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醫大師賀普仁對穴應用經驗擷萃

王桂玲 薛立文

賀普仁(1926～2015)，首屆國醫大師，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統醫藥代表性傳承人，全國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首屆首都國醫名師。賀老從醫 70 余年，提出并逐漸完善了“賀氏針灸三通法”理論體系，賀老重視研究穴位，在選穴、配穴上形成了獨特的風格，強調用穴在精不在多，只有明辨腧穴的穴性原理及功效才能少而精地選配穴位，擅長應用對穴治療疑難雜癥。茲介紹其對穴應用經驗如下。

1 勞宮—照海

1.1 穴性原理

勞宮出自《靈樞·本輸》，為手厥陰心包經滎穴，五行屬火，“滎主身熱”，心包代心受邪，肝心為母子關系，故針刺勞宮穴通過瀉心包之火而達到瀉心胃之熱、清肝火的目的[1]。《針灸甲乙經》記載其“主掌中熱”[2]；《針灸大成》亦云其“主大小人口中腥臭、口瘡”[3]；《普濟方》有云“治大小便血、衄血不止……大小人口中腥臭”[4]。目前，臨床運用此穴除治療局部病變外，多用于治療神志病、中風病及口臭、便秘等消化系病證[5-10]。

照海出自《針灸甲乙經》[2]，為足少陰腎經穴，補之可滋補腎陰，滋水涵木，瀉之能清退虛熱，降火安神[11]。《針灸聚英·攔江賦》言其治療“噤口喉風”[12]；《針灸大成·標幽賦》云其主治“喉中閉塞”[3]。足少陰之脈入肺，循喉嚨挾舌本。若肺腎陰虛，虛火上炎，可致咽喉疼痛、干咳或咳血。照海又為八脈交會穴之一，腎經脈氣歸聚于此而生發陰蹺脈，腎經與陰蹺匯合于胸膈、喉嚨，針刺照海可滋肺腎之陰而降虛火。目前，臨床常用于治療目疾、肺系及睡眠障礙等疾病[13-17]。

心包經屬火，腎經屬水，水克火，賀老認為勞宮與照海兩穴相配既滋腎水，又清心火，有補有清，剛柔相濟，用穴雖少，卻能充分發揮協同治療作用，常用于治療口腔潰瘍。查閱相關文獻發現，目前臨床單用二穴者甚少，多配伍其他穴位治療戒斷綜合征、精神強迫癥及復發性口瘡等[18-20]。

1.2 驗案舉隅

患者，女，45歲。主因“口腔潰瘍反復發作7年”就診。患者7年前因發熱而出現口腔黏膜潰爛，經治療后癥狀好轉，但經常反復發作，且日漸加重。近日整個口腔呈黃白色潰瘍面，因疼痛而不能說話，不能進食，身體日漸消瘦，眠差，二便正常。舌質黯紅，苔薄白，脈沉細無力。辨證屬于素體虛弱，虛火上炎，耗損陰液。治以養陰清熱，瀉火祛腐。取穴：勞宮、照海。刺法：以毫針直刺0.5～0.8寸，先補后瀉，先針照海穴行九六捻轉之補法，后針勞宮穴行九六捻轉之瀉法。留針30分鐘。針后4小時，病人疼痛大減，可進食水，次日已能說話；二診后，潰瘍面縮小，疼痛輕微；六診后，潰瘍面痊愈。

按 賀老認為本病可分為虛實兩端，虛者多由腎陰不足，虛火上炎，耗損陰液所致；實者多由心火熾盛，胃火薰蒸，津虧液耗引起。雖有虛有實，但皆與火有關，虛實之火循經上炎于口，壅滯口內經絡，經氣不暢，局部失養，而發生糜爛潰瘍[1]。舌為心之苗，針刺勞宮可瀉心胃之火而止口舌疼痛，取照海可益陰填精，引火下行而口瘡可消，一清一補，補瀉兼施，水火既濟而起效。

