我太困了,腦子不是特別清楚,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了?!?/p>
前一天晚上,《人生一串》第三季第四集上線,按照一周一更的節奏,再有兩個星期便應該迎來完結。而受訪的當下,第六集制作還未完成。日期步步逼近,壓力如影隨形,主創團隊不敢有一絲松懈。
在續作難逃第二季魔咒的大環境里,《人生一串》的存在實屬珍稀。連拍三季,口碑持續高位,第三季播放量超7000萬,豆瓣評分達8.8。
但其實,這部紀錄片并沒有進行過多的創新。《人生一串3》依然拍燒烤攤上的美食與故事,依然由導演親自為旁白配音,甚至依然用著同一首片頭曲,依然撫慰著觀眾的胃與心。
“一些節目是有創新強迫癥的,我們不是?!狈旨瘜а輳堅烂髡f。他們也曾考慮進行一些改版,抵抗可能存在的審美疲勞,為觀眾帶來新意,但糾結一番過后,主創團隊一致認為,不能為了玩新花樣而去刻意地推翻已有的東西。“還是要把腦子動在什么是好東西上,而不是什么是新東西上。”
于是,《人生一串3》以熟悉的面貌歸來,觀眾們如同歡迎一位舊友一樣,對它表達了喜歡。
距離第二季結果已兩年有余。這兩年間,世界發生前所未有的變化,疫情下的餐飲業陷入困境,美食紀錄片拍到第三季,注定擁有與前兩季不太一樣的時代性。
《人生一串》記錄的美食和它背后的故事,是劇烈變革的時代下一個代表性的縮影。
結束隔離,戴著口罩,回到燒烤攤上。人們在騰騰的爐煙里,在淋漓的烤品前,像往日一樣舉杯痛飲,暢談人生;抑或是將這方寸天地之間的人生百態記錄下來,刻成影像,講述給更多人。
前者與后者,皆是生命韌性與延展性的證明。
疫情讓《人生一串3》,延期三次。
《人生一串》制片人王海龍介紹,第二季結束后,2020年初團隊將第三季拍攝提上日程。但隨后新冠疫情暴發,項目擱置下來,這是第一次延期。后來,播出日期從2021年7月推至9月,又從9月推至11月,都是疫情反復,拍攝被迫停滯所致。
“我們的工作,風險承擔能力是非常差的。一旦任何導演或者攝影團隊被隔離,節目就無法正常播出?!笨倢а蓐愑⒔苷f。這一季,疫情風險的不可控性,讓節目在拍攝時間和地點的選擇上變得十分被動。
以《人生一串》的創作理念,冷的地方要拍出環境的冷,熱的地方要拍出氣氛的熱,這樣才能將地域特色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來。比如東北,拍東北人吃燒烤,就應該在寒冬臘月冰天雪地的環境里,圍著爐火吃才對味兒。
理念雖如此,但第三季節目里并沒有出現東北的冬天。
上一個冬天,黑龍江哈爾濱和遼寧沈陽疫情不斷,將攝制組攔在了東北之外。
再小心謹慎,也避免不了與疫情擦肩而過。分集導演張岳明的行程碼上,最多同時存在過五個星號。拍攝結束,準備返回北京,在檢查口,警察看見那一長串途經地區后跟隨的星號,徑直問他:“你們去拍紀錄片,這是去拍疫情了嗎?”
對他們的拍攝對象——街頭小巷的燒烤攤來說,疫情及其余波的影響來得更加劇烈。在第三季籌備過程中,這群舉著攝像機的人,直觀地看見疫情對于餐飲行業的沖擊。
去往當地,在尋找合適的拍攝對象時,張岳明發現,有的店面關門了,又或者網站上的照片看起來還可以,但實地一看“店基本上變樣了,沒什么客人來,顯得很冷清”。
相比前兩季,張岳明覺得,“疫情多多少少讓燒烤店的氣氛有所變化,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稍微遠了點兒”。
總體上,食客們還是很開朗,該吃該喝,高聲談論。
但一旦面對鏡頭,他們總是會把口罩戴上,拘謹起來。這為拍攝工作帶來巨大的困擾,一部美食片,如果鏡頭里的人們總是把嘴部遮住,還怎么拍出滋味?
