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愛和誤判

徐蓉

托爾斯泰與契訶夫是非常好的朋友。

托爾斯泰對契訶夫的短篇小說有極高的評價，認為俄國作家論小說的寫作技巧，別人都不及契訶夫。1899年，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寶貝兒》發表之后，托爾斯泰如獲至寶，一再當眾朗讀這篇小說，稱小說的女主人公是個“以無限的愛去愛未來的人”。在契訶夫的小說中，他最喜愛、也最推崇這一篇。

但托爾斯泰并不喜歡契訶夫創作的戲劇。他曾對契訶夫說過：“莎士比亞很爛，你比莎士比亞還爛。”契訶夫的戲劇創作本身就非常不順利，《海鷗》在圣彼得堡首演慘敗，作家的身體和心理受到過沉重打擊。他需要有人對于他的戲劇創作給予真正的有眼光和遠見的評論。這一點，托爾斯泰沒能給他。

托爾斯泰對于《寶貝兒》的喜愛，和對于契訶夫戲劇創作價值的評判，意見都非常真誠，可卻也是某種程度的錯愛和誤判。

《寶貝兒》這篇小說，托爾斯泰稱小說的女主人公是個“以無限的愛去愛未來的人”，他沒有看出契訶夫對于“女性由于無限的愛而自我喪失”的微諷，雖然這樣的微諷溫和而隱含不露。

出現這樣的解讀偏差，實質是由于兩位作家對于“女性之愛”有著不同的認知和界定。小說女主人公寶貝兒“女性之愛”中所體現的自我犧牲精神，契合了“自我犧牲的托爾斯泰主義”，他為此激賞。

契訶夫卻在某種程度將女性作為與男性一樣平等、獨立的人來對待。讀他寫給女友們的信件、以及他的戲劇創作，可知他更傾向的觀點是：愛不是互相捆綁，也不能自我喪失。他更在意的是在愛這種關系當中，男性和女性同樣需要的獨立和成長。

托爾斯泰對于《寶貝兒》的真誠贊美，難免讓契訶夫既高興，又尷尬。

在當代，隨著對契訶夫研究的逐漸深入，對于契訶夫戲劇創作的價值則正在形成一些新的認識。在契訶夫逝世半個世紀后，《荒誕派戲劇》的作者英國人馬丁·艾斯林將契訶夫稱為貝克特、品特等現代派劇作家的老師。俄羅斯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所編寫并出版的《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學史》一書甚至提出，契訶夫“日益增長的聲譽已經超越了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諸如這樣的論斷，大多來自于對契訶夫戲劇的重新認識。（引自《因為戲劇，他比托爾斯泰更偉大》）

托爾斯泰與契訶夫是非常好的朋友，他們惺惺相惜，互相關心和鼓舞。相對于他們的友誼而言，托爾斯泰對于契訶夫作品價值的誤判，其實并不重要。只是，一位文學大家對于另一位文學大家作品的錯愛和誤判，可能會再一次提示我們：文學并無唯一或絕對正解，是每一位讀者的解讀，延續著作品的生命，也豐富著作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