2 中封—蠡溝

2.1 穴性原理

中封出自《靈樞·本輸》，為足厥陰肝經之經穴，五行屬金，能通達厥陰氣血，清泄肝膽，舒筋通絡。《醫宗金鑒》記載：“主治夢泄遺精，陰縮，五淋，不得尿，鼓脹癭氣。此穴合足三里并灸，治行步艱辛。”[21]查閱其他針灸古籍對此穴的記載較少，現常用于治療尿路結石疼痛及頭痛等[22-23]。

蠡溝出自《靈樞·經脈》，為足厥陰肝經之絡穴，一絡通兩經，其別走少陽，可溝通肝膽表里兩經經氣、通利三焦。三焦為氣化場所，亦為水液代謝通道，針刺蠡溝具有疏調肝膽氣機、調暢三焦、化氣行滯、通絡止痛之功效[24]。《針灸大成》云其：“主疝痛，小腹脹滿，暴痛如窿閉……女子赤白帶下，月水不調，氣逆則睪丸卒痛，實則挺長，瀉之。虛則暴癢，補之。”[3]現常用于治療小便不利、遺尿、月經不調、帶下、陰癢等癥[25-30]。

足厥陰經脈“循股陰，入毛中，過陰器，抵小腹”。經言：“經脈所過，主治所及。”《靈樞·經脈》就記載其病候所主為“丈夫頹疝”“婦人少腹腫”“遺溺”“閉癃”等。中封及蠡溝均為足厥陰肝經穴，一為經穴一為絡穴。一般來講，原絡配穴在臨床較為常用，而經絡配穴鮮有應用，而賀老選穴思路獨特，常取中封、蠡溝作為“對穴”來治療前列腺肥大、慢性前列腺炎、外陰白斑、泌尿系結石等泌尿、生殖系統疾病。賀老認為肝經的經穴與絡穴相配，同經相應，同氣相求，可進一步提高疏調肝經氣機、通經活絡止痛的作用。

2.2 驗案舉隅

案一：患者，男，38歲。主因“突發右下腹疼痛3天”就診。3天前患者突發右下腹疼痛，向會陰部放射，伴血尿，在外科住院做尿路造影發現右輸尿管近膀胱處結石，約7毫米大小，經外科消炎止痛等治療后，癥狀緩解，但結石未排出。舌黯，苔白，脈弦。辨證為氣機不利，水道不暢，聚而成石，不通則痛。治以疏通氣機，通利排石。取穴：中封、蠡溝。刺法：用毫針直刺中封0.5～0.8寸，平刺蠡溝0.8～1寸，均施用龍虎交戰手法，先補后瀉。留針30 分鐘，配合應用關元、水道、三陰交，并囑多飲水。次日排出結石一枚。

按 主穴中封、蠡溝都是足厥陰肝經穴位，可疏肝理氣、止痛利尿。配穴水道可通利水道，關元是任脈與足三陰的交會穴，小腸經的募穴，可補腎益氣；三陰交穴可健脾補腎、調氣利水。現代研究表明，針灸可以解除泌尿系平滑肌痙攣，緩解疼痛，排出結石[23，31]。賀老采用“龍虎交戰”手法，先補陽數九次，后瀉陰數六次，針感強烈但不傷正氣，針欲瀉而先補，鎮痛效果明顯，還可提高結石的排出率。

案二：患者，女，58歲。主因“外陰色白瘙癢15年”就診。15年前患者出現外陰部顏色變白、瘙癢、起小水泡，破后則局部疼痛難忍。曾用激光、胎盤組織漿注射液、針灸、中藥外洗及內服中藥等，病情略有好轉，白斑顏色變深，去年因愛人患病，情緒波動又誘發外陰瘙癢加重，夜不能寐。 舌淡紅，苔薄白，脈沉細。辨證屬肝腎不足，氣失條達。治以溫通肝腎經脈，調達氣機。取穴：中封、蠡溝、阿是穴。刺法：以毫針直刺中封0.5～0.8寸，平刺蠡溝0.8～1寸，行九六補法，留針30 分鐘。以粗火針速刺局部皮膚顏色變白處。二診后，患者瘙癢減輕；三診時，癥如前述，加刺血海穴，用補法；四診時，白斑減小，皮損處變粉色，瘙癢已除。十診時，患者近日吃羊肉多，瘙癢又作，治同前法。十六診時，患者已2周內無瘙癢及疼痛。二十四診后，患者外陰顏色已變深，諸癥消失，臨床治愈。