于是,前期說服對方在受采訪時摘下口罩,后期用剪輯避免口罩的出鏡,這兩件事為制作增添了極大的工作量。
以往的拍攝對象們,現在的日子也不太好過。
第一季,《人生一串》拍過哈爾濱老太太燒烤,節目播出后,店面生意紅火起來,遷了新址,開了分店,事業騰飛之際正面遭遇疫情。去年一整年沒怎么開過門,損失慘重。還有四川涼山的小二哥燒烤,疫情之前租了兩個冷庫,下血本備了十幾萬的貨,結果全砸在手里。
陳英杰聽說,老板甚至向孩子要原來給他的壓歲錢來渡過難關,無比唏噓。
另一方面,疫情也讓這些終年無休的燒烤店老板難得體會了一下“休息”的滋味。
蘭州馬老板,是個精于計算的人,計算客流、計算菜品加工時間,總是在較勁兒。陳英杰以為,疫情得讓馬老板急出毛病來,不料馬老板竟然和他說,覺得休息一下也挺好,可以陪一陪家人,原先忙生意,忽略了他們。
“總之,對福禍相依這件事有了挺深的感觸。”陳英杰說。
他和過去拍過的店主保持著聯系,時時聊天。通過他們,陳英杰看見疫情之下另一個角度的人間百態。
和一些恨不得花錢請美食紀錄片上門拍攝的品牌餐廳不同,以往,路邊那一些燒烤攤主,是不愿意配合拍攝的。
有人覺得《人生一串》團隊是騙子,索性將導演直接拉黑,有人避而不見,怎么說也不接受拍攝。曾經,為說服老板接受拍攝,有導演親自去給老板娘當小工,幫著穿了一下午的串,才爭取到同意。
但如今,對于《人生一串》團隊來說,說服老板接受拍攝不再是一件困難的事。
一方面,隨著第一季和第二季的出圈,節目在燒烤界里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另一方面,陳英杰覺得,“是因為短視頻的滲透,讓老板們意識到有人來店里一邊吃一邊拍,好像是可以為生意帶來好處的。在這方面,抖音快手的影響比我們更加廣泛?!?/p>
當然還有疫情的影響。以往生意好的時候,老板們覺得沒必要去宣傳,客人再多也沒用,反正也接待不過來。但疫情之后,燒烤店的生意冷了一度,普遍需要被“刺激”一下。
客觀來看,《人生一串》帶動被拍攝對象店面生意的力度,是相當可觀的。
網友們自發整理出燒烤店打卡地址,上傳探店視頻,動輒有十幾萬的播放量。
商家們也紛紛將“《人生一串》拍攝地”的字樣寫進招牌里。被《人生一串》拍攝過的,個個成了網紅店。
隨之而來,出現了一些聲音:烤品味道沒節目里呈現的好,《人生一串》肯定是收錢了,給人家拍的宣傳片。
陳英杰澄清,《人生一串》在選擇拍攝對象時,從未收取分文。
甚至于,一些來毛遂自薦的燒烤店,他們都沒有去拍,就是刻意避免紀錄片中摻雜商業目的。之所以會出現食客們覺得口味不佳的情況,是由于店面接待能力不足導致的。
大部分餐飲店面,特別是燒烤店,面積、人手和原材料配備的規模,決定了他的客流量上限。上限之內,菜品能保持在一定水準,一旦客流量超出限度,菜品質量隨之下降。如節目里一位老板說的,“本來有100分,人多的時候能做到80分就不錯了”。
前兩天,陳英杰剛剛和在第三集出場過的成都呼吉牧烤肉老板聊過。節目播出后,客流量暴增,他在店里幫忙的老婆“天天累得想哭”。保持住菜品如往日的質量,成為他們在忙碌中耗盡全力勉強維持的工作重心。
“所以,有時不是燒烤手藝不好,而是客人一下太多了,有的店應付不過來,菜品質量衰減。這是自然的?!标愑⒔苷f。
從這樣的角度看,《人生一串》為燒烤店們帶來的流量,是可觀的利益,同樣是可見的壓力。面對蜂擁而至的食客,萬一出現品質上的嚴重下滑,對自己的口碑可能是一次反向打擊。
張岳明拍攝過的一對烤素菜的父子兩,因為應付不來暴增的客流,覺得“滿足不了人家,對不起客人們”,索性不再開張了。
“當然,我們拍片子的初衷也不是為了給人家宣傳?!标愑⒔苷f。起初,他們沒想過片子會有這么大的影響力,單純是為了“給這一群平常人留下一段影像,讓他們覺得自己是被關心、被認可的,老了以后可以給孩子看看”。
第三季第一集播出后,淄博的燒烤店老板給張岳明發了一條“特別正兒八經”的微信,寫道:看到這個片子之后,覺得自己這幾十年的忙活有了價值。
“這是挺高的贊譽的,你拍的片子給他的人生帶來了意義。我也很滿足,也覺得自己做的事情也有意義。”張岳明說。這是作為導演感受強烈的時刻。
如一位觀眾評論的,《人生一串》品嘗的不僅是美食,更是五湖四海街頭巷尾燒烤攤上的人生百態,酸甜苦辣皆盡。
烤串是一個極佳的故事載體,不像品牌餐廳里那么講究和體面,在燒烤攤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更近,大聲聊天、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在熱氣騰騰之中自然地流淌出來。
食物是人情味的存儲介質,人情味是食物的抒發升華。如何平衡二者的關系,既保持美食節目的本質,又不濫于煽情,是主創團隊從第一季糾結至第三季的問題。
他們總結出的經驗是:其一,盡量講和食物有關的故事,比如燒烤的經歷,為提升燒烤技藝付出的努力等;其二,盡量講得有趣,將觀眾的注意力牢牢地抓在手里。
“其實,有時候是故事講得太乏味了,觀眾看不下去了,所以覺得故事太多,比例不對。”陳英杰分析,如果導演駕馭得好,將美食與人情充分糅合,二者孰輕孰重。比例如何,沒那么重要。
“就像燒烤一樣?!彼扔?,有的地方吃小串,肉少調料多,人們吃的是料的滋味,有的地方吃大串,大塊的肉,調料放得少,人們吃的是肉本身的鮮味?!八麄児餐奶攸c是,你都覺得好吃,這是最重要的?!?/p>
王海龍認為,《人生一串》在一眾美食節目之中成功破圈的優勢正在于,“我們最終呈現出來的人物飽滿度和故事感染力更足一些”。在平凡的人們身上,提煉出有意思的、有價值的高光時刻,讓觀眾看見真實生活之中的趣與美,是他們一以貫之的創作信念。
“我們的導演們去拍攝時,通常都會和老板成為好朋友。大家注入了濃厚的感情在作品里。”王海龍說。
正是這樣的姿態與溫度,讓觀眾們不僅看到美食,也看到人,看到燒烤攤老板們獨特的個人魅力。于是,人們去打卡美食,都想去和老板聊上兩句,拍張合影。通過紀錄片十幾分鐘的講述,觀眾們仿佛也和老板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與他們親切無比。
每當一集的進度條行至末端,彈幕上總會飄過同一短語,密密麻麻地鋪滿整屏:“多謝款待?!?/p>
美食也好,人情也好,都令人大飽眼福,多謝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