按 本病因肝腎不足，精血虧虛，肝脈不通，經氣不能榮于外陰所致。從經脈循行看，足厥陰肝經入毛中，過陰器，是與外陰聯系最密切的經脈。故針刺中封、蠡溝調補肝經氣血，暢達氣機，并配合火針點刺局部溫通經脈，使病變局部得以濡養而治愈。

3 心俞—譩譆

3.1 穴性原理

心俞出自《靈樞·背俞》，為足太陽膀胱經穴，心的背俞穴，心氣輸注之所，“心主神志”，為治心系疾病、神志病之要穴。《類經圖翼》言主治“偏風半身不遂，食噎積結寒熱，心氣悶亂，煩滿恍惚，心驚汗不出，中風偃臥不得，冒絕發癇悲泣，嘔吐咳血，發狂健忘”[32]；《針灸大成》記載：“心氣亂恍惚，狂走發癇。”[3]現在臨床多用于治療神志病、心痛、驚悸等[33-36]。

譩譆出自《素問·骨空論篇》，為足太陽膀胱經穴，其中云：“譩譆，在背下俠脊旁三寸所，壓之令病者呼譩譆，譩譆應手。”《增訂銅人腧穴針灸圖經》言：“治腋拘攣暴脈，急行脅痛，熱病汗不出，溫瘧肩背痛，目眩，鼻衄，喘逆腹脹，肩膊內廉痛不得俯仰。”[37]

縱觀經典古籍及現代文獻，譩譆多治療肩膊痛、熱病汗不出等癥，而賀老總結多年臨床經驗，發現譩譆具有蠲化痰濁、調達氣血、開竅安神、疏通經氣的特殊功效[24]，且心俞、譩譆同屬膀胱經穴，同經相應，膀胱經“從巔入絡腦”，腦為元神之府，亦與神志關系密切，故將心俞、譩譆作為“對穴”廣泛運用于癲狂癇等神志病的治療[38]。對于譩譆穴的定位，賀老的經驗是在第6胸椎棘突下旁開3寸處，醫者以指按之，若病人有疼痛酸楚感，出現“唏噓”之聲即為此穴[24]。現代研究證實，針刺心俞、譩譆可改善主觀認知下降人群的認知功能[39]。

3.2 驗案舉隅

案一：患者，女，29歲。主因“經常自言自語，罵人，舉止異常2年余”就診。患者2年前在外院診為“精神分裂癥”，經住院治療已趨平穩，出院后不足1年又頻繁發作，自言自語，語無倫次，經常罵人，舉止異常，食欲尚可，眠差，二便正常。舌苔白，有齒痕，脈沉細數。考慮其情志不暢，氣血耗散，致成癲證。治以清心開竅，補益氣血。取穴：心俞、譩譆。刺法：以毫針向脊柱方向斜刺0.5～0.8寸，用九六捻轉補法，留針30分鐘。每周治療2次。共針刺治療40余次，精神逐步恢復正常。一年后隨訪，患者精神正常，并結婚已孕。

按 賀老認為思慮過度，勞傷心脾，陰血暗耗，神無所主，神明逆亂，可發癲、狂；心脾氣結，郁而生痰，痰蒙心竅，則發癇癥，癲狂癇都與“心主神明”功能失常有關，故均可選用心俞治療；另心俞、譩譆均為膀胱經穴，膀胱經“從巔入絡腦”，腦為元神之府，與人的神志亦有密切關系。心俞、譩譆合用可加強醒腦開竅，鎮靜養心安神之作用。

4 陽溪—后溪

4.1 穴性原理

陽溪出自《靈樞·本輸》，為手陽明大腸之經穴，五行屬火，具有清熱祛濕、殺蟲止癢、鎮靜安神、利咽明目、行氣止痛作用[24]。《醫宗金鑒》云：“主治熱病煩心，癮疹痂疥，厥逆頭痛，牙痛，咽喉腫痛及狂妄，驚恐見鬼等證。”[21]《銅人腧穴針灸圖經》亦記載其治療“痂疥”[37]。《針灸甲乙經》云：“虐寒甚，陽溪主之；痂疥，陽溪主之。”[2]現在臨床常用于治療局部病變、咳嗽、鼻炎、目疾、牙痛及蕁麻疹等皮膚病[40-44]。

后溪出自《靈樞·本輸》，為手太陽小腸經之輸穴，五行屬木，具有清利頭目、清熱利濕、截瘧、殺蟲止癢之功[2]。《銅人腧穴針灸圖經》記載其“治瘧寒熱，目赤生翳，鼻衄耳聾，胸滿，頸項強不得回顧，癲疾臂肘攣急”[37]。《針方六集》中也有其治療“痂疥”的記載。現在臨床常單用后溪治療頸腰椎病、落枕、目疾及咽喉疾病[45-47]；與他穴配伍治療痔瘡等[48]。

陽溪是大腸經穴屬火，后溪是小腸經穴屬木，木火相生，相輔相成，兩穴都有清熱利濕、殺蟲止癢之功，大小腸與肛門相連，因此肛門疾病常二腸同治。故賀老常用陽溪、后溪為“對穴”治療肛門瘙癢癥。

4.2 驗案舉隅

患者，男，56歲。主因“肛門周圍瘙癢6年”就診。病初起時肛門周圍輕微刺癢，曾用高錳酸鉀坐浴及服用多種維生素治療數月，未見好轉，且日漸加重。近1年來，瘙癢尤甚。納食尚可，夜寐不安，二便調。舌淡紅，苔薄白，脈滑。辨證為濕熱下注。治以清熱利濕止癢。取穴：陽溪、后溪。刺法：陽溪毫針直刺0.8寸，后溪直刺1寸，用九六捻轉瀉法，留針30分鐘。首診后肛周瘙癢明顯減輕；二診后癥狀繼續減輕；三診后基本不癢，可正常入睡。共治療6次，癥狀消失。

按 賀老認為引起瘙癢癥狀的原因多與風邪、濕邪有關，如外風侵襲、濕熱浸淫等。肛門瘙癢多由濕熱下注而引起，大腸濕熱之人易感染病蟲，陽溪與后溪協同運用可增加清熱利濕，殺蟲止癢之功[24]。

5 結語

“對穴”又稱“穴對”，是指兩個腧穴配合在一起使用其主治作用相輔相成，臨床療效能進一步提高，早在《針灸大成》《針灸聚英》《席泓賦》等醫籍中已有記載。賀老選用對穴，取穴雖少而配伍精專，或一清一補，水火既濟；或同經配伍，同氣相求，相輔相成；或木火相生，二腸同治。賀老臨證治療思路靈活，針具選擇及取穴方法不拘一格，不僅把三通法運用地爐火純青，還善用單穴、對穴，賀老認為只有辨證準當，才能對癥下針，進而取得佳效。為提高療效，賀老常把九六捻轉補瀉法運用其中。九六補瀉法，是以九六兩數為基數，應用捻轉、提插的九六數或九六的倍數作為補或瀉的刺激量，同時還可與針刺深淺(天部、地部、人部)相結合所構成的補瀉法[49]。該法在《針灸大全》《針灸聚英》已有記載。賀老的具體施術為在進針得氣后，拇指向前連續捻九次，為補；拇指向后連續搓六次，為瀉。通過九六補瀉手法，以激發感傳，促進得氣，乃至“氣至病所”而獲佳效。正如《靈樞·九針十二原》所云：“刺之要，氣至而有效。”